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来了,就留下罢。”
关于青蚨钱为何失灵的问题,他后来就不想再问了。直到某一天,吃饱喝足的少年龙君从床头滚向榻尾,贴身的衣服里掉出来一枚垂拱通宝,很像他那枚母钱。
“这个啊,我看到你落水之前把它丢到定水碑上了。”敖君逸腼腆地抓了一下头发,“我良人的东西怎么能丢在那呢?我就把它捡起来贴身带着了。”
第31章
美中不足的是,在姿容妙绝的人面之下,却没有足以与之相称的修长玉颈,星星点点的芙蓉面,都直接生长在树上,仿佛暮春的零星芳花。
李天王从最初的震惊中冷静下来,不解道:“这又是什么妖物?”
李声闻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安静些,莫要打扰佳人春梦。”
这些人面花的双目都是合着的,但表情恬静,甚至有的唇角带笑,委实像他说的那样,是一群在朱楼春眠美梦正酣的娇娘的脸。若不是情状诡谲,她们的面容当真是秀色可餐,令人心动神摇的。
“这是什么?”李天王压低声音问。
李声闻回答道:“我不敢肯定,总之先莫惊扰了她们,我们小心些先寻夜叉骸,不要无端旁生枝节。曹空花说,夜叉骸在绿树之中,应当就是这片茂林了罢?”
李天王抽了抽鼻子,哼道:“一股水腥味,应当有活水经过,是‘绿洲中心,河水源头’。”
他话音刚落,眼前就一暗,李声闻停也不停,一步踏进了林子。为防烧灼树木,他熄灭了指尖的羲和火,使得林中光线更为昏暗,不得不低下头一步步避开树根石块。
李天王悄声说:“我们走的这个方向对不对啊?”
“按空花郎君所说,只要逆着水声来处,走到河水源头应该就能看到夜叉骸。”
“此处确实有河流流经,”李天王顿了一顿,“但是,有八条河流,全部来自不同的方向。”
李声闻一怔,停下脚步,苦笑起来:“这可如何是好?你知道的,我一向不长于辨路。”
“要我说,找不到路时还是要问道于渔樵,找些住在那的人给你指路才最稳妥。”李天王眼珠一转,站起身来颤巍巍地揪住一张脸皮,问道,“喂,小娘子!你知不知道,夜叉骸在哪里?”
李声闻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人面花睁开双眼,因为吃痛蹙起蛾眉。
“不好意思,我知道我在扰人清梦,不过我们有急事。你赶紧帮我们指个路,我就放你回去安眠。”李天王松开手,重新蹲了下来。
人面花只皱了一下眉,就变回春风笑面,缓缓摇了摇头。
然而她不过是一张花一样生长的面皮,没有人的颈项承托,这一摇,她的脸便自枝头飘落,好似一朵真正的落花。
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乍一听似是少女低语,可若侧耳细听,似乎又只是风吹落英的声音。李声闻盯着地上迅速枯萎的人面花,喃喃自语:“人木……‘山谷间树枝上化生人首,如花,不解语,人借问,笑而已,频笑辄落。’”
李天王瞠目结舌:“问路就花落?所以是我把她害死了?为什么这里会有这样不合常理的妖物?”
“大概是九死城最后的遗民罢。”李声闻叹了口气,避开地上落花,向前走去。在前方不远处,路边亦有同样的落花,隐隐连成一条线,通往树林深处。
第32章 、乞巧
天上银汉迢迢,正与泾河碧水遥遥呼应,人间星河于是也偷得了一片琉璃辉光。沿河的人家点起红烛,张起结彩花灯,将泾河两岸的毗邻朱楼点燃。待字未嫁的女儿们却纷纷走下妆楼,聚集在河岸柳阴下,张起乞巧的香案,昂贵的沉香气息随风四散。
泾河水底的龙女们,同样繁忙不堪。虽然身为神仙,明知向织女乞巧对自己无用,泾河四公主却对人间风物痴迷不已,早早供奉上香花巧果,今夜更要对月结彩乞巧。
百无聊赖的泾河龙君倚在乞巧香案上,窃走一颗金鱼形状的巧果,塞进嘴里。眼前青年,正耐心教导泾河贵主如何编织连珠结,后者心不在焉地学着打丝结,目光却一直流连在对方的眉眼之间。
泾河龙君一口咬碎了嘴里的巧果,不知道把它当作谁吞下肚子。
当自己妹妹的手第三次似无意地拂过李声闻的手掌时,泾河龙君终于按捺不住,恶声恶气道:“宜生,那可是你嫂子!”
泾河贵主宜生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以后说不准便是我良人。”
身处争宠中心的李声闻仿佛没听到似的,将编好的绳结展开:“连珠结的花样便是这样。”
比起他精致花俏的绳结,宜生结的彩线可谓惨不忍睹,惹得她垂头丧气起来。李声闻好笑道:“这一条是我编给贵主的,可喜欢么?”
有仰慕之人送给自己亲手所制长命缕的喜悦在前,于女红上得到的挫败感顿时不翼而飞,宜生重新雀跃起来。
她妒火中烧的兄长面色却越发阴沉,李声闻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起身走到这边来,借着袖子的掩盖把什么东西系在他手腕上。少年龙君抬起手腕,看到那是一条同心结的长命缕。
“宜生贵主的是连珠纹,只有你这条,是同心结。”李声闻笑道,“以后若是我们不小心分散,不需鹊桥,牵着这条长命缕就可相见。”
敖君逸哼了一声,斯文地咬了一小口巧果:“也罢,乞巧节是女子的节日,今天姑且顺着她的意思,以后你可不许这么纵容她。”
李声闻柔声道:“好,以后我只纵容你。”
第33章
李声闻拨开自树梢低垂的绿叶,叹了口气:“这就是夜叉骸……”
在翠盖环绕下,一具庞大的青玉棺椁静静躺在地上,坚硬的岩石包裹住它的底端,看上去既像是一张血盆大口意图将它吞吃,又像是一座将它承托的宝座。
在岩石簇下,有白色的藤蔓盘根错节,藤蔓上长着枯萎干燥的红叶,在藤蔓末端还有烧焦的断痕。李声闻蹲下身拈了一点,自言自语道:“羲和火顺着骨蛇,烧到这里就熄灭了……”
李天王凑过去嗅了嗅:“这是反魂树的香味,是骨蛇没烧净的残骸?厉害,世上竟有你的羲和火烧不净的东西?要么我也琢磨琢磨他是怎么做到的,以后就不怕你拿火烧我了。”
“我何时拿火烧过你?还不是你自己好奇,非要偷偷触摸火焰?”李声闻哭笑不得。
李天王腆着脸问:“哟,是么?时间太久,我记不清了。”
专心致志端详起枯焦藤蔓,李声闻一言不发,顺着些藤蔓绕起了圈。眼看传说中保佑苏都匿识风调雨顺的夜叉骸就在眼前,他却死活不肯走上前看看。李天王左看右看:“怎么了?你怎么不往前走?”
“这些焦痕连起来恰好是一条线,都距离夜叉骸棺椁五步。”李声闻虚虚一指,“我想不是羲和火烧不净骨蛇,而是不得近夜叉骸之身。”
像是要印证他的推断,他再次放出的羲和火,一旦落入焦痕内就即刻熄灭,全然没了焚烧反魂树时的锐气。最后一颗恰巧落在棺椁上的火星也在两人的注视下熄灭,李声闻突然掷出一样东西,正好丢在青玉棺包角的金夜叉像手中。
李天王一边嗤笑着“你也有生气的时候”,一边漫不经心地看了那物件一眼:“看,你丢的很准嘛……那是什么?!”
“长命缕上坠的青蚨钱。”
李天王暴跳如雷,便从他肩上跳下去边咆哮:“你怎么可以扔了它?”
作为促成他们姻缘的定情信物,这两样东西可是泾河龙君曾经最爱不释手的饰物,只是如今躯体变小才不情不愿地把长命缕寄存在李声闻那。没想到这小子胆大包天,竟然敢丢弃它们。
化生童子翻过岩石山,越过藤蔓海,千辛万苦攀登上青玉棺,从青面獠牙的夜叉手里夺回青蚨钱,却没地方可放,最后只好双手抱着它往下跳。
“等等,你先呆在那。”李声闻突然道,“天王,你走进去了,而且毫发无伤。”
李天王这才发觉自己完好无损地站在夜叉骸头顶,怔了一下,旋即挺起胸膛:“这算什么,区区夜叉,不过是我水族脚夫差役。我就算要在他头上跑马,他都得恭恭敬敬伺候着。”
李声闻道:“你说的是。透过棺面,你能看清棺中尸骸的样子么?”
李天王抱着铜钱趴在棺上,脸挤在玉石面上,过了好半天才从充满云絮的玉石中窥得一处透光的缝隙。
“只有三根相连的骨头,竖着摆在棺里,有点像禽鸟的翅骨。”
李声闻低声道:“天王,我只知道龙骨是羲和火烧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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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李天王一怔,抬起头来:“你的意思是,这是龙骨?”他凝神思考了片刻,笃定道,“不可能,我们身上没有这样翅膀似的骨头。你见过龙长翅膀的么?”
李声闻平静道:“虽未亲眼得见,却也曾耳闻。”
“哪个误人子弟的说的?蛟龙之属,蛇形有爪,自能腾云驾雾,唯独不需羽翼。”李天王坐起身来,不屑地撇撇嘴,“我活了几百年,不论哪个河海湖泊龙宫里的,我都见过了,就是没一个有翅膀的……嗯?”
李声闻但笑不语,李天王挠了挠下巴,嘀咕道:“不会罢?应龙?”
“如果‘夜叉骸’棺中埋的是龙骨,那么你可以进入禁区而不受伤害,棺角有夜叉压阵,就顺理成章了。论来应龙应是龙祖之子,与你沾亲带故。”
李天王哼道:“荒漠里没有名姓碑冢的野棺,里面埋着我的表祖爷爷?别开玩笑了!”
面对他的质疑,李声闻索性不去回答。青色的划痕和鳞片在他脸上浮现,眨眼间眼瞳也变为琥珀色泽,他顶着这张纹饰诡异的面容,缓缓踏进焦痕之内。
些微雷光在他衣角炸开,又犹豫着熄灭了,不肯真的伤害他。
李声闻一步步走到棺椁前,伸手推开了棺盖,厚重的青玉板立刻滑落坠地。棺中确实如李天王所言,是三根相连的长骨,有一人多高,色泽洁白如玉。李声闻犹豫了一下,边试着将它举起,边玩笑道:“若是有龙骨可用,我直接用龙骨为你做躯壳,一定比无启之骨更合适。”
孰料这无名骨头一于棺椁地板分离,大地深处立刻传来一阵剧烈的震颤,似有巨兽在地下挣扎嘶吼。盛托棺椁的岩石随之暴涨一长,突出的尖端根根有如长矛,刺向擅自挪动白骨之人。
李声闻像是被它吓到似的,手一抖,将白骨丢回棺椁里。骨骼与青玉相撞,发出清脆的鸣音,听来倒像是金玉相击。李声闻从岩石簇旁退开,从容自若地笑道:“和你的龙骨声响倒是很相似。”
李天王犹自沉浸在刚才那叫人胆战心惊的场景中,看到李声闻差点被岩石穿成刺猬显然把他吓得不轻,两个颇梨眼珠都快瞪得脱眶而出。
“怎么,迫不及待想要新躯壳了?”李声闻摸了摸他的头,“可惜,看来这龙骨不得离开玉棺,我们用不了。”
感受到头顶的暖意,李天王终于把郁结在胸口的那团气呼了出去,抱住他的手指贴在脸上蹭了蹭:“你别吓我。一向小心谨慎,到了紧要关头却横冲直撞,你是故意气我么?”
“我只是猜测,有龙骨在身,它应当不会伤害我。没想到反而是拱卫这具棺椁的土地,出手袭击我。”
李天王一头雾水,自己也想不通到底是不是表祖爷爷与自己为敌。他挠挠头发,低头去看那翅骨,却见青玉棺下有血红的液体渗出来。
第35章
锈红的水流淌到李声闻脚边,竟然如有灵识一般将他团团围住,喜悦地颤动起来。它流经之处,反魂树残余的根须立时化为灰烬,仅余一缕青烟。
这显然不是水,或许也不是龙骨上滴下的血。它们汇成一股,蛇一样蜿蜒摆动,从地上竖起头颅,贴在李声闻膝上。如同青玉棺禁地的雷火一样,它们也不曾伤害这个不速之客,连他的衣物都没有损毁。
李声闻弯下腰,轻轻摸了下它,它立刻孩提一般雀跃起来,抖下点点火星。
它是炽热的,凝成实体的火。
“地火……”李声闻笑道,“有龙骨坐镇,难怪不能溢出地面。”
李天王奇道:“你说这是什么?我还以为这尸骨的血尚未干涸。”
“博物者言道,黄泉之下岩中有火,随地龙而生,每逢山摇地动则出,其色赤红。凡物触之,顷刻间化为飞灰。”李声闻解释道,“它既是从棺下岩石中流出,想来便是地火。”
李天王跳下玉棺:“是不是地火和我们都没关系,夜叉骸的样子也看过了,我脖子也治好了,咱们走罢。”
李声闻道:“此处有龙骨地火,是天地灵气所钟,可遇不可求。正好我要制一样东西。”
李天王不置可否,顺着他的腿三两下爬进书箱,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躺着:“你炼罢,我先睡会。”
“好梦。”李声闻说道,“不过一会无论梦到什么,都一定不要出声。”
李天王敷衍着“嗯”了一声,刚合上眼睛,忽然有一滴冷水滴到脸上,吓得他一个激灵,连忙张开眼睛。
他孤零零站在雨地里,举目尽是断壁残垣、烽烟燧火,拂面的水珠却是滴沥如春雨,在黑云沉沉中格外温柔地坠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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