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与石闵回到王守义为两人准备的住处,才对石闵笑道:“若真如王守义这么说,北狄倒确实不足为惧。”石闵挑眉:“你还真信他。”凝兰表情渐渐凝固:“据我所知,北狄兵力远不止于此,此番北狄大将袁纥也冒天险进犯,定倾巢而出,不会给我方留有余地。”石闵接道:“袁纥也此人喜好反其道而行之,若是常人,定以为东夷对北狄领土虎视眈眈,便是进军我大晋,也会留下不少军力严守据地。相反,他此行只为一举拿下辽远,孤注一掷,此后便可长驱直入,直逼京师。如果真的掉以轻心,错估形势……”后面的话他便是不说,两人也心知肚明。
凝兰对王守义有些好奇:“你这朋友看起来倒不似刚愎自用之辈,怎么不听那督军的劝诫,如此自以为是?”石闵“啧”了一声:“他只是争强好胜,皇上派督军压他一头,显然是不信任他,他自然事事都要与那督军唱反调,以立军威。”凝兰缓缓点了点头,便向石闵问起附近地形等情况。
第二日,王守义派人请石闵过去商议战事,对凝兰不请自来也没说什么,倒是这位督军见到凝兰神情激动,恨不得冲上来抱他。
凝兰鞠了一礼,笑道:“恭喜谢大人升迁。”原来这位任吏部侍郎的督军正是谢龄!谢龄满脸喜色,拉过凝兰,压低了声音问道:“白大人怎会在这里?!这一年多来只闻大人称病闭门不出,我还道是大人得罪了什么人,皇上……额,原来大人没事!真是太好了!”凝兰见到故人,而这位故人又是率真赤诚的谢龄,亦有些惊喜,余光瞟见王守义正看着他们,便轻声道:“皇上派我来有要事,谢大人切勿声张。”谢龄恍然大悟,顿时捂住嘴,眨了眨眼睛,不住地点头,与两年前并无两样。
且说原来谢龄也察觉到异常,强烈要求王守义加派几支队伍巡防,牢守城池,却被王守义否决,一心要与北狄军一战,将其逼退,甚至提出要乘胜追击,夺回辽东丢失的城池,以显大晋天威,气得谢龄差点儿呕血。
因王守义是军中号令的将领,谢龄虽有“督军”之名,却无干涉之实权,若要拿皇上的名义命令他照办也不是不可,但王守义手下的兵士却未必服气。若因此起了内讧,才叫得不偿失。
石闵现下并无官职,凝兰又不可暴露身份,并不方便插手此事,只得容后再议。
…………
从北边穿过平原的寒风越发凛冽,两天后,城墙上便积了厚厚一层雪,反光耀眼地人眼睛生疼,不可直视。
众人的神情也一日比一日凝重,幸而每日前去黑河边巡查的士兵回报黑河结的冰并不牢固,根本经不起千军万马渡河,暂时安抚了辽远百姓。然而谁都清楚,这一天早晚会来,越是临近那个日子,那种死亡逼近的感觉就越尖锐,只除了王守义信心十足,豪气干云,恨不能立刻与北狄一战。
谢龄终究按耐不住,前来找凝兰求助,极为忧虑:“白大人,我看这早上天气还尚可,到了傍晚骤然变冷,冻得我差点儿出不了门,你说今晚黑河水可会冻上?”凝兰指着房檐角落一张蜘蛛网,道:“早晨这蜘蛛网上结了水滴,明日多半还是个好天气。况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晚上如何能冻这么深?”谢龄吁了口气,随即又露出气愤的表情:“这王守义如此一意孤行,简直愚蠢!”凝兰淡然道:“所谓天高皇帝远,王守义常年驻守此地,无人制约,将士们只知王守义,不知皇上,唯王守义是从,并不奇怪。我们对北狄兵力也不过是推测,未必准确,只要守住第一波攻势,王守义自然能看清形势。”谢龄点头:“如今也只能等了。”谁也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半月。
一日一小兵大汗淋漓地跑进议事堂,朝王守义单膝跪地,大声急道:“大人,黑河水冻住了!”王守义当即起立,眯眼直视前方,眼中精光暴涨:“命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守卫加强警惕,有任何风吹草动,速速来报!”小兵抱拳,开口掷地有声:“是!”按理说袁纥也此时定受物资短缺之苦,应当速战速决,以保军中士气不灭,可他的人就像被埋在茫茫雪地之中,不知何时便会一跃而起直击咽喉,辽远城内将士警惕之余,身心却渐渐疲累,肉眼可见他们的颓势。
王守义这时也有些急了,在城头大声怒吼,勉强让这些将士们挺直了背,眼里的躁动却越发明显,若是北狄此时发动攻击,必定能以一敌十,辽远危矣!王守义低骂了一声,嘱咐手下务必谨慎观望,便回了府邸。
许是袁纥也那边也不堪重负,两日后,将士们方钻出温暖的被窝,天地交界的那一条白线上忽然有一片黑压压的不明物体如潮水般朝辽远漫延而来,沉重的乌黑金属铠甲携带着冰冷的杀气,远远望去令人胆寒。
这岂止是二十万人!便是三十万也怕是少说了!王守义听到来报后倒退了几步,握拳在桌上狠狠一击,表情狰狞,立刻大步走了出去。
整个辽远城顿时如同一环扣一环的机关活动起来,号角吹响,百姓奔走相告,所有人的困意都在前往城门口的将士们整齐有力的步伐声中消散,坐立难安地等待前方的消息。
石闵早就换上铠甲去城门迎战,谢龄是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光是这里的天气就让他病了半月,他亦有自知之明,不想给将士们添乱,便留在府邸看布兵图。
凝兰在屋里静坐了一会儿,便出门找到谢龄,要借他铠甲一用。
谢龄瞪大眼睛:“大人要铠甲作甚?刀箭无眼,大人莫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凝兰道:“谢大人放心,我不会置自己于险境。袁纥也今日多半不会攻城,我必须去看看。”谢龄赶紧拦住他:“你又怎知他不会攻城?他等了这么多天,手下兵士如何熬得起?”凝兰语速飞快:“他久久不现身,不过是为了让我方将士士气萎靡,想必是他后方空虚,想以最少的损失夺下辽远,以免后方被袭时无力应战。今日他近四十万大军压城,辽远将士们必然胆裂,但今日雪厚,且辽远城墙坚固,兵力强悍,一日定攻不下。只怕会先攻心,待将士们疲累不堪,半夜再攻城。”谢龄嘴微微张大,领会到凝兰的意思,立即道:“我这里恰好有两幅铠甲,我同你一起去。”
凝兰并未拒绝,两人凭借令牌上了城头,纵然心中早有准备,还是被眼前的场面骇住,不禁怀疑这座小小的城池是否真的能抵挡住这群欲择人而噬的豺狼之辈?狄军震天高呼,声浪之下脚下的砖石都在微微震动,凝兰眯起眼看,眼神忽然停留在一队骑兵之首——一位看不清面目,身形挺拔清瘦的男子身上。
他心下一震,口中呼出的气息立刻变成白雾,遮挡了他的视线,但他似乎感觉到,那人也在看他。
谢龄在一旁喃喃自语:“他们哪来的这么多人……”凝兰收回目光,暂不想那人的事,刚想找石闵告诉他自己的猜测,却见石闵已经走了过来,眉眼冷厉:“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凝兰仰头道:“我怕晚点见不到你,我有话跟你说。”告诉石闵夜晚定不能松懈,最好让将士轮流值夜,见石闵一一答应,凝兰便与谢龄一同回了府邸。
“白大人,可是被方才的场面给吓到了?”谢龄察觉凝兰身子僵硬,便找话头缓解气氛,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凝兰微微一笑:“是啊,虎狼军果然名不虚传。但只要我方严守,必能逼退他们。”他现在还记得在城头转身时如芒刺在背的麻木感,却不能与谢龄说。
谢龄眼神坚定:“白大人说得没错,我们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又何惧狄军!”夜幕降临,城头值夜的将士们目光如星,死死地盯着城下,不敢有一丝懈怠。然而到了丑时,大多数人都忍不住眼皮耷拉,被石闵训斥了几句,随机换了一批人值夜。
这些人本就被多日的提心吊胆磨损了精气,今日被敌军兵力震撼,本激起血性欲全力应战,未曾想狄军光打雷不下雨,让好不容易凝聚的士气毁之一旦,便是石闵和王守义也无可奈何。
到了寅时,狄军终于发动了第一波攻击。
王守义立即指挥应对,而石闵则去了东西两个城门巡视,安然度过了一劫。
袁纥也精通汉人兵法,诡计多端,接下来几日把辽远将士折磨得不堪其扰。
凝兰听石闵解说战况,不由得想其中是否有薛庭的“功劳”。
说完这些,石闵忽然道:“袁纥也虽谋略过人,但所用的战术却十分眼熟,未必没有破解之法。”凝兰抬眼看他,心中忽然有了一个猜测,这让他心跳微微加快。
“你想到办法了?”石闵笑了一声:“不是我想到了,是‘他’想到了。”凝兰想到那个清瘦的身影,还有那天……他一直在咳嗽……他顿时笑不出来,对石闵道:“或许,我们能借此机会削弱北狄战力,乘胜追击,未必不可行。”石闵点头:“我自有打算。”辽远久攻不下,袁纥也还是急了。而城中将士们饱受鼓舞,两方士气呈你消我涨之势,胜利近在眉睫。
双方僵持十日后,袁纥也忽然鸣金收兵,带着残病损将迅速退回黑河以北,只留下城外堆积成山的尸骸血水。
这时石闵才带领精兵追击,袁纥也大败而归。
原来北狄出了内贼,与东夷里呼外应,趁袁纥也后方无人,占领北狄王都,又恰好与石闵前后夹击,重伤袁纥也手下狄军。自此,北狄独大的局面被改写,与东夷平分秋色,谁也没有足够的兵力再与大晋分庭抗礼。
第72章 完结
得知打了胜仗的消息,辽远城内一片欢呼雀跃,京城里来人传圣旨,对一众有功之臣进行受封,而谢龄自然跟着晋军即刻回京。
召旨虽未提及凝兰,但赵衍早命人传信,要凝兰立即随同进京,不得耽搁。
收到密信后,凝兰并未在石闵面前表现出分毫。
薛庭至今没有音信,不知袁纥也是否有所察觉,也不知薛庭如今的处境如何。他让石闵派人去打听北狄那边的消息,至今还未有结果。他若此时回京,便离他越来越远,他绝不能现在走。
令他释然的是,薛庭终究不曾背叛家国,他可以谋反,却绝不允许将大晋领土拱手让与蛮夷。若他没猜错,石闵之所以觉得袁纥也的战术十分熟悉,不过是他曾与薛庭一同作战,分明知晓薛庭平时的习惯,因此能寻出破绽,见招拆招,得以保全辽远城。至于与东夷勾结的“内贼”是否与薛庭有关系,他却不知,只是他相信,多少与薛庭脱不了干系。
薛庭立了大功,只要他想回大晋,即便不能封官加爵,至少也能免了死罪……石闵不知凝兰心中的打算,他在王守义与众将士们的热情挽留下一时不好脱身,成日出去与他们喝酒庆贺,凝兰不喜那些场合,便或待在屋子里看书,或出城走走,也不敢走太远,只在这附近转悠。
离狄军退兵过去了七日,凝兰一天比一天焦虑,他虽明白没有消息这个结果远比有消息乐观,却还是忍不住猜测种种不堪的后果。正坐立难安时,北狄那边终于有了消息!探子来报,说北狄正秘密追捕一个晋人,原因不得而知,但足以让凝兰认定此人就是薛庭。
石闵向王守义借了一队精兵,在长兴山一带日夜搜寻,终于找到薛庭留下的记号,在北狄赶到之前顺利和薛庭接头,并一同平安回到了辽远。
凝兰站在窗边来回踱步,听到院子里杂乱的脚步声,神情一松,然而看到那抹挺拔消瘦的身影时,身体却下意识躲到一旁,手指死死缠住衣角,差点儿忘了呼吸。
脚步声到了门前便戛然而止,凝兰捂住脸,又很快放下手,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脑袋一片混乱。
门开了,石闵走了进来,身后并没有人。
凝兰掩下情绪,嘴角扯出一抹笑:“回来了。”石闵自顾自坐下,倒了一杯茶一口饮下:“薛庭在东厢房。”凝兰不禁愣了一下,面颊微烫,低低“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问道:“他可有受伤?”石闵似笑非笑:“你想知道,亲自去看一看不就行了?”凝兰噎了一下,忍了忍,终究还是一甩衣袖,踏出房门,朝东厢房而去。
眼前房门紧闭,里面一丝声音也没有。
凝兰抬起手,到了半空中却又停住,面上闪过种种情绪,最后化为平静,轻轻敲了几下门。
“进。”低沉喑哑的声音隔着一道门在屋里响起。
凝兰推开门,看见薛庭坐在太师椅上,听见声音微微抬头,眼神又冷又阴鸷,比他离开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凝兰侧身关上门,也不惧他的目光,视线从他消瘦的脸颊落到他身上,见似乎并没有什么伤,只是看上去有些疲惫,这才舒了一口气。
薛庭似乎有些不耐,往后仰了仰身体,闭上眼当凝兰不存在。
凝兰丝毫不在意他的反应,放轻脚步走到他面前,俯下身轻道:“累吗?去床上歇一会儿吧。”薛庭抬眼,尽是讥诮:“白大人不是要与我断绝关系,这时候又献什么殷勤?”他便是说再难听的话,凝兰也毫无感觉,只低声道:“那件事……那封信不是我写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已经不重要了,你现在需要休息。”那时赵衍将他囚禁宫中,还命人冒充他的笔迹传信给薛庭,一来离间二人,二来扰乱薛庭阵脚,可谓一举两得。只是事情过去这么久,再提也没什么意义。
薛庭面色愈加难看:“不重要?”他自嘲似的冷笑两声,又道:“既然不重要,那就请大人离开吧。”凝兰也有些动气,皱眉看他:“你不要这般不讲理,我与你好好说话,并不是来和你置气。”薛庭看着他,那张秀丽精致的脸上带着一贯冷淡的表情,似乎什么也不在乎,谁都不放在心上。可他偏偏陷了进去,还蠢到无法自拔,不论他如何无情,都不能将他的影子从自己心中剔除。念及此,他全身散发的气息又阴郁了几分,起身就要离开。
然而刚踏出一步,他只觉一阵眩晕,天旋地转,摇摇晃晃就要倒地。
凝兰连忙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柔声道:“你不要逞能,我扶你去床上。”薛庭不声不响,凝兰便当他默许了。只是不知是不是薛庭故意把全部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凝兰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扶他在床沿坐下。
“你——”凝兰有些无奈。
薛庭双臂撑在大腿上,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显然不打算让凝兰如意。
凝兰此时不想和他计较,只好上前去解薛庭腰带,解开后将那腰带往桌上一扔,冷声道:“剩下的你自己来,等你醒了我让人送饭过来,三天后你随我一同进京。”薛庭笑了一声,踢掉鞋履,就这么衣衫半敞地躺到床上,对凝兰的话也不知听进去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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