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凤清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披了大红的嫁衣,被人引进高大的殿堂。
礼官的唱礼声中,那人牵了红绸与他对拜。鲜红的盖头下,只见一双大手擒着红绸,干净的手与红绸映成两色。
梦醒后,再不见那一眼喜气鲜红,也不见那挺拔的身影,唯余心口一阵莫名悲戚未散尽。
“清儿,你醒了?”
耳边响起声音,刚从梦中醒来的人习惯性点点头,点完就愣住了。
“你……”
脑袋偏向方才响起声音的一侧,“你怎么会在这里?”
“清儿的意思,我不能在这里么?”
戒尘似乎在笑,温和的声音听得出笑意。
凤清微恼,眉头轻蹙起来。
这个人在这里才不正常好吗?那个人从不会让其他人轻易靠近这个房间,尤其不会让这个人。
“嗯……”他挣了挣,从床上坐起。扭头,欲言又止。
凤清又有些恼,面对那个人时,他一向都是想要什么就说,从来不会觉着麻烦到他,或不好意思,换了个人就别扭了。
真不好!
他想。
“先生在此,他在哪里?”他问。
这个“他”,自然指白玄。
“他出去了,让你等他回来。”戒尘依旧说得很温和,语气很淡然。
“这样吗?”凤清问一声,声音却低低的,更似在自语。
“在他回来前,让我照顾你。清儿想要做什么?”戒尘又问,声音正好打断凤清即将陷入的沉思。
凤清又将头转向他,“谢谢先生,先生知道他出去多久了?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清儿很舍不得他吗?”
“……唔”
“清儿”
“嗯?”
“以后,便由我来照顾你,可好?”
“……为什么?”
……
戒尘并没有回答他的为什么。
也不待戒尘说,他又说了,“为什么由你来照顾我?我并不需要人照顾。世上看不见的人绝不止我一个,可他们都能自己活下来。”
房内,安静半晌,然后有人低低“嗯”了一声,是戒尘。
戒尘肯定了他,他并没有说,你和他们并不一样。
然而凤清却的确和一般看不见的人不一样。因为他们伤的,只是一双眼,而他伤的,是整个人。他累不起。
听到他的“嗯”,凤清却不见开心,忽然似乎想起了什么。
“先生”他道,“我一直想问先生,是否能为我恢复法力?”
——
戒尘又沉默了。
凤清微蹙眉,以为他怕自己恢复法力后逃跑……当然还有另一个可能:白玄说过,没有解药!
“清儿,他没和你说过吗?”
……
“没有解药,也恢复不了。”
……
得到答案,凤清有些失望,可却不似想象的那般失望。
没有白玄陪着,凤清还是尝试出门,戒尘陪着他,牵着他的手给他引路。
凤清握着手中大掌,只觉得这只手和以前那只不一样,想着,想着,就多走了几步。
但这多走的几步,也不过是出了殿门,上了门口不远处的石桥,都是四下无人的地方。
上了石桥,凤清便停下了。
戒尘握着那手,感受着那手心沁出来的汗湿。身旁的人,已显得有些僵硬。仔细观察,能看出他心中的挣扎。
眼看那红润的唇被咬住,抵住的牙齿在渐渐扣紧。戒尘叹口气,终是出声:“清儿,回去吧!”
握住那手的手又紧了紧。
深陷挣扎的人一愣,喉间轻滑了下。握着戒尘的手也更紧些。
“不……再走两步。”说着抬脚要往前。
戒尘眼沉了沉,终于上前将人拢进怀中。
“孩子!回去吧!”
凤清在他怀中挣了挣,没挣开。或许太紧张,他比平时更容易累,此时已有些无力。
手扒着身前的人,借了点力站稳。他勉强扯了下唇角,“先生,没事……”
没说出几个字声音便被打断,“你确实没事,你只是需要休息!你这么害怕,还非得逼迫自己,情况不仅不会变好,只会越来越遭!”
感受到怀中的人瑟瑟发抖,戒尘眼中闪过痛色,声音终于还是放轻,“你只是心里太累,需要休息。跟我回去,好吗?”
“……”
凤清失力靠着他,发了狠咬住自己的唇。
没用!怎么会这么没用!
他虽不说,戒尘却感受得到他心中所想!心中的压抑和痛苦怎会少?
当初……他还那么小,万年光景,他已这么大了——
他没能陪着他出声长大,如今还是只能看着他痛苦挣扎。
……没用!
……自己怎么这么没用!
“清儿”
戒尘一手将人抱着,额头与他抵着,“清儿,别咬自己……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两人双双跌到地上,凤清靠着他,莫名觉得鼻子分外酸涩。可双眼却流不出一滴泪。
难过之后,又是疲累,一个早晨了,他该睡了。
若没有那声陌生的声音,他就睡了。
“大师,很是悠闲哪!”
声音从戒尘背后传来,戒尘一愣,凤清却是全身僵硬,前后不过一秒钟的时间。
第131章 第131章
再听那脚步声竟越来越靠近,凤清收紧抓着戒尘的手。
戒尘抬头,见他脸已白得纸似的,额头湿漉漉冒着冷汗,全身僵得像块石头。
戒尘急急将他搂紧,一手不断在他背上抚动,“别怕,别怕!”
话毕,身后一群人已至身前。
戒尘目中闪过冷光,抬首又恢复了一片平静无波。
他将来人从脚看到头,而后轻笑一声,“雷主陛下今日怎会有闲到无极殿这边来?小僧未明事实,未曾恭迎,实在失敬!”
雷主与他对视一眼,忍不住将眼落在他怀中的人身上。
从他的角度,仅能看见那人的一个极小侧面,可那一身白色纱袍加身,跪坐于地,长袍衣摆轻铺满地,便只是一个眼缠白绫的侧面,便足够纤尘不染,看着有如九天之上落入凡尘的仙。
这一点,在那人从地上站起后更得了验证。
戒尘将人扶起来,尽量让他靠紧自己。
“雷主陛下难得来一趟,小僧本应好生招待,奈何实在有急事,这孩子身体不好,现在正犯着伤,小僧便不留雷主陛下了。告辞!”
戒尘说着,温声对凤清问了一句:“走得动么?”
却不听有回应。
这一下没走成,就听雷主道:“这位小姐是谁?之前却没见过,先生何不引见一番?”
那原就僵硬的人更僵了,不为那声“小姐”,而是因为那一声“引见”。
戒尘又笑一声,并不解释其他,只道:“他是玄帝陛下的夫人,因为身体不好,故而鲜少出门,雷主不曾见过并不奇怪的。”
凤清听闻玄帝之名,脸色稍软,又轻轻朝说话的戒尘靠近几分。
那一声“玄帝陛下的夫人”一出,雷将眼神果然敛了不少,却仍是忍不住将人又看一眼。心中只觉此人纤美娇弱,若是可能,哪怕是他,也想将人好好疼上一番。
忽然脑中有什么闪过,雷将又问一句:“帝尊没出去吗?”他是浅浅笑着的。可那笑容映着如今情况处境,却莫名显得有些促狭。
戒尘从容一笑,“陛下确实出去了,不过已出去有一段时间,应该就快回来了。”
雷将笑着,“哦”了一声。
戒尘并不纠结,朝他礼貌点点头,“小僧失陪。”
他往前走了一步,果然,凤清也小心跟着他动。
才一进内殿,凤清脚一软,直直朝地上跌落,好在戒尘眼疾手快把人接住了。
凤清靠着他,脑袋轻轻动了下,便直靠上他肩头,睡了过去。
戒尘把人安置回床上,在床沿坐了下来。
床上的人,眼缚着白绫,却仍看得出睡颜安详。
手指轻滑过那额角,划过白绫,直至侧颜……手下的温度,很真实。
当初他出世时,他正绝望着,甚至一度不愿承认那个人没了。
于是亲手以自己与那人的精血,创造了这个孩子。
他默认了他是下一代凤主的事实,并在将他带回凤族后便离开了。
他来到世间,开始了无尽的寻找。直至走遍了大千世界,他都没有找到,甚至他终于发现,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寻找着什么,又在为了什么而坚持着,执着着。
那个人曾说,凡界有一样东西,极其的玄妙。
此物,人皆谓之“佛”。
再后来,当他在一个庙宇中念了几百年的佛经,食了几百年的佛斋后,他终于顿悟,原来自己一直要寻找的,是一个归宿。
心的归宿。
再后来,他偶也会想起,那曾经被自己抛下的小家伙。
近万年时光,他应该长大了吧?不知道他的眉眼,是否与那人有几分相像呢?
自从修了佛,他除了开始的几百年,后来更多的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一个庙念经,因为他不会老。
后来,他听闻宁国大相国寺,闻名天下,门中弟子佛法高深,他便想着,来这里住一段时间,也是不错的。
可他才来大相国寺,几日后的一个夜晚,天空气象异常怪异,雷雨交加,电闪雷鸣间,血气冲天!
掐指一算,方知九澜灾劫降临世间。
那时,他还不知道,那带来灾劫的孩子会是他。
万年之久,他以为他早已被众长老亲手抚育,长大成人了。
可实际上,他却是才刚刚出生,受了百余年血肉亲养,才好容易来到这世间。这个事情,他甚至是如今才知道的!
若非他灵脉已开,又受了这么重的伤,浑身血气受损四溢,他还不能寻到他体内那熟悉的血气,他还当他是那命理怪异,将给九澜带来又一次灭世灾劫的人。
这一劫,是九澜的劫,也是他的劫。
原本不知他是那小家伙时,他就知道这个事实。那时他其实也并不讨厌他,他是一个性格,气场都叫人无法讨厌的人。
这一点,在他十五岁时他见他的第一面就知道了。
可就算不讨厌他,他也仍是认为,那是他的命劫,他只能面对。
只,当看见他满身血染,身体残破的模样时,他才知道心痛。
他给了他生命,却抛弃他万年不闻不问,他算出他身有命劫,却只引了玄帝来,为九澜苍生挡了一劫,唯看着他在命里独自挣扎。
如今,他忘了前尘,法力全无,唯一副身躯也残破至斯,根基大动……
他,却不知如何能像一个父亲一样,为他解决,承担。
他连补偿都做不到——
仙尘……万年前我救不了你,如今我连我们的孩子都护不好……
你若还在这世间有灵,吾愿折尽余生所有,换他一生平安喜乐!
戒尘平静看着他,心中所思,却只剩绝望来回应。
他看了许久,想着,同时也在等着。
玄帝前去凤岭已经一夜又一个晨时。
正如他所说,此役,不论凤族胜,还是玄帝胜,凤清都不会出事,再不行,还有他!
玄帝此去,其实并非完全没有胜率,玄帝既敢抛下凤清,也要前往同凤族一役,那他心中定是有信心获胜的。
就戒尘来说,他也说不清自己真正希望哪方赢。
他既希望白玄赢,因为他的清儿还是把心交给了这个人,凤族天性其实凉薄,他们很难对一个人产生感情,但若真把心交出去了,此生,便再难自己忘掉了。
可他又不盼着凤族输,因为此役,若玄帝胜,凤族,族危矣!
当然,若凤族胜,凤族再不愿留人,以清儿的权力,要留一个人并不难。
现在,便只等着凤族来……或是玄帝凯旋了。
末宁俯身,额头与沉睡的人额头相抵,轻蹭了蹭,“清儿,好好睡,待你醒来,一切也该结束了。”
——然而
凤岭一役,人族败,玄帝,殁!
报信的人一身狼狈地奔进无极殿,血水浸了一身,一句滴洒,血脚印踩了一路。
彼时末宁才从内殿出来,堪堪把人留在前殿,并替凤清接收了消息。
玄帝一行人根本没能进入凤族内境,凤族不知为何竟如知晓玄帝的行动般等在那里,人族才进凤岭,就被拦住了。
半夜的追逐之后,人族被逼上魔崖。
然后,失踪了的帝后出现了,和凤族一起。
凤族的大长老亲自出手,将所有人灼灭于魔崖上,强烈焰光照亮了整个魔崖,帝后也自己跳下魔崖,所有人族,无一生还!
报信者把消息说完,脑袋垂下,眼还睁着,却再无半毫生气。
末宁久久没反应过来,两手还抓着报信人的肩,身体渐渐颤抖起来!
折天……
是谁给你的胆子!
身后,声响传来。
末宁缓缓回头,内殿门口,一只手紧紧抠在门框上,门脚,一角衣摆露出墙外。
末宁闪身便进了内殿,墙上,原本该是在床上熟睡的人正倚靠在墙上。
那人缓缓转头,似疑惑,又似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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