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谈不行。
他给喻乔山打了电话,喻乔山一听他要说分科的事情,立刻语气严厉地批评了一通,随后告诉他,自己会去到学校,亲自跟老师沟通。
喻乔山来的那天,是喻唯英开的车。
他一脸不耐烦,尤其在见到喻冬之后,这种不耐烦直接升级成了恼怒。
“我,非常非常忙。”喻唯英压低了声音,“请你管好自己,不要再弄出这么多破事情。”
喻乔山带他过来主要是想认识认识学校的老师和领导。在高二之后的高三阶段,喻冬将会迎接每月一次的高频家长会,而喻乔山认为自己根本不可能抽出时间来参加。
代替他的只可能是喻唯英。
喻唯英无法违抗喻乔山的命令,只能把气撒在喻冬身上。
喻冬完全当他是透明的,没有打招呼,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当先走进了会议室。
喻唯英在走廊上抽完了一支烟,才让自己稍稍平静。
他看到教务楼的楼下花圃边上,坐着两个和喻冬差不多年纪的学生。一个圆眼睛,看起来很乖,另一个黑魆魆,有点面熟。
喻唯英再看两眼,终于想起那个黑皮肤的男孩子就是曾经用自行车砸了自己的小流氓。
“呸。”他暗啐一口,转身走入会议室。
会议室中气氛和谐,喻乔山和几个老师谈笑风生。
喻冬坐在喻乔山身边,面色冷淡,一言不发。
喻唯英走进去热情打招呼。他给人感觉很亲切,又因为长着一副很精英的面貌,打扮十分得体,很容易给人信赖感。
“我是喻冬的哥哥。”他跟孙舞阳握手,“孙老师是吧?我听喻冬说过你,你给他很多帮助。”
喻冬实在忍不住了,略微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喻唯英。
他什么时候跟喻唯英说过学校的事情?什么时候提起过孙老师?
……可见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说谎界的翘楚。
会议时间非常短。老师说所有话喻乔山都点头应了,先说自己确实跟喻冬交流不够,又承认错误,说这种不够确实造成了父子之间的很多误会。
“这次分科,我一定尊重他的意见。”他承诺道。
因为谈得太短,达成共识太快,喻冬下楼的时候宋丰丰和张敬还在讨论一会儿应该给他买什么吃的来抚慰受伤心灵。
“谈完了?”宋丰丰看了眼天色,“那回家吧,快下雨了。”
两人已经帮喻冬把书包和自行车都拿了过来,喻冬道谢之后骑上车,直接往校门外去。
喻唯英的车停在校门附近,看到喻冬过来,他喊了一声:“喂。”
喻冬白他一眼。
“停一停!”喻唯英指了指身后,“爸爸有话跟你说。”
“不是都说完了吗?”喻冬很不耐烦。
喻乔山点了一支烟,眉头皱成了沟壑。
“回去重新写一张选科表,拿来给我签字。”他对喻冬说,“不用再说了,选理科。”
喻冬一下就愣了。
“你刚刚在老师面前不是这样说的!”他呆呆看着喻乔山,“你说会尊重我的意见。”
“我尊重,所以我听完了你的胡言乱语。”喻乔山加重了语气,“尊重不是顺从,也不是默许!改!”
喻冬跳下自行车,拳头死死攥着。
他已经跟喻乔山差不多高了,可是喻乔山身上的气势,他现在还没有半分。
站在喻乔山面前,愤怒只会让喻冬变得易于击破。
“不改也可以。”喻乔山慢慢说,“你转学,并且回家住,我可以允许你不改。”
“做梦吧你!”喻冬咬牙,“你总是这样骗人是吗?这边说一些漂亮话,转头就变脸!”
雨滴落下来了。喻乔山扔了手里的烟。他看到两个同样穿着三中校服的男孩子在几米之外等待,在渐渐变密的雨雾里,十几岁的稚嫩脸庞上挂着相似的紧张与担忧。
喻乔山心头突然生出一种古怪的感慨。
他的喻冬,他孤独的儿子,居然有朋友了。
沉默持续了片刻,喻乔山再次开口。
“好吧,你可以选择文科,我不拦你。不管你的理由多么幼稚和可笑,随便你。”他的语气放软,听在喻唯英耳朵里,简直就像是在对喻冬发出恳求,“我只有一个要求,你暑假回家里住,以后每周回一次家。”
喻唯英几乎惊呆了。
“爸爸!”他失声叫出来,“你又纵容他!”
喻冬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纵容?”
喻乔山没理会喻唯英,只是看着喻冬:“这个条件你答应吗?”
“你们觉得这是纵容?”喻冬几乎要笑出来了,“做梦吧,我不会回去的,无论暑假还是周末。那地方让我恶心。”
他看着喻唯英:“你也是。”
喻乔山很难忍受别人的忤逆,尤其是喻冬。
“你要在这种地方住多久?”他大吼,“你要在你外婆家里住多久!那不是你的家!有家不回,要住别人那里,你以为自己无家可归吗!”
“……你说对了。”喻冬低声说,“我本来就无家可归。”
他突然扭转车头,快速跨上去,猛蹬着冲出校门。
宋丰丰和张敬连忙赶上去。学校的门卫没拦住喻冬,但是却拦住了他们俩:“下来推车!”
张敬气急败坏地吼:“高一一班张敬,高一八班宋丰丰,你要记就记吧!”
宋丰丰根本没理会门卫,轻巧拐了个弯就蹿出了校门,朝着喻冬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张敬被门卫死死抓住胳膊,没办法挣脱,徒劳地大叫:“放开我!”
雨越来越大了。喻乔山抹去脸上的雨水,对喻唯英下命令:“去兴安街。”
半小时之后,在暴雨里两人抵达了兴安街。
周兰不可能欢迎他们,但是在喻乔山说明是来找喻冬的之后,她谨慎地打开了门。
“喻冬还没回来。”
喻乔山和喻唯英都是一愣。两人走的是喻冬回兴安街的必经之路,他们并没有在路上看到喻冬。
雨实在太大了。
这场骤雨引发了市里各个地方的交通拥堵,交通广播里不断播报着各个路段发生的追尾事故,并且提醒大家注意安全。
“那个很黑的男孩子呢?”喻乔山问。
周兰冒雨到宋丰丰家里,发现他家门外还落着大锁,宋丰丰也没回来。
喻乔山终于急了:“去哪里了?你有没有他朋友的电话?”
周兰给张敬家里打电话,是张曼接的。她告诉周兰,哥哥刚刚拨了电话回家,说自己在外面找喻冬,暂时不回去。
“都是你开车太慢!”喻乔山没人可以迁怒,转而骂喻唯英,“你要是动作能快一点,也不至于把人给丢了!”
喻唯英浑身也是水淋淋的。他甚至没有走进门,就一直在屋檐底下站着。来不及排入下水道的水在门口积了浅浅一层,把他的鞋底淹没了。
“我出去找。”他掏出手帕擦干净眼镜上的水珠,撑着伞离开了。
喻乔山坐不住了,问周兰要了一把伞,也钻了出去。
阴沉沉的天上滚动着闪电的光线。雷声混在大雨瓢泼般的哗哗声音,非常清晰。
喻冬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双腿浸在水里,因为冷而微微发抖。
玉河桥下的原本近乎枯竭的沟渠,因为这场雨而涨起了水。
既然叫玉河桥,那么这条不知该称为“沟”或是“溪”的水脉,就是玉河了。
雨水从桥上哗哗往两边流,流成了两片沉重的水帘。他脚底下的水也在哗哗奔流,往大海的方向。
喻冬呆坐了一阵子,慢慢抱着膝盖,徒劳地擦去眼泪。
喻乔山说的“无家可归”,像没有形状的尖刺,准确地击中了他一直不敢直视的软弱部分。
他确实是没有家的。陌生的父亲说对了。
有人从桥边走了下来。这个桥洞很少有人经过,但宋丰丰带他来玩过。
桥洞里还刻着宋丰丰小时候的字迹,是一个笔画不少的繁体字:豊。
宋丰丰原本叫做宋豊豊,这个字是爷爷翻着族谱起的,不能乱改。无奈宋英雄去给宋丰丰上户口的时候把纸条弄掉了,忘了这个复杂的豊字怎么写,落笔的时候就直接写了“丰”。
小时候爷爷就教宋丰丰写名字,一定要写笔画复杂的那个,边教边把他爸爸骂上一顿。
宋丰丰一开始学得很认真,可是到上了小学就发现麻烦来了:他太顽皮,不肯好好学写字,老师几乎每隔两天就罚他抄自己名字五十次。宋丰丰抄得太痛苦了,于是瞒着爷爷,抛弃了家谱里那个尊贵繁复的大字。
喻冬抬起头,找到他的人果然是宋丰丰。
宋丰丰紧紧挨着他坐下来了。
“好冷。”他抖了抖,缩起脖子。
他是在雨最大的时候在外面寻找喻冬的,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像是刚刚从水桶里钻出来一样。宋丰丰脱了鞋子,从里面倒出两股水,干脆放在一边不穿了,和喻冬一样把脚伸到流淌的河水里。
喻冬等他开口,但宋丰丰却一声不吭。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喻冬带着鼻音开口说话。宋丰丰总是见到他哭,这让喻冬感觉非常不好。他胡乱在自己脸上抹了几把,勉强振作起精神。
“猜的。”宋丰丰说,“回家吧?”
“……你没听他说吗?我无家可归。”
宋丰丰脱了校服上衣搭在肩膀上,闻言伸手拍拍喻冬的背。
“他这样的人说话能信吗?”为了安慰喻冬,他想了又想,“如果不想回去,你可以到我家里来。”
“我摆脱不了他……”喻冬捂着眼睛,虽然想控制自己但仍旧泄露了哽咽的声音,“我太没用了……他每次出现都会让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宋丰丰慢慢闭了嘴。喻冬的声音太小了,他听不清楚,不由得略微弯腰,凑近了喻冬。
他也没想到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他发现自己伸出手臂,揽着喻冬湿漉漉的脑袋,把他抱在了怀里。
“你很重要。”宋丰丰听到了心跳,听到自己耳朵里血液奔流的声音,还有喉咙震动发出的词句,“我认为你非常重要。”
喻冬靠在他怀里,皮肤被雨水彻底打湿,是凉的。但宋丰丰却觉得胸膛上的那处地方被喻冬烫热了,他的手在颤抖。迟来的醒悟令他背脊发凉:他为什么要用这种姿态拥抱自己的朋友?
可是喻冬没有说话。宋丰丰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像是被什么拉扯着,完全顺从。
他把喻冬抱得更紧了。
第37章
雨铺天盖地地下着,没完没了似的。
喻冬的脑袋在宋丰丰怀里动了动,离开的时候眼泪已经停了,像是被宋丰丰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眼睛睁得很圆。
宋丰丰连忙放开了手。
“你……你冷不冷?”他讷讷地问。
“不冷。”喻冬小声回答,擦了擦眼睛。
宋丰丰收回手,紧紧握着拳。喻冬的体温比他高一点,温度像是黏在了他手指上,他忍不住揉进掌心里。
这太不对劲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喻冬问他。
宋丰丰也说不出所以然。他蹬着车一路赶过来,把所有自己能想到的地方都转了一圈,没见到喻冬人影,然后突然就想起了玉河桥的桥洞。
喻冬又把脑袋埋进了手里:“我不想回去……”
宋丰丰凑过去,温温柔柔地劝他:“我怕你着凉感冒,不回去就不回去,你可以去我家里呆着。”
喻冬答应了。
宋丰丰起身,伸手去牵喻冬。喻冬正要拉着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将手缩了回去。宋丰丰怅然若失,心里冒出不太妙的感觉:他刚刚的举动太唐突,让喻冬尴尬了。
宋丰丰开门的时候,喻冬看着对面的周兰家。家里关着门,像是一个人都没有的样子。
他站在屋檐底下,浑身湿透,一直往下滴水,整个人狼狈不堪。
被雨淋了一场,加上也被宋丰丰拥抱自己的动作吓了一跳,喻冬现在的心情已经没有先前那么激动了。他只是眼睛还红着,说话也带着鼻音。
因为暴雨,天色昏暗,宋丰丰开了灯,让喻冬先去洗个热水澡和换衣服。他找出没穿过的内衣裤和自己的衣服,放在了洗手间门口。
换完衣服后,张敬给他打来电话,问他找到人没有。宋丰丰说找到了,但喻冬现在不想回家,他让张敬不要急。
“我路上碰到龙哥,他也帮忙一起找了!”张敬在那头大喊,“龙哥让我跟你说,喻冬想找人教训他爸爸和他哥哥的话,龙哥随叫随到!”
宋丰丰:“不用了不用了……”
张敬:“为什么不用!龙哥可以的啊!龙哥仗义的!”
龙哥的声音隐隐传出:“很好嘛,这个学生仔我中意。”
宋丰丰:“你回家吧!”
“我现在就回去。”张敬又补充了一句,“有什么情况记得联系我。”
挂了电话之后,喻冬也正好走上了楼。宋丰丰只打开了自己房间的台灯,喻冬脑袋上搭着毛巾,带着热腾腾的气息走到他面前,坐在了书桌边上。
灯光里喻冬的皮肤显得更白了。又因为刚刚洗了热水,那白也不是苍白,里头是透出血色的。宋丰丰抬头看喻冬,看到他眼神有点儿呆,眼睛是湿润的,嘴巴一张一合地问他:“是张敬吗?”
宋丰丰的目光落在喻冬的嘴唇上。他看着喻冬说话,但耳朵里什么都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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