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式神对他无比了解,他家主人从小就有种难以理解的冒险精神,凡事都喜欢往难处走,虽千万人亦难阻矣。
“两位是贵人,想必很少来这样嘈杂拥挤的地方吧?”早被人遗忘了的龟一柏擦了擦头上冷汗,为报答苏忏方才解围之恩,便道,“这船是造来祭祀用的,虽是妖魔之物,却出自人界工匠之手,巧夺天工……若是第一次上来很容易迷失道路。”
龟一柏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举着手中的夜明珠替他们照亮了船舱。
“祭祀?祭祀什么?”苏忏跟在龟一柏身后,他对妖魔界很是好奇,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其不可预测之处,风俗习性更是罕有听闻,苏忏留的越久,便越感兴趣——他骨子里就是不安分的,千年前的蛮荒之地尚走了个遍,更何况而今六界已分,各有千秋。
“祭祀魔主大人与一位仙人。”龟一柏应道,“本来船舱中是不能随意走动的,但两位身份不一般,想必上了船舷或船头也无妨。”
龟一柏说着,似是有些汗颜,“我也是想沾沾两位的光……”
因祭典开始时,大部分的人都只可远观,面前所现之景纵使再怎么辉煌壮丽,成百上千次的看下来,也早就没什么兴趣了。龟一柏平生还是第一次能够大模大样的在此船中行走,将各处构造记在脑海中,到时请人仿造个巴掌大的,只要逼真,必能赚个够。
“现在没什么危险……但祭典到达高潮时,两位还是随我下船为妙,”在龟一柏的引导下,一行人终于从船舱中钻了出来。
他们登上的这一艘在阴面,又飞的极高,最下面的云层托着船底,绯红的光晕渲染开来,却并不刺眼,硕大的月亮近在咫尺,贴着船舷展露出其皓洁之光,而雪落似繁星,一点一点的坠在苏忏眼里。
因一人而知天下色。
谢长临轻轻叹了口气,正欲上前将苏忏拉一点回来。此人天生没有撩人的自觉,总在不经意处惹人心烦,此时桃花色的雪落了满天,甚至不少沾在他眼睫与头发上,一瞬间像是要与天地共老。
连除了钱,啥都不喜欢的龟一柏都晃了神,以为自己见到了什么仙人。
船下的动静越来越大,祭典终于在一声尖锐的鸟鸣后,正式开启。
“长临,长临!”苏忏恐怕是分不清自己的年纪,纵使恢复了记忆,仍保持一颗二十来岁的“童心”,颇为兴奋的指着中天星芒道,“那是你吧!”
妖魔向来喜欢暴殄天物,这一身谁也惹不起的灵力,竟用来改变星辰轨迹,硬生生将低沉的云端辟开,将天扒出一道巨大的裂缝,而后以星光构造出一个人的影子——气势虽然磅礴,景象也很夺目,可就是罅隙中的人越看越憋屈,越瞧越丢脸。
“……”谢长临见苏忏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强忍的笑意从嘴角泄露出来,几乎是有些无可奈何。
苏忏这份幸灾乐祸尚未来得及收敛,底下又是一阵烟花雨,苏忏自己的身形再一次踏浪而来,他手中那盏引魂灯的光芒恰好落入影子谢长临的眼中,星辰闪烁,竟相互牵引着同时没于黑暗中。
“……”苏忏的耳朵尖又红了。
“快快,”龟一柏近距离的看过这一番奇景,刚刚感叹完,便催道,“我们快走……否则……”
可他的贪生怕死还是稍稍晚了一步,巨舟忽然震动,船体缓缓向前,竟似要冲破阴阳两界的屏障,朝另一方冲撞过去。
可见妖魔的确是妖魔,不管什么时候,都惦记着要破坏些东西。
龟一柏吓的脸色苍白——祭典的最后这一部分,就是要将两个谢长临的原身合二为一。
他们所在的这艘船上刻满了图腾,妖界图腾与人间符咒有异曲同工之妙,因而纵使实物亦可叠加而不损分毫。只是船上人无此图腾护身,这一撞上去可不是粉身碎骨那么简单。
轻则内脏具焚,魂魄离散,重则更是会永生永世封存于两条船中,不得超生。
龟一柏还知道,这些图腾是无数强大的妖魔共同绘制,就算谢长临在此,要冒犯也得细思二三,更何况这儿还有四个拖油瓶。
巨舟行进的速度看上去很慢,但其实转眼之间已有相合的趋势,龟一柏、玉衡和瑶光登时被两股力量所束缚,不仅动弹不得,就是眼珠子都难以转动。
“……”苏忏一时间五味杂陈,他还以为自己死了一次,这倒霉催的体质已经差不多卸干净了,可而今看来,颇有点变本加厉的趋势。
“阿忏!”谢长临唤了他一声,魔主以自己的力量暂时顶住了两艘巨船的相融,苏忏下意识的摸了摸,没摸到他那杆朱砂笔,只得硬着头皮将那支“谎话精”掏了出来,几个铜板的玩意儿,到有种宁折不弯的气节,苏忏不过将之握在手中,它便隐隐有崩毁的迹象。
“罢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苏忏这么一想,心头豁然开朗,无名河畔那种源源不断的力量感骤然涌上心头,只是这一次,他的身体尚能保持完整,没有被内外刮的遍体鳞伤。
点魂笔在苏忏的手中流泻出殷红朱砂,所有的蓝色图腾在一瞬间覆盖上了绯雪,谢长临身上背负的巨力悄然散去,两艘船的翅下忽然动了动,竟在一众人的眼前化身成妖,引天雷来渡!
“……”纵使妖魔界的怪事层出不穷,今日这一件也可算是大开眼界了。
巨舟生来便集万千工匠的心血,又被法力强大的妖魔当做炫耀之处,雕刻的图腾种类繁多,不乏上古禁用者,更是在这天地灵气盛极之时沿用了近千年——万事俱备,怎有可能不成妖,这一成,还是对双生子。
这天雷也是不长眼的,渡劫的劈,不渡劫的也劈,一时之间好好的祭典乱成了一片,逃得逃躲得躲。他们都是经历过一次的人,怎会不知天雷的厉害,与其相争,还不如明哲保身的好。
苏忏怕是命里和天雷结了缘,投胎转世也不管用。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阿忏!”谢长临心中忽然一痛,漫天金蛇似的电网呼啸而来,而身下却无立足之处,猝然的跌落后,谢长临悬身空中,一身长袍烈烈随风,方才的柔情消失殆尽,他顶着妖魔界的天。
“我无事。”苏忏也随即跟了上来,他向下看了一眼,龟一柏虽说修行不够,但带着两个轻飘飘的式神却也不妨事,此刻正在一起,藏进了石头缝中。
“这可是两只妖精的天劫,你不如我有经验。”苏忏说起这件事似乎还挺自豪。
谢长临哭笑不得,他眸光一黯道,“是,我怎比的上你,当年差点神魂具灭,阿忏当真有天大的胆子,却丝毫不知顾念他人。”
“……”一道惊雷落在他们之间,将苏忏的脸映的苍白,他手中的点魂笔已经碎成了好几截,单纯依附着灵力的包覆保持完整。
苏忏道,“当年之事,我确实自作主张,所以今日我想问你一声……长临你愿意跟我一起遭雷劈吗?”
谢长临被他抢占了先机,再多算旧账的话也说不出了,只是面上的凝重终于缓和下来,他眉目温柔的瞧向苏忏,无奈道,“……而今,天下间可还有雷敢来劈我?”
苏忏满心里都哀叹着“孩子长大不好骗了”,他笑一笑又道,“以后诸事我都愿和你商量,长临……这样可好。”
“一诺千金?”谢长临问。
“一诺千金,绝不相欺。”苏忏应道。
天雷虽然看起来既可怖又咋呼,但其实一直绕着他们周身装腔作势,连衣角都没怎么碰着。
那两艘巨船得道而成的妖精尚且年轻,恐怕还闹不清楚眼前情况,下意识的躲在苏忏身后,他们背后生有蓝色的双翼,乍看起来同谢长临的十分相像,身上更是绘满了图腾,眨巴着大眼睛,刚刚诞生便对苏忏有种一脉相承的倾慕感。
“……莫怕,”苏忏垂下的指尖轻轻拍了拍其中一个的头顶,“天道虽公,却也有不合情理之处,魔主既然身在此处,定会护你们平安无事。”
雷劫一般持续时间只在半个时辰,并会随修为而依次递减,照这两个小妖精的现状看来,只在三刻间便会天朗日清。
谢长临长袖一挥,冲着苏忏衣下而去的巨雷忽受阻挡,生生劈在了他处,而因天雷引起的大火则在苏忏的笔尖化成微不足道的一缕青烟——
举目所见,天穹之下群蛇狂舞,赤色火光吞吐,几乎掩没了其中一白一黑两道身形。
也不知是谁混乱中喊了一声“魔主!是魔主大人!还有清源观的苏道长!”
随即逃窜的人群忽然驻足,纷纷抬眼看向空中。
方才群星与焰火的交晖仿佛有了真实的形态,祭典被所祭之人响应,天劫之中一时雪如杨柳絮,在冷阳的照耀下又似星屑,落了众人满身满眼,而乌云却在逐步散去,带着老天对妖魔的不容忍,最终只剩下极为不甘心的一声“滋啦”。
方才有了人形的小妖精对视一眼,从苏忏的隐蔽下走出——这两孩子看着比瑶光同玉衡大一点,约莫人间十三四岁,正是顶少年的时候,却也不知哪里学来的老成,虽对着苏忏满心欢喜,但看其他人却严肃的板正着脸。
这么一看,真是颇像谢长临了。、
刚刚将耗子精下放狱中,处理完一干事物来赴祭典的洛明目瞪口呆。这一地的摊子翻得翻,烧的烧,天上更是被打劫过一般,连云彩都稀有起来,而暴雪则飞的到处都是,到了阳面便成了凄冷的雨,当真乱了四时。
再者,谢长临还领回来两个双生子,除了身上蓝色图腾外,眉目都神似魔主大人自己,洛明起先吓了一跳,还以为千年不近女色的谢长临往人间跑一趟就沾染恶习,苏忏没拐回来,先学上了花心与纨绔。
洛明的脸色一波三折,眼看就要指责谢长临的不争气,苏忏便赶忙道,“这两子是巨舟所化,正是得道时被魔主撞见,于天劫中施以援手……他们尚且年幼,不知规矩和分寸,还望太傅多为管教。”
两个少年在苏忏的示意下,冲洛明拱了拱手,皆顶着一张讨债的冷漠脸。
“……”洛明头疼的无以复加,只一个谢长临他便操心成这样,恨不得打回原形重铸,更何况现在三个“谢长临”,怕不是要将他气死才甘心。
可这事乃苏忏所求,而苏忏在洛明的眼里,早就成了妖魔界的救世主,更何况天下间以洛明最了解谢长临的臭脾气,真管教起来,可能边骂边得心应手——也是千年前造的孽啊!
洛明刨着蹄子想:早知道就远远绕开那棵树,那片海,那个石头和石头上的少年人了!
“听苏先生的意思,似乎不打算在此处长久逗留?”洛明刚接受了现状,便马上想起了苏忏话里的意思——否则,这孩子既是苏忏与谢长临救下的,何必转手就送给自己管教。
“今年鬼市提早开放,我疑有事发生,想同长临过去看看。”苏忏道。
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捏着手中笔,那普通寻常的“谎话精”早就受不得天劫与苏忏的力量,笔杆一寸寸碎成了灰烬,而笔尖更甚,直接化作齑粉。
除了长生木的那一支,恐怕天下所有的朱砂笔到了苏忏手中,都是一天一换的消耗品,现在却也找不到足以代替之物……洛明忽然觉得背后生凉,自己这一身毛怕是躲不开此劫了。
等第一天的太阳降下去时,妖魔界的祭典又打理的妥妥当当,除了地上焦痕,几乎看不出曾遭雷劈。而洛明肚子和颈上最柔软的毛也给薅干净了,用库中所存其它神木经工匠之手赶制出三支朱砂笔。
虽不如凤羽珍贵,但威力同样不可小觑。只可怜了太傅大人,认识两个对长毛动物毫不爱护的朋友,雪练白毛跟患了斑秃似得,与卓月门可算是难兄难弟。
“苏先生,你与尊上此去可千万要小心。”洛明当真心胸开阔,这时候还记得这两罪魁祸首的生命安全,他又道,“我行鬼市数百年,黑塔都进出了无数次,却从未见过什么能入顶层,更不知鬼市之主为何人——仅有人猜不是泰山府君,便是黄泉魅鸟。”
这一点其实苏忏与谢长临也有计较。
当日姬人与走的太过干脆,又太过蹊跷,不多久便自鬼市传出这等消息。千年不遇的事撞在此时发生,必有关联,苏忏甚至怀疑这又是姬人与的一个阴谋,不管最后指向如何,人间肯定遭殃。
“我知道,”苏忏低着眼睛,微微笑道,“放心吧,我与长临皆能照顾好自己,更何况人间有卓月门、有阿恒,妖魔界有你,不管谁来,不管出什么事都无关紧要……”
“别……别别……”洛明赶紧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否则这两位同时撂下挑子,他这归隐养老的生活得等到何年何月,“我是粗浅之人,小事无妨,大事还得指望尊上,苏先生,你就当行行好,我这毛都白给你了,总要让我休沐两天吧。”
洛明自从认识谢长临后,恐怕就成了天底下最忙的人,到今天都没什么闲逛的功夫,顶着一张祸国殃民的脸,数千年里别说桃花树了,连桃枝都没摘下一根来——这因缘线也让谢长临给搅黄了。
“……”苏忏同卓月门打太极习惯了,乍见洛明一双因夙兴夜寐而悲愤莫名的眼睛,同情战胜了理智,只好应他所求,“……尽量,尽量吧。”
身处妖魔界并不觉时光流逝,一日看来与人间也并无不同,等苏忏与谢长临重新踏上大楚国土时,却忽然有种物是人非感。
苏忏计划先回清源观一趟,而后经后山直接前往黄泉道,等待鬼市大门的开启。
一来这一去当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他需要同沈鱼叮嘱一番;二来也拽卓月门下水,姬人与之事终归因他而起,总不好独善其身。
人间正是四月天。
巴渎臣服之后天下太平,苏恒百无聊赖便也到清源山上住一住,只是年节时,因卓月门之伤未能全祭天之礼,老臣们吵吵嚷嚷,于是自正月里,便开始紧锣密鼓的张罗中元祭典了。
山上四时来的缓慢,总是比皇城要清凉一些,桃花正是开的时候。道士们颇懂得过日子,桂树林下是桃树林,这时候便能打花晒干做糕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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