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潜之并不坚持,用力捏了下傅明手腕,柔声嘱咐道:“自己小心。”
痛楚像细针扎进血管,疼得傅明指尖发颤。
但他依旧脸色平静,点头说好。
待纪潜之离开后,他才转身走向自己的擂台。参加比武的人们匆匆从他身侧穿行而过,汗味儿与土腥气交织着堆积在空气里,无数兵刃寒光闪烁,晃花傅明的眼睛。
第一天比武即将开始。
第63章 五十六
太阳穿过云层,逐渐升向高空。
正中央的高台摆放了一面巨鼓,两个赤膊壮汉各站一边,屏息等待着掌门发号施令。在这高台与四座擂台之间,又分别摆好三张桌椅,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十二位负责评判的花甲老者,挺直腰杆坐在椅子里,目不斜视神情肃穆。
反观擂台下面,早已热闹非凡。人们拥着挤着,伸长脖颈,探出身子,急不可耐地盯着不远处闭目养神的聂常海。
也不知过了多久,聂常海总算缓缓睁开眼睛,挥手示意开始。
站在巨鼓旁边的赤膊壮汉捏紧鼓槌,抡起千斤重力,将鼓面击打出沉闷而厚重的声响。
“公正清明,武运亨通——”
同一时间,所有评判人员齐刷刷展开纸张,提笔蘸墨。打扮简练的北霄派弟子立于擂台左侧,手持名册高声叫道。
“第一场,罗家庄罗盛,燕回派刘三英——”
“……一指红闫香,北霄派方何——”
“……”
高低不同的声音从各处擂台传来,相互交叠在一起。
比武就此拉开帷幕。
傅明抽的签靠前,所以站在擂台下等候。
第一个上场的是个体格精瘦的汉子,约莫三十余岁,手上戴一套铁拳环。他的对手随即登台,紫衫飘飘,背负长剑,颇有几分君子之气。
“在下燕回派,刘三英。久闻罗大侠美名,今日终于得见真容。”
使剑的男子笑容谦和,向罗盛作揖。对方不为所动,冷着脸微微颔首,便摆出攻击姿态,捏紧拳头冲向刘三英。
傅明生平第一次参加武林大会,看台上两人来回交锋,倒也有种身临其境的趣味。他身边的人却没这么淡定,纷纷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
“你押了谁?”
“刘三英。……你呢?”
“唉,我这脑袋蒙油,只记得罗盛打得狠,却忘记罗家庄都是打拳……昨晚下的注,现在要亏死了!”
“两只拳头如何敌得过长剑?何况刘三英的剑法也厉害,与北霄派方何常有切磋。”
“那都是前几年的事了,现在方何武艺愈发增进……”
“……可惜五两银子……”
傅明听得有意思,开口询问旁边说话的人:“你们刚刚讲,什么押注,什么银子?”
“你竟然不知道?”被问到的人一脸不可置信,上下打量傅明几眼,压低嗓音解释道:“万福赌庄早就摆了场,凡是参加比武的人都记录在册,你我可以随意下注,打赢了就有钱拿。若是猜中最后留在擂台的四个人,奖赏能翻好几番!”
傅明讶然,他记得书里从未提过开赌局的事。
原剧情的纪潜之也参加了武林大会,一路赢到最后,在擂台上指证三派勾结暗害纪桐,从而替父亲洗清冤屈。这是故事的结局部分,罪恶终被曝光,仇恨得以开释,纪潜之领悟侠义之道,被众人推举为武林盟主。当时魔教在阳泽山设下埋伏,意图造出惊天血案,于是纪潜之带领百位高手守住定乾台,将魔教一举剿灭,功成名就。
书里将这段情节描写得十分严肃壮烈,傅明如果没有亲身参与,绝对想象不出真实场景是另一番模样。
他抬头环顾四周,每座擂台下都站满了观看比武的人,或伸颈,或摇头,时而窃窃私语,时而颓然叹息。
“这次武林大会放宽限制,比武的人多,赢钱也容易。就算输了,再换个人下注便是。不是我瞎猜,现在阳泽山上的人,怕是个个都赌了钱咧!外头凑热闹的更多……啊,罗盛要败!”
那人没再和傅明解释,凝神盯着台上打斗的二人,咬牙跺脚,暗恨道:“我哪里知道刘三英会对上罗盛……五两银子砸水里听不见响儿!”
话音未落,台上罗盛猛然暴起,避开咄咄逼人的剑锋,拳头狠击刘三英的太阳穴。刘三英腿脚一软,跪倒在地,那罗盛顺势出拳,打中对方胸口。
傅明清楚听到胸骨碎裂的声响。
刘三英捂着胸膛,一手以剑支撑身体,摇摇晃晃想要站稳,却止不住连连呕吐,黑红血液自嘴里喷涌而出。
台下观众顿时躁动起来,欢呼哀叹声响起一片。擂台左侧等候的北霄派弟子看向评判人员,确认胜负后朗声宣布。
“罗家庄,罗盛得胜——”
定乾台院场入口处架着一座高梯,有个面容青涩的少年举起红绸,再次拖长了音调叫道:“罗家庄罗盛得胜——”
“罗家庄罗盛——”
声音接连不断地传下山去,经由凉亭,山道,一直到山脚处。
此时阳泽山下一派热闹景象,有来回走动卖茶水的,有搭好凉棚休憩闲聊的,吵吵嚷嚷不得安静。大路上临时支起个黑布帐篷,用红布方块在蓬顶贴了“万福赌庄”的字样。里面桌椅板凳若干,江湖闲人坐满,个个紧盯着布帐上悬挂的名单。罗盛赢了比武的消息传进来时,万福赌庄的人便在名单上找到他的名字,用朱笔作出标记。
不一会儿,又传来新的喜报,尚义帮傅远得胜。
傅远是谁?
人们面面相觑。
尚义帮小有名气,许多人也都听说过。有根基,有人脉,门下弟子五十余名,行事低调,奉行侠义之道。这样的门派,在江湖上算不得特殊,少说也有几十个。
可是仔细想来,谁也没有真正与尚义帮的人打过交道。
傅远的名字,听在众人耳朵里,只有依稀模糊的印象。就好像这个人理所当然存在着,但要把他的模样描摹出来,却难上加难。
就在大家议论纷纷之时,傅远又赢了一场。
不知是谁拍桌而起:管他娘的是谁,先下注!
此话顿时得到众人响应,帐篷里掀起一阵喧闹热潮,把个收钱的赌庄伙计忙得脚不沾地。
再看山上,傅明所在的擂台已经打完五场。
罗盛继续连胜,并在欢呼声中,将新的对手直接打飞出去。也许是太过顺利,他脸上阴冷的情绪稍有缓和,不再煞气重重。
“下一个是谁?”
他开口问道。
“……”
台下似乎有人说了什么,听不清楚。
罗盛皱眉,正打算再问,视线里忽然闯进一片粉白,像是巨大的蝴蝶悄然飘落,在他面前堪堪立定。
那是一位怀抱长刀的女子。乌发红颜,明眸皓齿,身上衣衫如云如雾。她说话时声音也极柔软,甚至有些退缩。
“云烟拜见罗前辈。”
罗盛没应声,眼睛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视。云烟人如其名,浑身充满了脆弱可怜的气息,简直像是哪个闺房偷跑出来的姑娘,而不是什么闯江湖的侠客。
轻视归轻视,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罗盛摆出防御姿态,用干巴巴的声音说道:“你出招吧。”
没有先行出拳,算是对小姑娘的照顾。
云烟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怯生生道了声谢,拔出长刀袭向罗盛。
刹那间,她的气息骤然变化!
刀锋挟裹着剧烈的杀气,以肉眼难以辨清的速度,砍在了罗盛的左肩上。他想回避,但眼前晃动的全是白花花的刀光,一不留神,臂膀腰间又多了几道口子。
云烟下手不重,落在罗盛身上的伤,更像是警告与宣示。
他哪里受得住这样的侮辱,登时面皮紫涨,捏紧铁拳冲了过去。腕间突生一阵凉意,紧接着是刺辣辣的痛,从双腕到脚踝骨。
罗盛打了个趔趄,生生跪倒在地,膝盖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他的四肢均被刀刃划开,留下刺目伤痕。
云烟没有继续攻击,而是收起长刀,急匆匆向前几步,弯腰询问道:“前辈还好?小女子拿捏不好轻重,实在失礼……”
罗盛胸中憋着气,抬头看见云烟脸上真切无比的慌张,更是无地自容。他一声不吭跳下台去,在众人的嘘声中落荒而逃。
负责宣告比武结果的北霄派弟子也笑嘻嘻的,念出云烟的名字。
隔壁紧跟着通报了尚义帮傅远得胜的消息。傅明弯弯嘴角,目光停留在面前擂台上,继续观看比武。
一场,两场,台上的对手换了十几轮,唤作云烟的女子还未落败,依然羞怯而腼腆地站立着。擂台周围的看客们逐渐安静,看向云烟的眼神也变得凝重起来。
武林中不乏功力高强的江湖女子,但很少有人像她这样,套着个惹人怜爱的壳子,内里却深藏不露。反差太大,倒显得此人有些说不出的可怖。
况且,如果她再赢下去,很多人就要赔钱了。
也许是上苍听到了他们的心声,在云烟连续打赢十五场的时候,终于有个虎背熊腰面带戾气的壮汉出现,扛一把混元锤,几番交战后直接砸断了云烟的腿骨。
这姑娘匍匐在地,张了张嘴没有叫喊,但眼睛早已蓄满泪水。
壮汉没有停手,举起混元锤朝着她的后腰砸去。站在台下的北霄派弟子见势不妙,连忙宣告胜负,可他不听不闻,根本没有停手的意向。眼看锤子就要落在云烟身上,傅明足尖一点,瞬间登台,抓住壮汉手腕向后反折,将他推出几步远。
云烟冲着傅明点点头,算是道谢,然后用手肘支撑着身体爬到擂台边缘,被几个人接下去救治了。
“你算什么东西?”
傅明听见壮汉高声质问,嗓音粗砺难听,好似石块摩擦地面。
说起来,这人叫什么来着?石般若?
浪费了个好名儿。
傅明看着壮汉脸上抖动的横肉,微微一笑,反问道:“我算什么?我是第二十三签,尚义帮傅明。现在轮到我和你打,有问题么?”
石般若并不把傅明当回事,顺嘴念道:“尚义帮又算个卵……”
说着,他瞧见傅明手腕间若隐若现的银色锁链,不由咧嘴嘲笑。
“上阵还戴狗链?怕不是什么尚义帮养的兔儿爷,出来丢人现眼!”
傅明内心毫无波动,只觉得这石般若是个傻子。
对方嘲笑半天,见傅明没有反应,转而问道:“你使什么兵器?快快拿出来,别叫人说我欺负你!”
傅明摇头:“不需要,你只管出手便是。”
石般若此时看傅明的眼神,也像看一个送命的傻子。
他没有犹豫,抡起混元锤径直砸向傅明脑袋。傅明脚下不动,身体后仰避开攻击,双手成勾状,用锁链缠绕住混元锤,直接除了石般若的武器。
丢了武器的石般若立刻恼羞成怒,牙齿咯咯作响,捏拳要揍傅明。未果,反而被傅明绕到背后,细细锁链勒住脖颈,陷进肉里,怎么抠挠都拽不出来。
傅明双臂抵着石般若脊背,加大手中力气。他能感觉到对方接近窒息,想要再加把劲,不料石般若松脱手,破釜沉舟般用手肘向后撞击。这一撞,恰巧击中傅明肋骨,疼得他直吸冷气。
即便如此,傅明仍然没有放手,趁着石般若挣扎之际,借力一个反摔。沉甸甸的身体砸落在地,闹出不小动静。
石般若扑腾几下,没能起来。
“尚义帮,傅明胜——”
傅明活动活动手指,轻吐一口气。
他的武功是乐谷设定的,在书里排不上第一,但也不算差。
“尚义帮,傅远胜——”
隔壁传来新的通报声。傅明微微侧过脸,眼角余光扫到站在擂台上的纪潜之。由于角度的关系,他只能看到对方的背影。
纪潜之还戴着那顶黑纱帷帽,将面容遮挡得暧昧不清。样式简单的黑衣包裹着修长身材,有种说不出的禁欲感。他的手里握着那柄银白长剑,日光落在剑身,又折射进傅明眼中,辉煌灿烂。
耳边响起陌生嗓音。
“在下燕回派莫冲,请傅少侠指教。”
傅明回过神来,看着面前出现的新面孔,温和回礼。
半柱香后他赢得了胜利。
然后又是新的对手。新的招式,新的对白,固定的胜败。比武一场接着一场,傅明没有下台,纪潜之也没有。
“尚义帮,傅远胜——”
“尚义帮,傅明胜——”
“北霄派方何得胜——”
……
通报的声音接连不断,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眼看就要日落西山。
“尚义帮傅远连胜二十八场,今日无需再比……”
“紫清观来鹤道长连胜二十三场,无需再比……”
傅明渐渐力不从心,听到耳朵里的声音也没了意义。又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听到北霄派弟子叫到自己的名字。
“尚义帮傅明连胜二十四场,今日无需再比——”
傅明如闻天籁,抬脚就走。下台时,由于体力不支,他差点儿没踩稳,身体晃了一晃,被个黑衣男人扶住。
“师兄小心。”
纪潜之低声笑道:“今天感觉如何?”
周围人多,傅明没有说话,随纪潜之走出定乾台,才摇头叹息。
“这比武规则忒不合理,哪有连续打二十来场才让人歇口气的,也不知底下几个老头儿打什么鬼算盘。”
“今年人多,聂常海急着推武林盟主,行事就草率了些。”纪潜之解释道,“他们心里有人选,还特意给方何安排了靠后的签位。可惜方何对武学一片热忱,是个只懂练剑的痴人,根本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有人跟他换签,他便换,结果第一个上场。聂常海气不过,和其他前辈商议之后,临时追加评判条例,你我才能够提前休息。”
武林大会早就内定北霄派方何为盟主,其他人都只能算作垫脚石。前面的比武环节只是用来筛选,顺便消耗对手的体力,保证方何上位万无一失。因此,站在擂台上的人要么输,要么一直赢,当天结束之前不得歇息。
哪知有个胆小怯场的,抽签后不敢第一个上场,于是央告方何互换签位。方何爽快应承,高高兴兴打了一整天擂台,把北霄派掌门气了个够呛。无奈之下,聂常海只好顶着公平正义的名号,和其他几人紧急商议,捏出个连胜暂休的办法来。
“这还是托了方何的傻福,不然我们恐怕要打到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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