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道是鬼市大门的最后一站,所以苏忏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了不少人,十分热闹了。
先前的事并未对他造成多大困扰,反正苏忏一年到头,总会牵扯进一堆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里头。他刚踏进这方天地,便和瑶光的眼睛同时一亮,奔着今年刚上市的新奇玩意儿就过去了,玉衡到底势单力薄,拉都拉不住。
在鬼市的正中,有座拔地而起的黑塔,上下共分七十二层,以天罡之数命名,里面做的是更加高档些的买卖,所以每层都有看门人,而能藏在最上头的珍宝不仅要独一无二,还要几千甚至上万年间独一无二。
不过奇怪的是,这样的东西至今尚无人拿出来拍卖,所以顶上一层每年都是不尴不尬的空着。
谢长临背着手站在这座黑塔之下。
从去年起,太傅洛明就在他的耳边念念叨叨,见缝插针般跟他说起鬼市。洛明今年两千八百岁的高龄,看上去一点不老,比人间的风流公子还明朗几分,可妖魔一界的大事全压在他的肩膀上,生生促就了洛明婆婆妈妈的性格。他是谢长临的老师,为了国家大事,民生民计,偶尔也不得不关心君上的个人生活。
谢长临作为妖魔之尊什么都好,杀伐果决,雷厉风行,就是太过孤僻,而且脾气极差,站在熙熙攘攘的鬼市人潮中,周围却凭空开辟出二里地,无人进犯。
洛明本来已经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这一年间绑也要将谢长临绑来鬼市,谁知道这人是不是寂寞久了,只不过看了那位苏先生的画像,居然主动的跑来鬼市赏脸。
谢长临的红鸾星经几千年动这一次,洛明感动的差点涕泪俱下。
“君上,人来了。”洛明刚从黑塔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支纺织锤,上面极为磕碜的绕着两匝红线。这两个妖魔倒是卑鄙的很,想着苏忏要是不肯就范,直接用红线拴在另一头,这红线能主十世姻缘,管你在不在轮回之中属不属六界众生,一律逃不过。
洛明觉得自己小瞧了自家君上,这损主意还是他老人家先想出来的。
“好,我先去看看他。”谢长临的眉尾一挑。
他的情绪很少会浮现在面上,所以乍看上去深沉且广博,黑色的云袍将这气势衬的更进一分,几乎像个不见底的深渊,说得好听点能纳天地与山河,不好听就成了——方圆百里寸草不生。
现而今非大争之世,人与妖魔界限分明,谢长临三年前刚与大楚的皇帝签下契约,两族之间和平共处互不干涉,而在人间犯下重罪的妖魔,可由人世自行处理,大楚国师焚香告知,再由洛明查明条款后将此妖魔除名。
只是这样的形式又太过繁琐,紧要关头不得不便宜行事,于是大楚皇帝又自民间挑出五座道观,十个修行人,免去他们如此上上下下胡乱折腾的功夫,紧要时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苏忏就是这其中之一。
不仅如此……
洛明叹了口气,一把拽住了自家时刻准备行动的君上,既感动于铁树开花,又深觉自己可能造了把孽。
大楚的皇帝苏恒……是苏忏的孪生弟弟!
要是让他知道谢长临对自己的兄长一见钟情,还准备强行绑个红线,怕是要先笑个半死,然后断然拒绝。这可是关系到两界安稳的大事,洛明这媒可谓是做的相当小心谨慎了。
“等会儿……”洛明没好气的指了指不远处的酒家,“你去里面等着,点好了酒水和点心,找个邻窗的位子。”
洛明叮嘱完,又不放心的补充一句,“你的模样虽然见过的人不多,但身上的妖气兜着点,别一个不高兴就掀桌子,这位苏先生性情温柔,要是看见你暴跳如雷的样子,说不定这第一印象就不好。”
后头洛明说了什么,谢长临全没听进去,只中意了一句“性情温柔”,刚巧与自己互补。
他挥了挥手,示意洛明自去安排,然后转身走向鬼市中唯一的酒家,那厢酒家老板隐在人形下毛全都炸了起来,几乎看都不敢看向谢长临。
说好的收敛妖气——谢长临只当耳旁风。
他这尊大神镇宅之宝似的,原先还热热闹闹的酒家瞬间跑的人去楼空,连带着整个鬼市都知道这儿来了位大人物,一时间风言风语无数,讨论着是不是鬼市出了什么问题。
苏忏以物易物,夜会上低层次的东西虽然不能用来买卖,但并未有严令不能交换,所以半个时辰下来,倒也弄到了不少好东西。瑶光手里头捧着个巴掌大的金色屏风,据说是上古的神物,上头绣着十二位形色各异的仙子,照以月色,便能化形……虽说除了寻欢作乐,也没其实际点的用处了。
“苏先生……”洛明的真身分明是只双角辟邪,可现下看来却像只狐狸,狡猾的毫不掩饰,“苏先生……”
他声音压的很低,见一下没能喊动苏忏,只得快行几步追上去,又喊了一句,“我家君上在那边的酒楼有请。”
“洛公子?”苏忏愣了愣。
既然知道了洛明的身份,苏忏便随即反应过来,这位“君上”就是妖魔界的领主大人。他飞快的反省了一下自己大半辈子的所作所为,好像并没有十分出格,以至于要谢长临登门问罪的。
苏忏有些为难,“洛公子,我不过是个闲散云游人,私下约见妖魔界的尊主总是招惹闲话,这……不太好吧?”
他说着拽了拽衣袖,洛明倒也聪明,早早将他的袖子攥在手里,拒绝是可以,却也逃不掉。
“无妨,我家君上要与先生谈的事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只要先生点头,便普天同庆。”洛明不用分说的拉着苏忏就往酒楼走。
他本是麟毛四蹄的神物,比力气何人是他对手,苏忏一个晃神的功夫,腾云驾雾般就到了酒楼门口。
第3章 第三章
店家瑟瑟发抖的站在谢长临的桌盘,硬着头皮开口问,“客人想喝什么酒?”
谢长临想了想,曲起来的指关节有意无意的敲在桌角上,一声一声在空旷而沉闷的酒楼里听的人心发慌,“都来一壶。”
“……”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的店里,几乎贩卖了现世存在的所有酒品,真要一壶一壶的端上来,怕是三天三夜都不够。只是这位客人行事太过嚣张,而妖气又太过压逼,店主敢做最乱的这行生意,自然晓得见机行事,先忙应承下来,又问了几样点心,这才下去准备了。
谢长临的脾气不好,世间能看得上眼的并不多,所以姻缘这根线仿佛生来就断着,别说喜欢什么人了,就是东西也不见得能容忍,通常他要是一个茶杯肯用三次,洛明就谢天谢地,差点没把烧瓷的人供起来,变着花样给谢长临准备用具。
而妖魔乃万物得灵,能变化万千,除了没本事好好化形的,基本上都有个十分端正的外貌,成气候者无论男女皆是万里挑一的花魁,所以谢长临虽说见人不多,但都是上上佳品,连洛明这个看着几乎快厌烦的太傅,放到人间来恐怕也能载入史册。
总而言之,妖魔界——以貌治国。
比苏忏眉眼更精致的谢长临都没放在心上,就是对洛明画在纸上的人念念不忘。偏偏那画还十分潦草,囫囵涂出了个神态,头发眉毛全糊成一片。
他难得静下心来等,眼前已经烫好了一壶清酒,人世间正直七月半,暑气蒸腾,而鬼市却凉飕飕的,有种深秋的凄清。
谢长临从袖口中将那幅画又掏了出来,怕是看了不只十七八遍,边角的纸张都磨出细毛了。他撑着头,鬼市昏黄的灯光下显的十分阴郁,相较于其它妖魔更偏雅致的模样,谢长临的五官深邃,因而造成了一种多情的错觉,不刻意掩饰的杀气在他身上能婉转成另一个更加暧昧的词——高深莫测。
纵使心里雀跃着,马上要见画上的人,观他形貌,却好像只是专注于眼前这一盏酒。
安静的酒楼里终于又来了动静,洛明还没看见谢长临,脑仁儿就一阵一阵的发疼。
明明叮嘱过小心行事,不要大张旗鼓,结果自家君上仿佛左耳进右耳出了,现在整个鬼市都传的沸沸扬扬,倘若不是有心没胆,现在谢长临就该被放进黑塔的顶楼,明码标价了。
苏忏拎着两个惴惴不安的小式神——说是惴惴不安其实并不贴切,玉衡龇牙咧嘴的像是被惹怒的幼猫,瑶光粗枝大叶,还没察觉出半点不对劲的地方,手里转着金色的屏风,几乎将眼睛都贴上去了。
“苏先生……”谢长临的声音从二楼传下来,玉衡的脸瞬间憋得通红,差点没吓得变回纸片,色厉内荏的仰着脖子往上瞪。
“不知先生可有家室?”
“……”谢长临并不是个话多的人,但一开口,洛明常常想把他打死。
苏忏询问似的看了洛明一眼,提着衣摆往上走的同时,还不忘回一句,“尚未成家。”
“那先生可有意愿,与我结发。”谢长临又道,人都还没见上面,他老人家倒是迫不及待,连婚都要定下了。
苏忏深觉得这二楼怕是什么龙潭虎穴,脚底下生根般站着不动了,他的脾气再好,到底也没得道成仙,还是个寻常普通人,被这么冒犯还没翻脸掀桌,已经算是菩萨心肠了。
洛明先给苏忏的品行打个满分,随后又在心里扎小人似的,把谢长临里里外外扎成了刺猬,琢磨着还好手里有一卷红线,实在不行,现在就把人绑了吧……
“先生。”这次,谢长临那居高临下极其欠扁的声音离近了,他难得主动一次,居然亲自下来迎人,眼睛看见苏忏的一刻瞬间亮了亮……
像是几百年没食荤腥的野兽见到了红肉,连洛明都跟着寒毛直竖,打心眼里觉得对不住大楚皇帝。
谢长临自然而然的将手伸到苏忏面前,不过今天刚见一面,倒像是熟识不过的老朋友,街上遇见了,点个头问声好,便能聚在一起吃顿饭。
苏忏还没什么表示,左手牵着的瑶光倒毫不见外,蹦两下坐到了谢长临的头上,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大祸临头。
“……”本来已经十分尴尬的上下楼间,现在几乎针落可闻,玉衡的咬着牙,撸着袖子,随时准备上去拼命,要不是苏忏的手劲大还拉得住他,恐怕谢长临的脸上还要糊一只式神。
伸到眼前的这只手几乎透露出了殷殷切切,苏忏铁石心肠版全当没看见,为了瑶光才走上了二楼。
酒香并不浓烈,平和迟缓的慢慢飘散出来,掺杂了人间桂花,关于苏忏的那幅画也还没收好,大咧咧摊放在桌上,谢长临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相反,他见苏忏对画有兴趣,还特意递过来道,“不及本人。”
“……”妖魔果然天生的油嘴滑舌,不可相信。
“掌柜的说这酒名叫‘花期’,以前先生来的时候总喜欢点一壶。”
酿“花期”的桂花要选每年第一批沾露的,米也有讲究,所以造价昂贵且不多出,能每年烫上一壶已经算是玉衡的底线了。
苏忏瞥了一眼装死的老板。要不是那幅神似形不似的画,他得把店里的珍藏都给端上来,两相权衡之下,跟苏忏这穷酸道士的友情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洛公子,谢……”
苏忏的尊称还没吐出来,谢长临先一步打断了他,“谢长临或长临,你与我不必见外。”
与人相识,讲究个一回生二回熟的过程,这位妖魔之主倒是干脆,把头一回全省了。
“长临”二字,苏忏万万叫不出口,便只好折中喊他一声“前辈”,心想着此人做自己的祖宗还多上一千岁,到底从哪儿得出“无需见外”这样的说辞?
幸而苏忏随遇而安惯了,倒不至于如坐针毡,他面前放着一碟刚出锅的小点心,烫一壶酒,自窗口望下去,见众生纷扰,戒备的眉目终于有了松懈的痕迹,微微镀上些温和。
苏忏正色道,“莫要拿我寻开心……前辈好像很少离开妖魔界吧?是否出了事,需要人世相助?”
在洛明的眼里,苏忏这话有点垂死挣扎的味道——任谁也想不通,谢长临这一遭确实为姻缘而来,无关乎天下大事。
谢长临的手里也端着一杯酒,饶有兴味的看向苏忏,窗外生灵是美是丑,是死是活他一概不关心,白白浪费了二楼这么好的位子。
“妖魔界向来诸事繁多,无可避免,却也不需要人世相助。”谢长临笑起来的时候不同于苏忏,仿佛能生生看出“妖孽”两个字来,让人打心眼里悚然,“我来,只是想拐先生。”
“……”苏忏觉得自己可能耳朵有毛病。
还没等他开口问“你说什么?”,谢长临便抢先一步,隔着桌子探过身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苏忏,两人目光相对,气息几乎纠缠在一起。
苏忏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脖子下意识的往后仰了仰,反而让这种对视更直接了些,几乎能从谢长临深沉的眸子里看出淡淡的蓝色,似星河流转,浩瀚无垠。
再等苏忏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小指上已经拴了根红线,红线的另一头没入谢长临宽大的黑袍中,而玉衡正在锲而不舍的啃咬这根线,想将它从中截断。
“唉……”苏忏叹了口气,安抚性的拍了拍玉衡的脑袋,“没用的,主姻缘的红线水火不侵,刀斧不入,除非受绑着不动情。”
他抬起手,在谢长临的面前轻轻一绕,那线便不受控制的脱落下来,倒是谢长临的那头居然绑的很结实,一点不像虚情假意。
这就有点奇怪了。
洛明轻咳一声,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化解尴尬,却闻自家向来有仇必报的大魔王道,“无妨,我们可以慢慢来。”
谢长临的脸上毫无恼怒的迹象,更甚者,居然亲自替苏忏又满上了一杯酒,他的目光似乎黏着在了苏忏的身上,若是将其硬撕下来,恐怕会连皮带着血。
他对苏忏的纵容毫无来由,却是没节制的。谢长临见过沧海桑田,日月并天,虽不是什么冷漠的人,但也确实不好亲近。洛明遇到他的时候,谢长临已经是天地间化形的第一只妖魔,坐在磐石上动也不动,面前放一盏道人常用的引路灯——那时候人都还没几个,这灯也不知哪里来的。
谢长临仍是撑着头,没完没了的盯着苏忏,脸上的笑几乎有了傻呵呵的痕迹,连瑶光将他规整的长发编成了麻花也没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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