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质想说没有,紫容没说过肚子疼。但是记忆的大门敞开,从前被他忽略的画面与声音这时才纷纷涌进脑海。
有几晚他怀里抱着紫容,脑子里却在想些朝局上筹权谋利的东西,紫容大概是怕他生气,犹犹豫豫地,对他小声要求:“殿下,我真的不想吃那个药了,吃完肚子疼,而且头上的伤已经好……殿下?”
“嗯?”回过神来的陆质安抚地拍拍花妖的脑袋,只道:“听话。”
便将这页翻了过去。
好多晚上,紫容瑟缩着不想要,他一点没体谅过,瘦弱的一只被他压在下面一下都动弹不得。
“您也不必这幅样子,孩子又没掉,只是怀着的人受些罪,生的时候再掉半条命,应该就妥当了。”齐木道:“您的血脉还在,连大夫都说,从没见过这么坚强的胎,应当也有方子下的轻的缘故,这么长时间,按紫容说的,见过好几次红,竟然都没被打掉。”
是出过几次血,可他只当是做过了头。让紫容安生睡两夜,他还自认体贴。
紫容的脸色愈来愈不好看也不是没有发现,只是一直都太忙了,便只当是花妖身体弱。竟然没有正经叫大夫来号过一次脉。
陆质不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
齐木又笑:“别弄出这满脸的后悔至极痛不欲生,按着人给吃打胎药,求了也不成的事儿与我们没什么关系,您与屋里那傻子看去。他呀,定看一眼便心疼的不得了,要原谅您了。”
陆宣的脸也白了,齐木平时总是淡淡的,陆宣都没见过他这样的时候,只急着打手势叫齐木别说了,又过去推陆质:“你先进去看看。”
陆质被他推着往前迈了一步便停住,定定望着那扇小门,陆宣叫了一声:“老四”,他才继续走,过去伸手推开了门。
屋里萦绕着淡淡的紫玉兰香气,这些气味甫一钻进陆质的鼻腔,便好似将他带回了两人每日耳鬓厮磨的家,让他晃荡着的心稍微安定下来一些。
如同远航的帆船靠岸,倦鸟归林,旅人还家。
齐木这间寝屋有些窄小,进门便可见靠墙摆的那张床。素色窗幔未放下,半拢在两边床柱上。窗幔的底料是奶白色,上面的绣样是只比它深一点点的浅灰。紫容喜欢紫色,不然这样也挺好看,陆质想。
他看了这屋里的很多细节,最后才把目光转到正睡着的紫容身上。
被子盖的不是很严,整个人向外倾,一条胳膊耷拉在床外,是一个等待的姿势。
但等的人来的太慢,他又睡着了。
“陆质?”紫容大概是有所感应,突然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嗓音也哑着,便撑着床坐起来,欣喜道:“你、你回来了!”
陆质嗯了一声,心里像坐马车时忽然加速,又很快停住一般不规律地跳起来,他整个人活泛了些,快步过去把紫容抱在了怀里。
他从外面来,还带着一身暑气,这时便愈发感觉到紫容身上的凉。
紫容的脸色差劲,以前泛着鲜润血色的脸蛋和嘴唇全是苍白色。他仰起头看陆质,脸上原是笑笑的神色,又带着想念的苦味,掺在一起成了一副奇怪的表情,他拉着陆质的手说:“齐木说,我肚子里终于有宝宝啦。”
陆质神色未变,只有按着紫容背的手上加了些力道。
他在床畔半跪下去,拿被子把紫容裹住,温声问:“那肚子里难不难受?”
“不难受。”紫容先摇了摇头,想了一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陆质说:“只有一点。”
紫容觉得陆质看着他的眼神特别温柔,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温柔,像是喜欢极了他,再也不能更喜欢的样子。
花妖突然羞红了脸,很想捂住眼睛不叫陆质看了。
但他又是真的很想陆质,只好瞥开眼睛顾自说起他的新鲜事。
“那天我晕倒啦,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好好的,下去拿鸟笼子,突然就跌倒了。”花妖从被子里握着陆质的一只手,神秘兮兮地说:“其实跌倒以后一开始还能听见齐木讲话的,他被我吓坏了,只会说‘叫大夫!叫大夫!’。”
他捂着嘴笑话齐木,陆质便也配合的笑。笑的十分难看,引得紫容笑的更厉害了。
“醒来之后就知道有宝宝啦。殿下喜欢宝宝吗?”他问完又自顾自回答:“肯定喜欢,我生一个宝宝,一定像殿下一样好看。”
花妖伸手拍拍身边的位置,再开口时,讲话的音调又成了软软糯糯的:“你在这里坐嘛,再抱抱我。”
“齐木说我生病了。这次是真的生病,不是假装。所以殿下又要对我很好很好,还要在家里陪我。”
这两天他缩在被窝里,生怕这场来的突然的病在陆质回来之前就好,小心翼翼的揣着,等着以此来向陆质撒娇。
陆质起身把他连人带被子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探手进去放在紫容的小腹上,紫容就又笑起来,回头凑在他耳朵跟前说:“齐木说大夫说啦,宝宝有一个多月那么大,再过八个月……”他掰着指头数了一下,“差不多四月的时候就可以生了。”
这人好像比之前还要娇气,但是生了病陆质不在跟前,见了他都没哭,陆质便说不上哪里娇气。只是隐隐感觉,怀里的这个人,他从此真的、无论如何都放不开手了。
既然他喜欢自己抱着,那自己就甘愿永远这样抱着他。
第52章
第52章
紫容既然醒了,陆质便打算先带他回王府再说。
花妖连人带被子被陆质抱出来,路过前厅时,陆宣站起来送,紫容从陆质肩上探出头来,很高兴的样子,笑嘻嘻地跟齐木道别:“齐木,殿下要带我回家啦,你过几天来找我玩好不好?”
陆质随着紫容的话站住,诚恳地对齐木道了声谢。可是齐木坐着不动,目光不知道落在了哪里,也没有回答。
“走吧。”陆宣道:“这会儿不冷不热,刚好,待会儿怕起风。”
他送陆质抱着紫容上了马车,又看着他们走远才进屋。屋里的齐木还是那个姿势坐的挺直,整个人都没什么生气。
陆宣想起他之前尖牙利嘴那副极尽讥讽的样子,从没见过,奇怪的反常。
“木木。”他走到齐木身边蹲下,握住齐木放在膝上的两只瘦削的手,轻声道:“木木?”
陆宣又叫了两声,齐木动了动,像是突然卸了浑身的力道。
陆宣起身给他靠,他却第一时间把手抽出去,侧身伏在了桌上。脸埋进两掌间,肩头微微抖动。
过了这么久,陆宣对齐木脆弱时刻不再寻求他怀抱的第一反应还是不能无动于衷。
他满嘴苦涩,最后却只能忍住,声音依旧温和,伸手按在齐木肩头,故作轻松道:“人家小两口的事,咱们掺和也没用,老四也是头一回,不防备那位怀孕,才叫吃错了药……而且你看,现在大人和孩子不是都没事吗?虚惊一场,你也不用……”
齐木缓慢地摇了两下头,道:“大夫的话,我只说了半截,豫王就那个样子。不过回府之后,太医会好好给他讲明白的。”
陆宣皱眉:“这是怎么说?”
齐木依然埋着脸,无力地说:“这件事确实怪不着豫王。但是你究竟知不知道,麝香、肉桂、苏木,不论再少,怀着孕的人吃了那些药是什么后果?孩子……月份太小,还看不出来,太医说,很有可能,他肚子里的……已经是死胎。”
他的声音极轻,却让人有濒临崩溃的错觉。
陆宣站在齐木身后,那句话像隔了很远的距离传来,带着碎瓷片,将人心一道道划的伤痕累累。
齐木说:“我真的不懂,为什么,要留住一个孩子,会是这么难的一件事?”
陆质的书房里,太医恭恭敬敬地跪着,把话回完后,额上已经出了几层冷汗。
陆质搁在书桌上的那只手紧握,良久,才哑着嗓子艰难地问:“你说死胎,是什么意思?人……明明还好好的。”
回来的路上,紫容脸色虽然还是不大好,但是还算活泼,两手攀着他的脖子,不住黏黏糊糊地撒娇。
他往紫容小腹部位摸,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那里的肉确实比以前要多、要软,脆弱,又珍贵。他摸,紫容就挺着肚子迎上来,两只乌黑的眼睛里全是小骄傲,歪着头神气地问他:“殿下喜不喜欢?”
他怎么会不喜欢,他喜欢的说不出话来。
他以为只是一场虚惊,所以太医的话叫他听不明白。
此时的太医已经不是跪,把额头贴在地上,是一个趴着的姿势。战战兢兢道:
“只是说有可能,毕、毕竟那些药,全是活血化瘀的效用,怀孕的人,又吃了那么长时间,实在,实在危险,闻所未闻。而且奴才号脉时,贵人自己也说,曾经在服药后疼过,还出过血。”
太医斟酌片刻,把情况尽量说的不那么凶险:“奴才曾在医书上看过,也有这种其实落了,却没流出来的情况。现在贵人的月份还小,奴才学识浅薄,实在……实在没诊出来。只、只看往后,过了三月,能听胎心时才知。若听着了,便是化险为夷,虚惊一场,就是孕期艰难些,没什么特别需要担心的。”
陆质只觉得自己胸口憋着一口心头血,不呕出来,便堵着他没法呼吸。
可是若呕出来了,就从此失了支撑,连骨头都立不起来。
他痛极又恨极,却还要理清思绪,抓住最后一句,一字一顿地问太医:“那若是三月后,听不着胎心呢?”
太医顿时哆嗦起来,他一直想绕开这个,可现在陆质问出来了,就不得不回答,提前当只报丧鸟:“若听不着,听不着……一团死肉落在腹中,既不会长大,也没法排出,只怕怀胎的人……”
他陡然停住话音,颤着声音讨饶:“王爷饶命,是奴才该死,奴才没用。”
太医浑身抖的厉害,陆质只是对窗枯坐,良久不发一言。
“会没事的。”过了很久,他低底地开了口,像是说给太医听,又像只是说给自己听:“没事,一定没事。”
太医赶忙应道:“王爷吉人自有天相,王爷的子嗣也有神仙庇佑,定然,定然没事!”
“嗯。”陆质轻轻应了一声,转而问他:“那现在,给他吃什么药好?昨儿你们有没有开方子?”
陆质现在厌恶极了“药”这个字,连说出口时都是很快地带过。
太医道:“回王爷的话,昨儿没开方子。现在情况不明,而且是药三分毒,先前的药还残留着,所以这时候最好连安胎药都不必吃。有时候不用药,反而比用药的效果好。”
陆质听明白了。太医的意思就是,只能等着,没有其他的办法。
他垂着眼睛,脸上神色不明,往椅背上靠了靠,食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敲,良久,才道:“退下吧。”
太医此时已湿透了两层衣裳,闻言顿时像得了大赦,恭恭敬敬应了声是,站起来便躬身往外退。
“等等。”陆质突然又道,刚退后两步的太医立刻重新跪下,等着陆质的吩咐。
“他最近老想些东西吃,正顿饭吃过,也总要零嘴点心,能给吗?”
太医听了,脸上的神色明快了些,甚至带上了喜色,道:“给,当然能给。贵人要吃,便是身体用得着……奴才斗胆问一句,都要些什么吃?”
陆质思索片刻,道:“没什么固定的,就是些点心,甜的咸的都有……有时候会想吃口味重的,一碗粉里全是辣油和醋,这个妨不妨事?”
太医摇头笑道:“不妨事,有身子的人是爱吃些口味重的,能吃就是好事。不用说这些,最近天热,贵人便是想吃些凉的也可,别太多就好。”
陆质低道:“倒是没听说想要凉的吃。”
太医走了,走前面色好了很多,不再皱着一张老脸。说仔细看着,如果还有别的反应,那有极大的可能是孩子没事。
陆质坐了很久,天色跟着渐渐暗沉。他闭着眼往后靠在椅背上,拿两根手指捏眉心。
他想起之前紫容天天吃不够东西的样子,可是后来看自己不愿意,就常常是背着他跟玉坠要,有一回被自己抓到“偷吃”一块点心,最后是他生了气,紫容来哄他,心里便又是一阵不停歇的艰涩。
别人怀了孕,想着法儿安胎都来不及,紫容却被他逼着吃化瘀的药。
别人怀了孕,要满府的人围着转,上一刻嘴里说出个什么吃的,下一刻就要端到眼前,紫容却得偷偷摸摸地求了伺候的丫鬟才有。
命运常常爱开这样的玩笑,陆质知道自己谁都怪不着,有什么苦和悔,都只能自己往下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玉坠找到书房来,陆质问:“你主子醒了?”
玉坠答道:“回殿下的话,刚才主子睁眼要了口水喝,奴婢来前,看着好像又要睡了。”
紫容回来没多久便又睡了,昨天从太医院来给紫容看过的太医才到,给重新把脉后,陆质便先带他去书房,叫玉坠看着紫容,醒了来叫他。
看外面确实已经不早,陆质便起身,道:“走罢。”
玉坠跟在陆质身后,前面是两个提灯的侍卫,后面也跟着两个。
王府的书房到正殿有一段距离,走了一会儿,陆质突然开口,问玉坠:“你主子之前胃口好的那段时间,白天都吃些什么?”
玉坠小心翼翼地答:“早晨用过早饭后,会先叫两盘子点心。有时候是酥饼,有时候是糯米糕,别的也有,但是不多,都是素的。午饭前会喝一次茶,是要荤点心,或者把茶换成骨头汤。”
陆质点头,问:“下午呢?”
现在阖府上下都知道了紫容怀孕的事,紫容要吃的自然也是因为这个,玉坠不用藏着掖着,反而很高兴,说话时音调也轻快:“下午吃的更多,晚饭前叫的最多的是炖鸡的热锅、老鸭汤炖竹笋、辣豆腐……能放多少辣椒放多少,上头浮着一层红油,别人看了都觉得烧得慌,可主子不要米饭就能吃一大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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