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至深处,伤极反淡。
原来如此。
凤绮生这生平二十多年来,头一回尝到心中酸涩的滋味。又觉那股酸意漫过心头,将那颗冷情的心浸透过后,泛出了暖意。这点暖意愈加扩大,在他瞧着赵青的面容时更甚。很快扩大到全身,将一半的冰冷驱逐至一处角落。他的心口十分澎湃,若不将这身功力化掌而出,怕立时就要暴毙。
凤绮生忍耐着,忽然睁开双目。
第43章 真相欲明(四)
寂静的雁霞山之中,连虫雀也在休憩。本该安静的别院中,忽然一阵轰然巨响,飞石炸裂,尘雾弥漫。泰山之石只消一块就可将人砸地头破血流,何况石雨纷纷落下。一时间别院之中的人哀声连连。
弥漫的灰雾之中仿佛有一道艳红的霞光冲天而出,唳声长鸣。跌在地上的人惊地大声嚎叫,以为这林中出了精怪。原本深山老林就十分令人联想到这个方面的。
待尘雾散去,却连个鬼影也无。
管事的到底多了个心眼,匆匆赶至动静最大的地方,正是那泰山压顶之处。他一看,水离珠果然不翼而飞,立刻道:“快去通知上官老爷,庄内失窃了。”
小仆应声而去,却马上又被人叫了回来。
“记得小声一些。切莫张扬。”
寅时刚至,天还没亮。但已有了些光。司徒瑛起得很早,他要去给还躺在床上的欧阳然熬药。自他忽然倒下,至今不曾醒过。这个时间,连素来勤快的刘戍也不曾起来的。黄梁一梦之中,只有值班的伙计,还撑着下巴在打盹。
司徒瑛披着衣服,打着哈欠。
忽然便见到一道人影旋风一般冲入了房中。
他打了一半的哈欠不上不下,惊在那里。
方才那个,似乎是教主?扛着一个人?
进去的房间,倒确实是教主的所在。
司徒瑛不放心。
跟过去敲敲门:“教主?”
里头久久未答话。
就在司徒瑛打算强行破门而入探个究竟时,忽然听到一记不同寻常的声响。
司徒瑛推门的手停住了。
他愣愣站了半晌。
里头又是一声喘息。十分熟悉。历经风月之人,一听便能明白。
司徒瑛爬都来不及,绊着衣服就跌跌撞撞跑回了自己的屋子。关上门惊恐未定。他听到了甚么?完了,他一定会长针耳的。完了完了。不对啊,他慌甚么!他刚才要做甚么来着?
哦,煎药。
对。
煎药。
司徒瑛捋了捋心情。
重新出门。
安慰自己,不妨事。不过只听到一点边角而已。教主不会在意的。
对了,除了熬欧阳然的药之外,再吩咐厨房做一些粥食罢。
他估计,赵阁主今日,是吃不了饭了。
街上的摊主开始蒸起了大白馒头。昆仑派的人正衣着整齐坐在街边吃小面。小面刚出锅,淋了香油,洒了葱花,诱人至极。隔壁铺子青虎帮的人仿佛要与他们作对,刻意叫了几笼蒸饺,拿酱醋沾着,嚼得十分起劲。
“快看,那是上官流云的车马罢。果真豪华。”
不远处叮当环佩响,一路香风。一众年轻男女款款而来,男俊女俏,那环佩声是他们身上的玉在行进路中互相碰撞发生的,而女子头上的步摇清脆,更是摇曳着人们的心。
干净利落的女侠么,也是有的。免不了便嘀咕。
“这么零碎,打架也不怕削了头发。”
开道两列人过后,才是香车宝马,徐徐前行。帘子遮住了人们往里好奇张望的视线。周向乾磕着瓜子在那看热闹,从鼻子里哼出气来:“再有钱亦是个老头,有何好看。”
“某记得周兄是武林盟的人。武林盟多年辉煌,上官出力不少。这武林大会亦是上官流云一手操持,其中出项全扣在他的账上。”
能这么悄无声息接近周向乾的人,除了魔教那几个,还真少了。周向乾一看,原来是季梦然。这个人自跟着他们住进黄梁一梦起,一直安安份份呆在自己房中,素日很少出面。若非他今日说这一出,周向乾都快忘记这号人物。
“那又如何。季大侠还是少林弟子呢。”
不照样吃香喝辣,成天笑眯眯地想着算计别人。
季梦然纠正:“俗家弟子。”
周向乾心想,我还是不受宠的弟子呢。
这队车马很长,走得又慢。若非没有鞭炮仪仗,倒和娶亲差不多了。
季梦然悠悠道:“周兄几时起的。”
周向乾想了想:“辰时。”
“夜半没听到甚么动静?”
“甚么?”
季梦然摆了个高深莫测的表情:“昨夜凤教主出门了。”
江湖人走些夜路算不得稀奇。
可季梦然又道:“寅时他又回来了,还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周向乾:“你的意思……”
“你说两个人在房里能做甚么?”
周向乾的瓜子掉了。
这个动静确实不小。根本做不到悄无声息。在场都是耳力很好的人。司徒瑛将药端到欧阳然房里时,床上的人已经醒转过来。先是摸了自己一把,发现干巴巴的。是自己不错了。欧阳然心中有些惊喜,又有些失落。不知失落从何而来。
司徒瑛安慰道:“欧阳公子年轻力壮,补些汤汤水水,就会更壮。”
欧阳然确实被安慰到了。他抬头看了看司徒瑛。
“司徒大夫,耳朵上的是甚么。”
他声音小。司徒瑛只见他嘴巴一张一张,大声道:“甚么?”
欧阳然指了指耳朵。
司徒瑛便懂了。
“是棉花。”
“为何要塞棉花?”
怪不了欧阳然奇怪,整个大院,怕是只有他一人,还能如此天真无邪。不知者无畏,不知者,亦无罪啊。司徒瑛感慨着,大家都是没有内力的人,为何他生了幅好耳朵。
“因为麻雀太吵了。”
司徒大夫如是说。
再折腾下去,麻雀窝都要捣坏了。
司徒瑛一出门,就被柳夕雁吓了一跳。向来爱惜容颜的柳阁主,顶着个不曾梳理的头发,面色憔悴,眼底还有青色,直愣愣站在那里。司徒瑛走过去,习惯性牵起他的手,给人诊了下脉。嗯,虚火太旺。“阁主,一夜没睡罢。”
柳夕雁望着凤绮生所在的方向,自言自语道:“若我此刻破门而入会如何?”
司徒瑛谨慎道:“后果很可怕。还请阁主理智一些。”
“所以我这不是还没去么。”柳夕雁哀怨道。
实际凤绮生多年来一直少一根筋,虽然柳夕雁知道他潜意识中对赵青青睐有加,但是鎏火教的功法,自五层往上,便会绝心冷情,虽似与常人无异,实际于情爱一事,是半分波动也无的。教主拒绝了他多年,柳夕雁为何一直不真正计较,正因如此。
横竖他得不到的,别人亦得不到。
可为何忽然一夜之间全变了呢?
早知如此,当初教主说要闭关之时,他就应该不管不顾闯进去。也不会到了如今让赵青这小子捡到了便宜。柳夕雁亚牙齿咬得咯咯响。
他固然不愿意。但这感情的事向来是说不准的。
司徒瑛见他目光如火都能将门板烧出两个洞,不禁劝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嘛。”房里那个也不错。反正你们刚见面时就抱了个满怀。
柳夕雁目光阴仄,哼了一声,甩袖便走。
司徒瑛见他离去时的身影,一声长叹。柳夕雁向来心眼狭窄,但愿别想不开就好。
房内。
其实没有外面的人猜测的那般糟糕。即便是胡闹也有个限度。两人早已风止雨歇了。只是一时有些惫殆,难得多躺了一会儿。相较于教主,可怜赵阁主总是比较累的。他还在补觉。不说体力消耗,心理上的落差总归比较大。那棵原本以为会在石头缝中生生世世老死的野草忽然到了一片大草原,难道心里不震惊?
凤绮生却已十分有兴趣地撑着头,数他的睫毛。
教主只听说新婚夫妇有这个爱好。这自然也是不八卦会死人的秦寿硬在他耳边嘀咕的。任何当时听上去无趣的一些行为,轮到自己身上,倒真是耐心十足,趣味不减。
被人拨着睫毛的感觉,确实不爽。赵青忍无可忍睁开眼:“好了。”
说罢一愣,伸手握上凤绮生的头发。
“……教主,你的发色变了?”
“哦。”凤绮生无所谓道,“鎏火神功第五层起,会改变发色。如今本座只是破了第八层,恢复如初罢了。”
——睡了一觉就突破了八层大关。这么简单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听了墙角的众人:EMMMM,做梦,做梦。
第44章 真相欲明(五)
温暖,充实,心口怦怦作跳。有血有肉,是个活人。
凤绮生感觉从未如此之好。
自他几年前武功精进到第七层后,这世间的一切,便在一夕之间褪尽了颜色与喧闹。阳光是和暖的,他感觉不出。教内外纷嚷不断,他毫无波动。不会大怒,亦不会大喜。他仿佛是高座于宝座的神祗,冷眼旁观无情无欲。
昨夜种种譬如桃花千树,落英缤纷。教主闭上眼,这两个多月的点点滴滴,二十多年的枯燥无趣,甚至四十多年的骄纵天下,全数印在了脑海之中。他想,他昨日并不算全数撒谎。有句话还是说对的,这世上岂会存在两个灵魂。
他就是凤绮生。
无论甚么年纪。
无论从何而来。因何而生。
一滴水中碎出的万千世界,其实只是现实世界一个剪影。
教主卷着赵青的头发,低语道:“本座要感谢自己,自混沌中醒来,即便初衷并不在此道,却没有错过你。”
“哦。属下没记错的话,昨夜教主才与属下划清关系罢。”
“……”
凤绮生轻咳一声,翻身坐起。丝被自身上滑乱,露出年轻有力的身躯。
这旧账翻的时机挑得很好。一个人再爱胡说八道,通常在床后的话,总是有几分真心的。
赵青公私分得很清楚。
敬慕教主多年,是他自己的事。被教主招惹而心乱,是他自己的事。莫名被划清界限,仍算是他自己的事。撇开私情不说,他还是鎏火教阁主,凤教主的得力手下,并无任何区别。他一生所愿,自知不可为,不可得,故不多想。
但他可以无疾而终,却不能逆来顺受。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去了再来,对不起,没这个选择了。
世人皆说鎏火教中人似鬼魅,有一点说对。他们长得都很对得起万千少女的芳心。
以凤绮生为尊。柳夕雁艳名满天下。司徒瑛清清秀秀,即便是秦寿这样吊儿郎当的二皮子,也是英武的美男子。赵青虽然不如前二者令人视之难忘,却也体态修长,眉目英俊,尤其是浅浅一个梨涡,能把少女的心给勾去。他是个忠直的人,狡诈起来,眼神却纯情地很。
从前凤绮生不动心时,只知道自己的属下生了幅好相貌,骗得很多人以为他是个老实人。其实坏水不动声色地冒。如今夹杂了别的心思,才发觉,看习惯的相貌,越看越令人欢喜了。
凤绮生也想过。
若他是好颜色的人。赵青比不得柳夕雁。
若他是喜才华的人。刘戍八面玲珑多了。
若论起感情深厚。这教中大多是他从小看到大的。
但万千人之中,为何偏偏就是赵青成了他破茧的契机。
鎏火神功自日生月落中悟出,讲的是大道。大道不灭人欲。唯有悟了情字,才算一个小圆满。从前他是如何练成的,教主已经忘记了。起码现在,他丢失的情,在成为欧阳然的日子中找了回来。可能是因为欧阳然没有丝毫内力的压制,能令他恢复本性。本性恢复了,与天同生的感情,自然能着床发芽。
赵青已经将自己穿戴完毕,取了剑,一丝不苟地站在床边,看着教主。仿佛他刚才上的不是床,睡的不是觉。
“教主,水离珠失窃,恐上官流云会追究。”
“追究就追究,本座还怕他找上门。”
教主拥着半床被子冷哼一声。何况那颗珠子,他也没有带出来。上官流云即便是把天湖山翻个遍,也是两手空空,毫无收获。凤绮生现在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你不怪本座?”
赵青答得很自然:“事出有因。教主不必介怀。”
……凤绮生有些无语,吃亏的不是你么。
他觉得赵青对他可能还有误解。
毕竟他脑袋不清楚的时候,做的糊涂事也有。脑袋清楚后,做的事虽然不后悔,大概还能再来一次,但毕竟也不太厚道。教主爱护手下,平时被别人欺负了也能心疼半天,何至于自己让别人吃了大大的暗亏。
当即就道:“我会负责。”
想想。不对。
换了个句子:“我自愿与你共赴巫山。”
又觉不够。
“绝不反悔。”
赵青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无奈。他替凤绮生将衣物取来,半跪在床,替他披好,说:“教主当真不必介怀。属下并无半分逼迫。所行亦,发自真心。”
“可你我终究有别。能得教主拳拳爱护。赵青已不求更多。”
“当日佛前所愿,依然算数。我所愿唯教主安康,鎏火太平。”
言之切切。坦然自若。确实无半分别扭赌气成份。
凤绮生顿了顿,却说:“你只信你自己,却不信本座的话了。”
就像独自行走的野兽,警惕地将自己包裹起来。遵循着自己的本能生活。却不敢相信落在嘴边的一只兔子。
赵青静静注视着他,终于说道:“可是我连教主到底是谁都不知道。要如何相信呢。”
是伺候了二十年的那个教主?
还是一起共度了两个月的那个教主。
赵青也是人。
他也会伤心的。
人的心那么脆弱。秋水剑碰一下就能出血。能够伤几次呢?
“你可以问我。我也可以回答你。”
“我是你见了二十年的人,也是你陪了两个月的人,更是,重新自二十岁活起的人。”
见赵阁主面上讶异之色愈显愈深。
凤教主终于第一次在人前,将一切和盘托出。
“二十年后,本座死之前,身边唯有你一个。”
天机一门生就五仪山,创门之初,天机老人就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便宜。自诩悟天机正道,窥帝王运势。帝王运势岂非旁人三言两句就能道破。天机祖师在看破之时,便知大运与大厄同时降临。若避大厄,亦要忍痛舍运。
但他一生苦修,一身本领机关,不甘心这样埋没人世。到底还是寻了书简,一点一滴全数撰写下来,整整理成了五卷。他有五个弟子。三个不听他劝说私自跑下山,各带走了一卷书。一卷辅佐帝王之术,可堪气运。一卷经络五行相运,修以剑术。还有一卷,乃乾坤颠倒无常,可逆生死。不消多说,这三卷所持之人,皆已了然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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