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惦记了,一切都与你无关。
整个下午会议顺利,心里对即将进组再如何不踏实,但只要是讲起电影来,田镜就能立刻进入状态,结束的时候都还有些回不过神,其他人都走了,钟点工阿姨到他面前收茶杯他才连忙起身。
“你以前在电影院也是,要保洁阿姨来赶才回神。”
盛兆良一手支着下巴,不经意地说。田镜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两人目光接触,盛兆良忙清了清嗓子,把话题岔开:“等下你跟林锐去签下合同,拍摄周期在六个月到九个月之间,做好准备。”
说完盛兆良就起身伸个懒腰,要往楼上走。
“谢谢。”
盛兆良的背影顿了顿,没有回头。
郁溯站在一旁,和田镜一起目送盛兆良拖拖沓沓地上了楼,而后回过头来:“我送你出去吧。”
“嗯。”
如果说田镜对郁溯还是有所了解的话,那就是永远不要忤逆他。
盛兆良的房子在别墅区的深处,靠着人工湖,要走到门口都需要二十来分钟,坡道上树影摇曳,只有他们两个人。郁溯出门时戴了顶鸭舌帽遮阳,长发还是随手扎成一束,垂在脑后,穿着普通的白衬衫牛仔裤,走在田镜身边,哪怕不露脸也有种鲜明的逼人气势。
田镜倒是习惯了,高中时候他跟盛兆良一块儿玩,也有不少人笑话,他已经不会为自己产生的违和感,觉得羞赧了。
“你跟他是最近联系上的?”郁溯问。
“嗯,前几天有个高中同学聚会。”
“哦,我没去,我昨晚才到的。”
所以直接住在了盛兆良的家里吗?
田镜埋下头,数着步子走,他跟郁溯也已经四年没见了,两人在过去也算不上熟识,唯一能叙的旧只可能围绕盛兆良,有什么意思呢。
然而郁溯似乎不这么想,自顾自说道:“我也很意外会在今天见到你,我一直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但你还真是,跟他绑在一块儿了啊,有他的地方就一定有你。”郁溯说完笑了笑,他笑得轻描淡写,都显得不像是嘲笑了。
田镜还是不说话,数步子的节奏快了起来。
在郁溯眼中,他就像一个恨不得把自己卷起来,沿着坡道滚远的刺猬。
“这是缘分也说不定。”郁溯说,“过了那么多年还是聚在一起了,该珍惜啊。”
他在句末的叹音温厚而真诚,那种漂亮嗓音和这个人的漂亮面孔一样具有迷惑性,但田镜脑子里一直紧绷的弦还是断了。
田镜停下来,转身面朝郁溯。
“那件事,我一直都没有忘记。”
郁溯藏在帽檐底下的眼睛看不清,但他的嘴角扯了扯,田镜知道他听懂了。
“我先走了,不用送。”田镜打算赶紧撒腿跑的,这种暗含威胁的话说完他几乎就吓破胆了,但郁溯拉住了他,手指几乎掐进了他的肉里,语气却一如既往地温和。
“马上就要开始一起工作了,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田镜甩开了他。
#
《贺徊》开机这天,田镜见到了任曜驹,他鬓角已经有了白发,穿一身黑,工作人员忙碌地在他身边穿梭,他就蹲在墙边抽烟,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个老烟枪,掌镜前几乎都要先抽一包,伴着烟雾把脑子里的分镜捋清楚了,摸到摄影机才会有感觉。
田镜有点儿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叫了一声:“任老师。”
任曜驹抬起头来,他的眉眼生得和煦,表情从来都是淡淡的,但在见到田镜的时候,这个近四十的中年男人,会露出年轻小子一样的生动神情。
“田镜?”他忙站起身,”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机子出了一点状况,调不好,我去重新换了一部,所以来晚了。”
任曜驹笑起来:“好久不见。”
田镜退后一步,对任曜驹鞠了一躬:“抱歉那么多年都没有联系您。”
任曜驹把烟摁熄在墙壁上,夹在指间:“我早就不是你的老师了。”
“您永远都是。”田镜郑重地说。
盛兆良坐在不远处的导演椅上,端着未开封的咖啡,助理林锐在汇报各部门的到位情况,但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紧紧盯着那多年后重逢的两个人,觉得无比扎眼。
“后悔了吗?你上学的时候就不喜欢任曜驹,能为了片子把他请来,我还真没想到。”
是郁溯,他已经上好妆,此时穿了正红的曲裾,为饰演娈童而特意敞开的前襟袒露大片皮肤,在阳光下有些让人不敢直视。他坐到盛兆良旁边,跟盛兆良看向相同的方向。
盛兆良僵硬地收回目光:“去准备第一镜。”
郁溯没得到回答,便坐着没动,天气炎热,助理怕妆花掉,一直在他旁边扇扇子,听到郁溯不搭理导演的安排,有点儿发怵,往后缩了缩。
“你需要休息吗?”郁溯突然问道。
“啊。”年轻助理吓了一跳,“不,不需要。”
郁溯站起身,没看盛兆良:“我助理恐怕有点儿中暑,我们去化妆室休息一会儿,等摄影老师和他的小徒弟叙完旧再开始吧。”
盛兆良一把捏扁了手里的咖啡杯:“他妈的,都没有时间观念是吧!说了十点准时开机,是不是还要再喝个下午茶再拍?!”
他声音大得吓人,整个片场噤若寒蝉,盛兆良把咖啡丢出去,深色的液体溅了一些到郁溯的袍角上,郁溯闭了闭眼睛。
盛兆良抬手指住田镜:“你,去2号机位,演员没准备好,第一个镜头拍重楼全景。”
突然被指派了任务的田镜慌慌张张地回头,看向载人摇臂高耸的2号机位,老天爷,他可从来没有爬那么高过。
第六章
田镜正襟危坐在摇臂顶端,一分钟过去了,他觉得自己还在以一种微不可查的频率晃着,底下的人小声嬉笑,有人说“摇臂该不会咔擦断了吧”。
田镜第一次萌生了想减肥的念头。
“听清楚了?还要我再讲一遍吗?”盛兆良在底下用喇叭惊天动地地喊。
田镜缩着脖子,不明白刚开机盛兆良哪儿来的邪火,连连道:“清楚了清楚了。”
盛兆良喊:“Action!”
田镜微微弓起背,就像他在课桌前专心致志做卷子那样,那种沉浸到自己世界中的专注氛围将他包裹起来,让他不起眼,让他几乎与黑色的巨大机器融为一体。
盛兆良注视着那个胖胖的像某种冬眠动物一样安静的背影,忘记了看监视器。
郁溯看了他一眼,把被咖啡泼脏的衣摆提起来,离场了。
田镜要拍的镜头简单,他虽然是第一次上摇臂,但也没有出纰漏,很快就过了,升降机缓缓下降,田镜难得轻盈地从座位上跳下来,谁都看得出来他很兴奋。
盛兆良想多少说两句,缓和一下刚刚自己造成的战栗气氛,也可以说是……鼓励一下田镜,但他还没开口,就看任曜驹朝田镜走过去,任曜驹这人特别会摆为人师表的样子,盛兆良想看到的尴尬场面非但没有,那两人似乎都要在他眼皮底下冰释前嫌了。他莫名烦躁。
之后的一整天,田镜都跟在任曜驹左右,两人大学时代的师生默契仿佛又回来了,田镜完全沉浸在久违的工作中,早忘了他甚至动过因为任曜驹在而放弃参与的念头。
拍摄结束后剧组的人回酒店休息,田镜是被安排跟林锐一间屋子的,大约因为他们都是助理。林锐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人,田镜也属于闷葫芦,两个人回到房间轮流洗澡后就默默处理自己的工作了,屋子里悄无声息。
“那个……”林锐突然出声,“我能问你点事儿吗?”
田镜挺意外的,说:“我知道的话,没问题。”
“也只有拜托你了,我总不能去问郁溯吧。”林锐说,“是这样的,前几天盛导不是去参加同学聚会了吗?他给一些不重要的人留的名片,上面都是我的电话,后来有很多人打来,有想找他拍广告的,有想让他提携想做演员的亲戚的,五花八门,大部分我都过滤了,但是有一个人抵赖的消息应不应该给盛导。”
“哦,那你说说看,我应该认识。”
“是个女的,叫樊帆。”
田镜笑了:“这个我还真认识。”
林锐松了一口气:“那这个樊帆重要吗?以前跟盛导关系好吗?她给我发了个加密码的文件,说让我转给盛导,往我这里过的东西我都得检查一遍,我担心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知道的,圈子里女演员巴结导演,盛导收到过女星的视频什么的,那次我差点就丢饭碗了。”
“不会,樊帆不会发那种东西。”田镜连忙说,“但她跟盛兆……盛导的关系,也不算要好。”
田镜想起同学会结束那天,樊帆被他气得鼻子都要歪了,她那种鬼马性格,过后给盛兆良发个整蛊视频倒是有可能。
田镜预感不会是什么能让盛兆良笑得出来的东西,自己也有些好奇,就问林锐要了文件,两个人打算试试破译密码,田镜试了两个樊帆喜欢的明星的名字,就试出来了,密码是小田切让。
到这一步林锐相信樊帆不会是发色|诱视频的人了。
不过那的确是个视频,打开以后发现是用手机拍的,而且是像素比较低的手机。
“他来了他来了,快点,点着了吗?”
视屏里传来声音,拿着手机的人也调整了镜头,让画面更清楚了些。田镜皱起眉毛,他刚刚觉得眼熟,现在已经能确认,里面的人穿的是自己高中时候的校服,再加上像素问题,这个视频很有可能是自己高中时候拍的。
“喂,想不想看飞猪上天?”
“哈哈哈,有你的啊!”
“谁叫他嘴巴贱,长得难看就算了,还传郁溯的谣言。”
“郁溯人太好了,这种人还包庇。”
“所以哥们帮他一把。”
镜头里有一男一女,举着手机的男生也不时加入到嘲讽中,焦距拉近,能看到一个穿着臃肿校服,身材肥胖的男生,低着头朝这处墙角走来。
田镜的心脏停跳了。
男生还没有走近,这边的三人就将一个铁皮桶朝他滚了过去,他注意到铁皮桶的时候似乎愣了愣,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反应,那只半人高的桶突然就伴随一声巨响,炸了起来,瞬间铁片四溅,桶也飞到半空,再落下来的时候又忘他身上砸了一下。
男生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始作俑者慌张地议论了几句,关掉了摄像头。
然而田镜知道后续,男生眼睛被铁片伤到,养了半年,因此缺席了高考,被迫留级。
当年,他以为那是个意外。
“我的天,这是什么?校园霸陵?”林锐惊呼,又摁播放想再看一遍,田镜拦住了他。
“这个不能给盛兆良看,”他吞吐地说,如鲠在喉,“这是,这恐怕是不好的东西,而且看上去是很久以前的视频了。”
林锐还想说什么,结果田镜一把就将笔记本抢过去了,死死抱着,林锐看了看田镜的体格,没敢动。
某些时候田镜这一身脂肪还是挺能唬人的。
“我会去问问樊帆情况,总,总之你不用跟盛兆良说这件事了。”
“行……”
田镜眼疾手快地删掉了邮件,把笔记本还给林锐,林锐一个一米八个头的男青年,抱着笔记本坐在床上,还有点儿惴惴。
田镜也心绪难平,站起来说:“我要去买夜宵你要我给你带吗?”
林锐一脸“什么情况”的表情,连连摇头。
田镜夺门而逃。
要去吃夜宵是真的,就像那年他被炸伤,捏着心仪大学的艺考合格证却不能参加高考的时候,在病床上吃胖了十几斤,食物可以让他至少平静下来。
田镜埋头冲进电梯,要摁楼层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视线模糊。真丢人,田镜想,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但这恐怕是他第一次这么直白地感受到旁人对自己的恶意,而且是几乎没有缘由的恶意。
因为长得胖也被欺负过,但田镜一直心都挺大的,性格好,周围也有樊帆这种真心待他的朋友,所以他对自己的体型挺积极,但时隔多年,那种笼罩在他整个青春期的自卑和压抑死灰复燃,他好像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穿着臃肿校服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小胖子,什么都不知道,那个铁皮桶的真相,还有人心的真相。
田镜努力忍住眼泪,至少没有让它们跑到眼眶外面来,看清电梯面板后发现一层按钮是亮着的。
也就是说,电梯里除了自己还有人。
田镜瞬间窘得不行,一直低着头没敢抬起来。如果是剧组的人就糟了。
这个时候背后传来冷冷的男声:
“怎么,进组第一天就被人欺负哭了?”
田镜浑身都僵硬了,怎么就能那么倒霉,碰上盛兆良了呢。
第七章
田镜调整了一下表情,扭回头去跟盛兆良打了个生硬的招呼:“这么巧啊。”
盛兆良回以一声冷哼。
电梯门打开后田镜直奔酒店对面的小巷,盛兆良本来是半夜修分镜修疲了,下楼来买瓶水,但看着那个圆滚滚的背影,不知不觉就跟了上去。他并不想承认,自己确实有点儿在意田镜那双跟兔子似的眼睛。
然而当盛兆良跟着田镜七拐八拐,最后来到一间烤串店门口,看田镜一溜烟就消失在一个歪歪扭扭的“串”字灯箱后面,盛兆良差点儿没气笑了,感情这家伙是出来觅食的。
田镜进了烤串店就彻底解放自我了,腰板好像都直了,把不锈钢盘子堆高以后,一转身,发现了正满脸嫌弃地跟水箱里的牛蛙对眼儿的盛兆良。
“啊。”田镜端着盘子,心想不能说好巧了,改口道,“又是你啊。”
话一出口田镜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果然盛兆良挑了挑眉毛:“这话该我说吧。”
4/41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