一、
大丰村是一个遥远而幽僻的村落，那里山明水秀，村民们春种秋收。
村旁有一座传说中的神山，山顶有烟雾缭绕的一处天池。
村民们平日里不会轻易在天池附近逗留，恐惊扰了神明。在节日里则会有老人带上瓜果祭品来此处参拜。
此时正是月黑风高。山顶的天池旁，隐约能看到一个黑影正静悄悄地蹲在茂盛的草木丛里，像在等待着什么。
借着薄弱的月光，还能看出旁边一个更大一些的黑影匍匐一旁，因为更加地不动如山，不细看还以为是山上的一块磐石。
深夜里的神山一片蝉鸣蛙叫。夏夜里天气闷热，还有虫子叮咬，两个黑影都十分耐心，把自己融入到夜色里。
天池上平静的烟雾像是有意识般地动起了来。夜幕漆黑，遮住月亮的云层渐渐散开，四周的草木在夜幕里明朗了不少。
两个黑影把自己藏得更紧。刚才除了他们之外，四周分明是空无一人，此时却能听得一阵引人遐想的入水声。
两个黑影对视了一眼。
池中一个人影正在沐浴。
一个黑影便悄悄地靠近了，他摸索到随意被挂在树梢上的那件衣物，又轻手轻脚地潜了回去。
那衣服毕竟不是凡物。攥在手中轻飘飘的，衣袂无风自动，一不拿住便要自己向上飞去。
池中的人洗得正欢，等到终于在水中泡得尽兴了，刚要起身时却意外地不见自己的衣服自己飞回来。
那人四处看了看，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冲着四周大声骂一声道：“出来！”
静了一会，那个刚才潜伏在暗处的人走了出来。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头上了年纪的黄牛。
老牛在神仙面前恭敬地低头，匍匐在地。
还在水里的人哗啦一声便从水里站了起来，他不屑地嗤笑一声。月光下雪白而优美的胴体一览无遗，白皮肤上缀着点点发亮的水珠，让人弄不清是月光还是他的身体在发光。
站着的那人看了一眼旁边的牛，眼神很疑惑：为什么是个男的？
从水里出来的男人走近他，白花花的身体一丝不挂，就这么赤条条地站在人家面前，却是泼妇骂街一般地插着腰，反倒让那个看的人有些不自在，
那个神仙狠狠地瞪他：“喂！衣服还来！”
他手上拿着的正是自己的那件衣服。
村夫伸出手，在那只白皙的手没好气地伸过来拿时，又迅速地收了回去。
“有一个条件。”
神仙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他高傲地仰起下巴：“要挟我？”
那人只是看着他，不说话。自己的衣服在他手里一飘一飘的。
“你要什么？”神仙看这庄稼人木讷，理想也远大不到哪里去，有心想捉弄他，便说：“我给你很多的粮食。”
那人摇摇头。
神仙又问：“钱？”那人摇头。
神仙眯起眼睛：“那是要当官了。”那人还是道：“不是这些。”
神仙这下耐心用完了，他皱眉道：“你这凡人，到底要什么？”
借着一点月光，能看到那人在他面前别过了脸，露出一点通红的耳根子。
这是在……害羞？
神仙也是个通晓事理的人，见他这样的表情，一下便知道了事情原委。
这些凡人，真是……不知好歹！神仙不可思议地挑了挑眉毛，鄙夷的目光落在在那人露出的结实好看的肌肉线条上。
非要说的话，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粗鄙的凡人倒是确实生了一副难能的好皮相。
神仙羞愤地咳嗽一声。不就是想要他吗，权且……权且当做是自己下凡游历一趟就是了。虽然如此，他还是用高高在上的语气，明知故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见神仙似乎也意会了自己的意思，凡人一笑，此时开口道：“我想……请你帮我追山下的一位教书先生。”
在他面前的神仙直接就是一个高傲的白眼翻到天上去。
“哈？！”
什么玩意？！
二、
要不是现在裸奔回天庭会很没面子，神仙很想当场直接甩脸走人，教教这臭小子该怎么做人。
“谁要吃这些玩意啊！”
神仙一拍桌子，怒声大喝。村夫难得耐心地回答道：“小地方确实就只有这些。”
因为不会穿凡间的衣服，这位大爷干脆就不肯好好穿，身上现在只是勉强披着他的唯一一件粗布外袍，里面空荡荡的，因为不安分的坐姿还露出了胸前大片白花花的肌肤。
神仙气得和眼前的一桌子香烛香线纸钱翻白眼，扯着那凡人的耳朵喊：“我不！我要吃饭！肉！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
凡人吃痛地捏着自己发红的耳朵，用疑问的眼神看窗外吃草的老黄牛：神仙都那么难伺候的么？
神仙在凡人简陋的屋子里勉为其难地屈尊住下了。
那个教书匠他见过了。青衫素髻，朴素得和他本人一模一样。他的模样在村子里倒是能称得上是清秀，也只是清秀而已，无趣得很。
“很普通嘛，”神仙嘴里叼着根草，问一边和他一起偷窥的那人：“喂，凡人，你说他能有我好看？”
那小子老实道：“没有。”
神仙满意地眯起眼睛，一个奖励的笑容还没成型，就被臭小子的下半句话堵回去了：“但是我还是要他。”
神仙气得想打人，愚昧！无知！
神仙住在他家里，一日三顿吃都是的白米饭，每天都要杀一只鸡或者去割一块逢年过节才有的猪肉。对面的村夫默默地吃窝头，倒是没有一句怨言。
但是他烦恼的是，这个神仙实在是不作为，把摊子撂着就不管了，看起来一点也不想要回自己的衣服，每天在家里吃喝玩乐以及等他回来做饭。
和想象中的神仙一点也不一样。
神仙很少出门。穷乡僻壤的，都是牛粪鸡屎，羊肠小道也坑坑洼洼，田里还有很多虫子，他这个神仙并没什么山水田园情怀，平时是一点也不想出门。
乡里热闹的那次，就是外面的商队时隔许久终于又来到了他们村子里，这可是难得一遇的热闹集市，热闹程度可以和过年相媲美了。
家里蹲的神仙下了指示，说自己也要去看。
村夫替他把衣服一件件地穿好，又找了双新鞋子给他。神仙悠闲地坐在老牛的背上，两人晃晃悠悠地一起出门赶集了。
热闹的集市上有很多新鲜的玩意。神仙看得连连称奇，兴奋的表情就没从脸上下来过，垂在一侧的脚晃啊晃的。
小村子里的人也没见过世面，第一次看到神仙这样长得精致的人物。神仙也成了街上的一道风景。
村夫走在他身边，时不时把他的身子扶正好来，免得摔了。
“我要那个！”神仙开心地说“凡人，我要那个！”
冰糖葫芦红得娇艳欲滴，外面裹上一层淡黄透明的糖脆。买糖葫芦的摊子前面围了一群小孩子，都在看着糖葫芦流口水。
村夫：“没钱了。”
神仙倒是可以变出钱来，只是点石成金这样的法术都是超脱物外的大神仙才能使得出来，因为他们一点也不在乎这些东西。像神仙这样的，只能变些障眼法骗骗人。
神仙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神仙。天庭的神仙名号谱上边边角角的疙瘩还不知道找不找得到名字的那种，可以直接忽略不计的那种。
但是这些可不能让这个臭小子知道。
“你怎么能没钱呢。”神仙眼见着自己离那摊子越来越远，气得牙痒痒。这小子说是带自己出来看看，结果真的只是出来看看而已。
他眼巴巴地盯着吃的不肯放，都经过了还要转过头去过过眼瘾。村夫看在眼里，莫名觉得这个神仙怎么有点好笑。
三、
神仙在凡间呆的久了，身上的仙力是会消失的。但是他现在过得安逸，一点也不想回天上去，反正那里也没他什么事。
这天，神仙正在屋子里睡觉，忽然听见一阵陌生的脚步声远远地走来。
那脚步声不是村夫的，却是朝着这屋子的方向。平时村夫只有一个人住，因为人沉默，和周围的人也不算熟悉。神仙竖着耳朵听，扒在窗户上看，他顿时瞪大了眼睛。这不是那个教书先生吗？
他在那人进门之前一跃上了房梁。
上面脏死了，厚厚的一层灰，还结了蜘蛛网，神仙在心里狠狠嫌弃了一把。那人敲了敲门，没人回答。
接着，门被那人推开。
他本来想着不去理会那人就是，这人怎么还自己找上门来了？神仙咬牙，肯定是臭小子趁自己看不到，偷偷勾搭人家去了，乡下人真是狡诈！
教书先生手里还拿着一包什么东西，他放在屋子中央的桌子上。从神仙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头左右四顾了一下。
今天凡人还没来得及收拾神仙留下的烂摊子，屋子里乱得不能见人。
神仙在梁上等得不耐烦，忽然见到教书先生挽起了自己的袖子，拿着门前的扫帚就开始帮着收拾屋子。
他在屋顶上干瞪眼。
过分了啊！这两人肯定瞒着他偷偷有交情了吧！那臭小子平时在他面前老实巴交的，没想到还是个暗度陈仓的狠角色啊！
神仙憋着一肚子火，他也佩服自己，竟让他生生地咽下了这口气，还忍到了教书匠收拾好一通之后离开。
他从房顶跳下来，一个人站在整洁的屋子中间，一腔气势汹汹的火气不知道找谁去发。没人理他，不知为什么，站的久了，肚子里原本燃烧的火气也都变得酸溜溜的。
他看了一眼窗外。那个教书匠竟然把衣服也洗了！这样亲密的事情是谁都能干的吗？
神仙心念一动，本来想要再故意弄乱一番的，但是他突然想到一个更好的主意。他走出屋子，找到了正在外面吃草的老黄牛：“你，过来。”
神仙笑眯眯的样子让老黄牛内心有种不好的预感。它摸透了这位大爷的脾性，听他的话的走了过去。
“去河边给我打桶水来！”
老黄牛不明所以，嘴里叼着木桶，到河边打水去了。
村夫回来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自家的老黄牛……怎么说，已经变成了一头羊。村里人路过他们家，都要停下来，笑嘻嘻地指指点点一番。
他加快脚步回家，刚一进门就看见神仙难得地出现在院子里，正卖力地拿着块布，身体力行地……洗牛。
神仙的袖子卷不上去，稍微一动就总是掉下来，他就一只手擦，另一只手按着袖子，能看出来洗得很努力，擦汗的时候把手上的泡沫沾到了脸上也不知道。
他没用法力，手上的动作粗鲁又生疏，还好家里的老黄牛够皮糙肉厚。
此时的老黄牛也是浑身的白色泡沫，已经看不见原来的颜色了。
“你回来啦！”神仙看见了他，顿时露出一个欢快的笑脸，大声地打招呼“你的牛脏了！我帮你洗洗！”
乡下地方第一次见到有人洗牛的。牛本来就要下地干活，身上没点泥水那也不叫牛了，再说了，牛表示它会自己去河里洗。
那些路人看他的笑话，也不知道他是不在意还是真不懂，竟然一点也没有影响到他洗牛的发挥。
“怎么样？”神仙得意洋洋地牵着牛走到他面前。
老黄牛看见他回来，生无可恋地“哞”了一声。
神仙问：“它说什么？”
村夫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顿了顿，说：“它说你洗的很干净。”
牛：“哞哞哞？？！”
神仙得意地眯起眼睛笑，把手上的泡沫一股脑揩到了他的衣服上：“是吗？那接下来的交给你，我手酸了。”
他蹦蹦跳跳地进了屋。心里好不得意，看吧，他要是贤惠起来连自己都怕。
剩下院子里扛着锄头的村夫和老黄牛四目相对。
村夫：“你自己去河里洗洗，我要给他做饭了。”
牛：……
要它这样一身泡沫招摇过市地走去河边吗？！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四、
老黄牛要死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老黄牛在棚子里休息，一双浑浊的眼睛在萧瑟的夜里没有一点生气。作为一头牛，它的使命就是带领那个人找到神仙，然后在他受到阻碍的时候，生命终结的它用自己身上的皮送他最后一程，帮助这个故事圆满，它的功德就到这里了。
现在看起来，那个人似乎并不需要自己的皮了。无论如何，主人看起来比他过去要开心，这样对它来说就够了。
老黄牛很老了，它很久以前就没有力气耕地，肉也不好吃了。那个人养着它纯粹就是白费家里的一份口粮而已，他们的情分到这里也该结束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死之前的一晚，月光特别亮，不光让人不能安睡，还刺得眼睛疼，想流眼泪。
但是有一个人比他先哭了，还哭得更惨。
它好像没见过家里的这个神仙哭，一辈子也没听过哪个神仙是会哭的。
但是，神仙大半夜的没睡觉，跑到牛棚里一抽一抽地用袖子掩着脸哭，哭得比它一头要死的牛都伤心。
老黄牛用自己的头蹭蹭他，你哭什么呢，大半夜的。
它想起来了，神仙是神仙，他大概也是知道自己该走了吧，想到这里，不禁也悲从中来。
神仙哭着哭着，手放在了老黄牛正中的头顶上，老黄牛就浑身都不能动了，连习惯性赶蚊虫的牛尾巴也定在了半空。
老黄牛没反应过来，眼前的神仙突然身体里光芒大盛，朗彻的光骤然照亮了整间屋子，上烛霄汉，灿如锦绣。奇怪的是，那光并不刺眼，一人一牛的身影淹没在光芒之中。
过了有一会，那光芒才消散了。
老黄牛顿悟过来，刚才神仙把自己的体内的金丹渡化了，给它延续命数。也因为这样，神仙不再是神仙了。
原来这人刚才是在哭自己的金丹啊，老黄牛深感愧疚，用头轻轻蹭了蹭他。
神仙施完他身为神仙的最后一个法术，他怔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感觉到现在的身子比原来要笨重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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