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一跳,惊道:“师尊,您如今想起前尘往事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前世记忆了?”宫主也惊了——他以为这小崽子虽然八卦了不少,但不至于摸得这么清吧?
符远知讪笑,红着脸道:“因为……从前发生过一些事……”
万年前。
云梦之主手持莲纹缳首刀,踩着至上魔尊从云端一起坠落,那时候云梦天宫才刚刚从云泽川长河腾空而起,云梦主人的名号还远不如后世这般威服四方,但他平静无波地踩在魔尊鲜血淋漓的胸前,袍袖展开,如同漫卷浮云;手持染血长刀,却仍然像是手握某种风雅乐器。
魔尊见过世上种种峥嵘,每一样情绪都有着炽烈的味道,可是魔尊眼里的云梦主人就像一片云,云是没有情绪的,云会下雨也不是为了宣泄自己的意愿。
所以,云梦主人提着刀追了他几万里,终于在九天之上将他斩落,也并不是因为云梦主人好战斗勇。
至上魔尊觉得自己大约是脑壳坏了,或者刚才跑太快,风把大脑吹丢了,因为他竟然像不受控制一般脱口而出:“我心悦你,可否——”
“不可。”云梦主人没等他说完,眉梢都没有动一下,手腕翻转,刀刃锋芒流转,他说,“下辈子吧。”
——一语成谶,所以这件事教导我们,修为太高不要随便说话,指不定那句话就因为过高的修为而被天地意志铭刻,成了对未来的预言。
“所以,师尊万年前早就答应过弟子了……”
孩子,“下辈子吧”好像不是这么理解的?
而且宫主满脸纠结,听徒弟饱含爱意地诉说自己万年前是如何砍他的……
修魔不会带来抖M副作用吧?
宫主伸手按住徒弟开开合合的嘴唇,两只手用力扯开他的衣服,摸了摸如今光滑的胸膛,无可奈何,叹息一般说:“好啦,我这辈子肯定不会再砍你了。”
“师尊……”符远知心尖颤抖,战栗由心口蔓延到全身,他灵魂里属于魔尊的那一部分就像一只得意洋洋的小怪兽,正在吼叫咆哮,满地撒欢打滚,疯狂地追着咬自己的尾巴尖儿,而名门出身的那一半几乎喜极而泣,却好歹还能把持住,不要在师尊面前做出太有损形象的事儿。
于是魔尊的那一半开始对名门出身那一半进行自我鄙视。
所以后果便是完整的符远知正在内心天人交战,他师尊那双小手每摸一下,符远知觉得自己就往万魔窟里滑一脚,天下邪念云集,也比不过被自家师尊扒衣服。
轰隆……
符远知脸一黑,目光狠厉地瞪着窗外——他是不是在重生之时就把所有的气运用光了,为什么每次要有重大突破的时候都得出点捣乱的家伙?
宫主跳上窗沿,海水里传来更加鬼魅的气息,穿过深海的阳光有片刻似被阴云遮蔽,龙城的街道上无数忐忑不安的窃窃私语,披着甲胄的龙族卫士一路向城外游动,又过片刻,有鲛人浴血而来,发出尖锐的呼号:
“魔龙遁入结界了!”
穿过大漩涡的时候宫主就有感觉到魔气,但入水后,人类道者的修为再高,也比不了天生的水族熟识水性,最大那条魔龙死了,龙子龙孙尚在,所以那些魔龙不知是怎么避过耳目,一路进了碧川海渊。
“鸣钟!卫队集合,戍卫龙神遗骨!”
“龙神遗骨?”宫主微笑一声,“魔龙应该不会打那些东西的主意,龙神身上所有的精华聚合为一块骨玉,早已在我手中,余下的部分若是归葬海底,今日也该成了一座海底山脉了。”
符远知的眼底浮现一抹红光,他的神魂之中似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他忽然说道:“是魔剑,我感应到了万念魔剑。”
“哦?”宫主惊奇,“那把剑叫万念?我一直以为叫至尊魔剑呢,大家不都这么叫?”
“……”符远知有那么一瞬间不想拿回那把剑了。
“走!”宫主拍拍徒弟的脸,在他肩上坐好,于是符远知身手矫健地翻窗出去——有师尊在,翻窗这种事儿也得做得大气优雅。
龙族再一次败给了因为血脉优秀而产生的盲目高贵,整个阁楼外的所有结界和守卫,符远知都不需要特意去破解,人就已经轻而易举地离开了那里,针对寻常二十岁人类道者设置的防护太过儿戏。在传说里云梦主人二十岁的时候已经逼近真仙之境,虽然此后的突破又用了几十年,但那足以证明人类血脉远没有龙族眼里那么低微。
碧川海渊的北方,有一处海底山脉,此地临近归墟,灵力异常的活跃,山中有倒插下去,上窄下宽的沟壑,便是鼎鼎有名的从极之渊。
“师尊,您这一处结界里,不会再有一个小世界了吧。”
宫主默默摇头,符远知站在海渊裂口,于是也不再多想,纵身而下。
从极之渊很冷,比起外面来只会让人恨不得立刻窜出去,哪怕是道者之身,都能感受到那股子寒冷——那是神魂感受到的冷。
这一处的结界同样立在万年前,一仙一魔,两片魂魄羁押一处,当年龙神虽然已经殉道,但龙神身边的海巫还在,于是通过查看斩雪的记忆,宫主得知当年留有海巫镇守从极之渊,但如今,从极之渊漆黑冰冷,无人问津。
随着下潜,符远知摸到了第一具枯骨。
原来在海中,尸骸一样会枯萎。
灵光照亮漆黑一片的海底,那是一个鲛人海巫,他静静躺在一处崖壁的凸起上,法杖仍旧被化作白骨的手抓着,鲛人的骨骼轻盈秀美,即便已经是骷髅一具,也并不显得可怕,想来生前也该是俊美无双;海巫脖子上、腰上佩戴的那些珠宝倒还保存完好,一头长发还飘在水中,轻柔摇曳;鱼尾也色泽鲜亮,仍然能看出蓝紫色的光晕。
但符远知的指尖撩起鲛人的长发,露出燕窝里一双明亮的眼珠,哪怕是魔尊也给吓了一跳。
鲛人的眼珠整个都是红色。
“不对,这不是自然死去的。”符远知郑重地在指尖点亮灵光,仔细观察了片刻,说道,“万年里绝对有魔徒进来过了。”
——难不成,符远知皱眉,那些魔门已经挖走了魔尊残魂?他记得先前乐痕星在不知他魔徒身份时曾经说过,乐家和魔门联合,试图吸纳魔尊魔功为己用。
这不是抢口粮吗?
他们目光移向下方——在海渊深处,更多色泽斑斓的鳞片折射着灵力的光辉,无数鲛人的尸骸堆叠在此地,他们在死前最后一刻仍然拼死一战,试图护卫身后的结界,战场已经蒙尘,此刻的海渊俨然一座无声无息的坟墓。
“血魔气……”符远知的手指在鲛人眼珠上滑动,“带血的魔气,时至今日以此道大成者,最出名的是谢然,但……”
“不会是谢然。”宫主回答,“如果是谢然,叶望砂失的就不是胳膊,而是眼睛了。”
“秘血宗。”符远知笃定地回答,“那就只剩秘血宗。”
“万年庆典上去天宫捣乱的那个?”
“对。”符远知说,“弟子在万魔窟见过他们的前代宗主,那家伙被自己弟子坑得很惨,如今的血宗主一身邪癖,明晃晃把魔头的招牌挂在脸上,弑杀师长,欺凌手下,谁见了都觉得那是个变态。”
但是,坏得彻底,反而名声没那么差劲,甚至比道门不少伪君子的名声都好。
“秘血宗现任的宗主叫沧流。”符远知趁机说起自己知道的小秘密,“血魔谢染的师父,就是他送谢染的哥哥谢然去了穹山剑宗当卧底。后来在幽洲发生的事儿就人人都知道了,魔门以秘血宗宗主沧流为首、集结了魔龙、幽明台鬼修、以及众多临水剑派的魔剑修,一起围杀被诱骗过去的叶望砂,魔门人多势众,即便叶望砂被誉为不世之材,当时还是打不过的。”
“所以是沧流斩了叶望砂双臂?”
符远知摇头:“有人问过,但叶剑主自己都说不清混战之中是谁动的手,只是在败局已定、坠入岩浆后,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顾景惊鸿剑却忽然冲天而起,携带着地底岩心的烈火,瞬间就把围攻他的魔徒斩杀殆尽,秘血宗就只剩沧流逃掉了,但顾景惊鸿斩断了他的双腿——这是板上钉钉的,因为当场就叶望砂一个道门剑修。”
折了双臂,剑道却突破了,宫主不由得对穹山这位剑主也刮目相看。
“所以,秘血宗这位宗主真的会满地乱跑?”符远知翻看鲛人的尸首,疑惑,“他腿都没了,还满地浪呢?”
“穹山剑主没手,不一样是天下第一剑。”宫主指了指前方,“何况秘血宗有理由血洗从极之渊。”
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符远知看到一把长剑,孤零零扎在从极之渊最深的地方,周围的空间弥漫着魔剑上亡魂的低语,愤怒扑面而来,几乎无法遏制。
万念魔剑!
“谁给它弄成了穹山的制式……”宫主啧啧称奇。
然而万念魔剑上,至上魔尊已经被愤怒冲垮神智的残魂正在发出震天怒吼,以至于符远知都无法靠近,除此以外,整个结界再无他物。
符远知惊恐回头,宫主却不甚在意。
“从极之渊里,虽有我的结界,却没有我的神魂了。”
于是愤怒从魔剑上一路燃烧到了符远知身上,他张开五指,那把血色的剑倒飞过来,没有半分迟疑就接受了驱使,于是两处愤怒合二为一。
第102章
整个海渊都在震动, 宫主看着陷入狂暴模式的徒弟,暗暗心惊, 不过却也有点小得意——
一来徒弟现在实力真不错, 二来,我徒弟竟然是因为我才愤怒至此。
残魂的记忆不需要刻意去吞噬,他甚至是主动的、迫不及待地与符远知融合,这事儿发生的时间点很近了,但也有了千年之久。
海潮里透出丝丝缕缕的血雾, 镇守从极之渊的海巫全部来自鲛人一族,都是当年龙神身边那些海巫的后人,他们谨遵上古誓言,但整个从极之渊已被如今的龙族遗忘, 所以魔气入侵时,这些鲛人海巫孤立无援。
“区区一片残魂,竟然能隔着结界,召唤远在穹山剑阁里封存的万念魔剑。”宫主感慨着,这该是何等强烈的情绪,但他忽然语塞——
所以,“下辈子吧”在魔尊哪儿, 竟然真的代表接受, 不是自家这个小徒弟说来玩的?
神魂不全, 若是身陨, 哪怕是真仙也只能散入天地, 失去半魂之后的云梦之主, 要是不能拼成一个整个儿的,也该是死路一条,这也就怪不得那片魔尊的残魂如此暴怒——下辈子,他竟是真的等着下辈子呢。
今天宫主能站在这儿,全赖当年秋闲不计一切代价一点一点收了他的魂,拿固魂锁锁着,不知道又做了何等谋划,才终于破开虚空,送他去了异界的轮回。
尽管种种不合,但在秋闲的计划中,的确从来不包括让他死。
——那这样的话,回天宫的时候轻点揍他好了,尤其是那家伙不动手就一副要哭的样子,真动手,他别把云梦天宫哭倒了。
“远知!”
下一秒宫主从扮演娃娃的游戏中脱离,他恢复成真身大小,一把握住了符远知持剑的手腕。
魔剑上血气逆行,符远知身上的压力一波一波蔓延开,周围离他近的鲛人遗骨都被压碎成了尘粉。
“我在你面前。”宫主说。
不在前世坠落的云端,在你面前。
符远知漆黑的双眼渐渐倒映出面前的影子,他的眼底有红光流动,像在流血,好在他很快看清了面前站着的人。
“师尊!”
符远知一把抱住面前的人,再也不肯撒手,从残魂中感受到的痛苦仍在心头弥漫,即便眼前真实的师尊还在,但只要一想到失去这个可能性,就让他打从心底里战栗不止。
那真的太可怕了,比起从来没有,得到后再失去反而更能把人折磨疯。
所以,秘血宗……宫主看不见背后,自然没有看见被徒弟藏得完美的那股杀意,阴霾遮蔽他的瞳孔,使他的双眼看上去宛如两道无底深渊,万魔窟的重重魔影在里面肆意横生。
宫主抬手摸着趴在怀里的徒弟,他徒弟现在看起来很像在游乐场和家长走散的那种小朋友,因为重新找到了家长彻底放松、喜极而泣,就差给他买一根棉花糖,再搭配一个小熊气球。
“拿了剑就走吧。”宫主说。
“可是,结界……神魂……”
“那结界已经没用了。”宫主回答,“本是为了禁锢魔尊而设的,至于……我如今魂魄完整,拿回来那一片也是多余的,没关系。”
“那怎么行!”符远知说道,“就算是师尊鞋底的泥,也不能给那帮宵小之辈任意拿去!”
“行行行——”宫主一把把他转过去,向外推,“走了走了,事儿还得一样一样解决对不对。”
秘血宗,宫主暗暗记下,看来这十洲三岛,任何一个门派都有着不可小觑的潜力。
他们即将离开从极之渊时,却忽然又生变故。深渊里随处可见的鲛人尸骸忽然动了起来,他们眼眶里的血色眼珠一颗一颗亮起,转了两圈,整整齐齐地盯住了符远知。
无数道枉死的视线在瞬间看过来,符远知猛地回头,与他们怒目相对。
至上魔尊本就是聚合天下魔念而生,何时怕过亡魂?
但……至上魔尊现在很怕旁边的宫主,宫主在他头顶拍了一把,符远知就又委屈巴巴地缩回师尊胸前,指着骷髅控诉:“是他们先瞪我的,很可怕的!”
宫主摸摸他的发顶,甚至轻轻亲了亲他的侧脸:“行了,闹一会儿就行了,外头还有活蹦乱跳的魔龙呢,要不要再抓来吃点?”
“嗯,好啊。”符远知乖巧点头。
那帮鲛人枯骨一个个果断地歪过头,又把眼神藏了起来。
从极之渊终于恢复了冷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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