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泱看了第一行字手便抖了起来,薛靖握着他的手,而林泱竟然没有反抗这个过分亲密的动作。直到看完最后一个字他才抑制不住看向薛靖:“你......”
“这圣旨,我明日便昭告天下,阿涣可以名正言顺进京,不需要多少时日,你们就能见面了。”薛靖扶住他的肩,稳稳道,“王贵嫔听闻家族变故,已经小产,新帝复位,我身为乱党,亦难逃一死。”
“我断子绝孙,身死人手。阿泱,你想要的,我给你了。”
让位圣旨在次日昭告天下,萧隗与谢晖率先恭贺陛下圣明,旁的世家见二人如此,也唯有下拜。
既已让位,薛靖便推脱了朝堂之事,只吩咐了一桩,叫礼部筹备新帝登基大典。朝臣只知他深居后宫,却不知他所为何事。
林泱病情日复一日加重,时常昏睡不起,他不再排斥薛靖的存在,每每醒来只问他,阿涣回来了吗?
“冀州到京城若驰良马,不过十余日,快了。”他握着他的手,低声道,“我叫了礼部加紧筹备登基大典,你看得到阿涣登基那天。”
林泱灰暗的眼神闪过一丝喜色,须臾,却又摇摇头:“罢了。”
“阿涣的登基大典,我以何身份去?”他幽幽道,“我如今,可还敢说我姓林?”
“不......”薛靖不住摇头,“阿泱,你------”
“你别说了。”林泱打断他,罕见地主动握住他的手,“我说我不配,并非我留于后宫行阴计诡道,而是我家人俱死于薛崇之手,我竟恨不得他儿子。”
“阿泱......”薛靖愣在原地。
“那年薛崇要杀我,是你求的情。他将我关在冷宫要我自生自灭,是你给我送的吃食。”林泱说,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他当真是个太好看的人,梨云作骨,秋水为神,即便病成了这副光景,也仍旧惊心动魄的美丽,“我恨极了薛崇,可阿靖,在进清乾殿之前,我没有恨过你。甚至当年,母后当年本想送我出宫,我要留下来,为的也不是阿涣,是你。”
他情绪激动,口中便不断咳出血,混杂着泪水斑驳在身上,惊心动魄。薛靖抱着他,不住哀求道:“阿泱,别说了。”
“你明知我时日无多,何须在拦我?左不过,黄泉路上,我们都要一起。”林泱不在意地拭了拭嘴角鲜血,仰头望向薛靖的眉眼,“我想求的从不是自由,若薛崇没有造反,我在皇宫里待一生一世,又何尝不是笼中之鸟?我只恨的......是你不给我我真正想要的。”
“我错了,我早该问你一句......若这天下有阿涣坐,有他能护着我们,同我离开皇宫,你可愿?”
那年去了北门,他根本没想过他能活下来,阴差阳错苟且偷生,也只想着得过且过,若真有一日阿涣能复国,薛靖死,他便同他一起。在此之前,何必相见?
他没想到一夕之间舅舅会被赐死,南康王府被重兵把守,一月后新帝登基,他被人绑上马车,再睁开眼睛时已在清乾殿中,少年帝王对他说:“阿泱,从今往后这便是你住的地方,哪也不要去,我会护着你一辈子。”
他说得温柔,眼底残酷却一览无余,他死死盯着薛靖,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的阿靖,他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样子。
那天晚上他被薛靖绑在床上行了合欢之事,末了薛靖剪了自己的头发要捻住他的,他忽然道:“阿靖,放我下来,我自己剪。”
薛靖大喜,立刻放开他,他拿了剪刀,却对准了自己喉咙。
他被拦了下来,后来的无数次,他都被拦了下来。
很长一段时间他再没有叫过他阿靖,在他眼里,那个说要护他一生一世的薛靖,半点委屈也舍不得他受的薛靖,同眼前这个少年帝王并不是一个人。
这是他的秘密,他只想说给阿靖听,可他的阿靖已经死了。
“我想要的,你一直愿意给我,只是我不肯说,怪不得你。”林泱咳血渐渐停了,他看向薛靖,眼中终于没有了怨恨,彼此目光皆无杂质,就像许多年前坦诚相对的两个人,“如果我还能活很久,不是宫里的药材才吊得住命,陪我去江南塞北遍游山水,阿靖,你愿不愿意?”
“如果我不是太子,我将来不用当皇帝,陪我去江南塞北遍游山水,阿靖,你愿不愿意?”
很多年前林泱曾问过他相似的问题,裴衍难得回京,送了他一幅他画的山水图,东宫里,林泱把玩着画卷,忽然回过头问他。
他怎会不愿?他一直心甘情愿。
“好,阿泱,等阿涣登了基,我们去江南。”薛靖强忍住泪水,低头吻着林泱的眉鬓,“会有那一天。”
林涣纵马立在宫门之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记得上次看到这座门的的时候,他换上宫人的服饰,跟着乳娘偷偷混出宫,明明是千钧一发的关口,他却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知道母后正在未央宫点火,知道北门皇兄在代替他送死,他们不惜以死亡来换取他的平安无事,而他此后唯一的目标,就是光明正大地走进这扇门。
朱门被人徐徐推开,他面前,薛靖坐在帝辇之上,披的却是一件玄衣。他看向他,眼神有一瞬的怔忪:“上来。”
他不为所动,薛靖低叹一声,下来亲自扶他上辇。
“主子,殿下要来了。”
清乾殿,锦瑟跪在林泱身前,低低道,林泱不住咳着,好容易缓些了,才低低笑道:“阿涣要来了,我却只能这样见他。”
他穿着一件绣着五爪蟠龙的湖蓝长衣,长发用玉冠束起,只是脸色灰败太过,拿千年人参提了气,也掩不住入了膏肓的病气。
他在清乾殿中被囚禁了三年,开始三天两头寻死宣召太医,后来不寻死了,也不再在意周遭,终日只穿着寝衣,薛靖说他,他便冷笑,言以色事人,要仪容何用?
他从前是一国太子,要继承大位的人,他的名姓便是这世间最尊贵不过的字眼,又是为了什么,甘愿雌伏于人?
门外传来通报的声响,锦瑟慌忙对林泱道:“主子,来了。”
门口站着两个人,薛靖和一个一身戎甲、英姿勃发的少年人。林涣见到他,几乎完全遏制不住强烈的情感,扑到林泱身前霍然一拜:“皇兄!”
林泱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他听到声音,艰难想看清来人的样子。
那是阿涣。他的小弟弟。
谢府与南康王府其实相隔不远,只谢晖同裴衍十年不来往,他们也不得相见。而如今终于相见,也离诀别不远。
“阿涣......”林泱低低道,他像是想再多说什么,喉头却又涌上一阵腥甜,薛靖连忙上前扶住他,林涣目眦欲裂,大吼道:“你放开他!”
他知道朝野之上如何说他的哥哥,佞幸之身、以色事人......可他哥哥,他若不是逼不得已,又怎会这般?
“阿涣,是我心甘情愿,你别怪阿靖。”林泱缓了些,漂亮的眼睛直直注视着林涣,唇角微微勾起,“你若对我有愧,便答应我一件事。我时日无多,他日魂归黄泉,将我和阿靖葬在一起。”
“皇兄......”林涣怔忪。
“我有时也想,有些事没有发生,或者换个时间发生,结局总不会是这样,我们怪不得谁,只怪得自己的前生。”林泱幽幽道,忽然又咳了一阵血,他却不肯住嘴,只低声喃喃,“奈何桥上,允我同阿靖……再走一遭!”
“我答应你,哥哥,我什么都答应......”林涣抓着林泱的手,终于再忍不住失声痛哭。
林泱低低一笑,仿佛毕生夙愿已偿。他专注地注视着身前的林涣,忽然觉得,他并没有失去那么多。
他到底还是回到了那年的御花园,他爱的人和他的小弟弟。他曾经那么苟延残喘地想活着,如今,却忽然期待着死去。
没有这些年蹉跎的时光,没有那些横亘的伤痛,所谓的原谅与释然不是一时情急的冲动,而是从不存在的事物,多好。
他想起几天前,他捻住了自己的头发,薛靖知他用意,连忙散下自己的。
三年前,那缕被剪下的头发最终散于大殿,可有生之年,他们到底是等来了结发之日。
结发为夫妻,自此两不相疑。
如果还有时间,他们还可以慢慢淡化仇恨与隔阂,那他们还去的江南。只可惜他们下一段共走的路,只能在阴间黄泉。
许久之后,林涣终于发觉林泱的手已经完全失去了力气,他错愕抬起头,看到了薛靖嘴角溢下的血。
他脸色出奇平静,像是终于实现了期待已久的愿望。他忽然想起先前他们同乘帝辇,察觉他阴冷的目光,薛靖却轻轻笑了笑:“你若在想他日如何处置我,便不必忧心了。”
他早定了同生共死的念头,而今终于践诺。
分明一刻钟之前,他还恨他入骨,林涣却不知,他此时的心如刀割,有没有几分是为了薛靖。
他想起很多年以前,他还是二皇子的时候,在喜欢父皇,母后,皇兄之外,分明也喜欢着他的靖哥哥。
可现在,他终于什么也没有了。
新帝登基,改元崇和,下旨以帝王之礼厚葬上皇,追封胞兄为怀远太子,言其早已死于宫变,若有妄言者,杀无赦。
次月,复宁侯之爵,迁葬清河故地。同年,右相谢晖请辞,帝感念教养之恩,加封太子太傅,准其请。
次年,数琅琊王氏十宗大罪,下旨夷灭十族,有为其请言杀伐过重者,帝漠然曰:“今尔欲朕仁,然世人可待朕仁乎?”
崇和帝励精图治,重用青衿,内修吏治,外攘蛮夷,可谓一代圣君,然晚年愈发乖僻,溺于巫蛊招魂之事,有术士曾进言帝大贵,帝竟以酒樽掷之,高呼:“朕大贵,天何夺朕所爱乎?何许朕孤寡乎?”
崇和三十年,帝崩于清乾殿。临终紧握一画卷,道本无登九五之心,惟愿承欢父母兄长膝下,却奈何一生求不得。
番外:投贼
“哐当!”
短剑落地,薛崇伸手擒住那人手腕将他拽了过来,凝视着那人艳丽的眉眸:“是宁侯啊。”
那目光委实看得人不豫,宁侯裴衍厌恶地转过头,身体却被薛崇更拉近了些。
底下的人瞧见这一幕,虽碍着骠骑大将军不敢出口议论,却也直在心底泛起了嘀咕:先皇过世,皇后自焚,虽明眼人都瞧得清是怎么回事,可现下内宫外院俱为薛崇所控,他们纵然心有不满,也不敢明说。宁侯素蒙帝后恩宠,生性骄矜,虽说现下干出行刺行径不足为奇,可正撞在刀口上,怕是要用来立威了。
群臣各怀心事,却都伸长脖子看着这边的动静,果不其然,薛崇反扣住裴衍双手,迫使底下的人看清他狼狈的样子,一厢又慢悠悠道:“宁侯灵前失仪,意欲不敬。先押去天牢罢。”他微微低头,手指暧昧地拂过他眉眼,再出口难免含了古怪异味,“宁侯尊贵,就算是去了天牢,可也不许动什么刑。”
裴衍再被押到薛崇面前时,后者已黄袍加身,在榻上批阅圣旨。见他来了,薛崇便搁笔吩咐道:“下去。”
侍人应了一声纷纷下退,清乾殿中只余他同裴衍二人。
他看了裴衍一眼,忽然道:“宁侯清瘦了。”
裴衍别过头,不予作答。
他的确是瘦了,脸上的骨头都现了出来,虽未披镣带锁,囚衣散发也委实狼狈,可那天成的,同他胞姐如出一辙的惊人美丽仍旧惊心动魄地散发着,目光分毫不舍挪开。
薛崇看了他许久,悠悠道:“宁侯在天牢住了这些日子,有些事情,倒不知宁侯知不知晓。”
“裴后使人送太子出宫,意图联合母族拥立幼帝,你可知?”
“禁军于北门擒拿乱贼,救回太子,你可知?”
“清河裴氏意图逼宫,幸为拦截,群臣奏裴氏不法之状,满门伏诛,你可知?”
“天下无主,五姓拥朕为帝,你可知?”
他几番话,便是来点明裴衍他现在的处境。裴衍终于抬起头:“新皇登基名正言顺,何苦还留我性命,早日赐死,也好了心头怨愤。”
“宁侯那剑刺得不好,若不是宁侯,朕怕还找不到由头治清河裴氏的罪。”薛崇笑了笑,注视着裴衍的目光像是猎人面对已然得手的猎物,“但要赐宁侯死罪,朕可舍不得。”
“为何?”裴衍神色微慌,却不肯在薛崇面前表露出,只得强作镇定。
薛崇看清他心中所想,笑意反而更深了分:“朕仰慕宁侯已久。朕尚在人世,却要宁侯死,朕如何舍得?”
新皇登基,天下初定,三月后却忽然颁了道圣旨,道是封前朝宁侯为南康王。
群臣震动。
裴衍行刺新君,被押入天牢,清河裴氏满门伏诛,他们自也以为他早已被秘密处死。谁知他不仅没死,看皇上的架势,还是要大加恩宠。
可次日上朝,锦袍玉带的人分明就是那个殇帝亲赞“貌艳神殊”的裴家嫡子,就是那张狂神色都依稀能窥见。而新皇事其极尽恩宠,也非虚言,但凡南康王所奏之事,无不允之。
临下朝还颁了道旨意,说是王府正在修建,此前南康王便留宿在清乾殿偏殿。
薛崇到偏殿时裴衍正跪坐在榻边,白袍散发,艳丽眉眸也多了清殊意味。薛崇抱他上榻,细细描摹他眉眼:“裴卿可还习惯?”
“臣心中常念陛下天恩,自然习惯。”
薛崇吻了吻他额头,笑而不语。
先前在殿中,他道出倾慕之意,末了还补充,太子未死。
裴氏满门伏诛,那太子便是裴衍在世上的唯一血亲。他是生是死,皆在裴衍一念之间。
裴衍如何选,几乎不必质疑。他身体颤抖片刻,便向他下拜。
三拜九叩,行见君王大礼。最后一叩前额紧贴金砖,长久未起。
他上前扶起裴衍,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殇帝如何待你姐姐,朕便如何待你。从今日起,天下人除却朕,无人能让你受委屈。”
清乾殿本是不许后宫之人踏入,殇帝宠爱裴后,便在殿内另辟偏殿。而今,这偏殿便成了他锁裴衍的金屋。
三更过后,裴衍在他身下,气息幽幽:“能求陛下一桩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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