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兄长叫刘封,我叫刘禅。封禅,封禅。封于泰山,禅于梁父!谁不知道相父的父亲是泰山郡丞,而相父高卧隆中时最爱梁父吟?乐竟为章,止戈为武,是父亲与相父共同的梦想。相父的母亲,就是姓章。后来父亲让我封相父武乡侯…
父亲对我,不可谓不疼爱。但父亲心中更在意的,还是与谋臣兄弟们的情义。这些对他来说,比江山大业更重要。
他当上皇帝,我当上太子的那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我问他:“父皇,您真愿意把汉家天下,让与他人?”
父亲时常外出征战,没有太多时间管我,但只要面对我时,就非常严厉。今天说这句话,我绝对是脑子不正常,准备要挨他打了…
然而父亲望着我半晌,却是温和说:“夏传子,家天下。法尧禅舜之事,自是断绝。况朕德薄,不能再启尧舜之道。身为天子,亦不能将天下与人。”
我有些惊讶。他立刻吩咐我去取《孟子》过来。我捧了书回来,他又问:“万章章句。可知是哪一段?”
我摇摇头。
他叹了口气。亲自取了书过来,翻到一页,让我照着念。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
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然则舜有天下也,熟与之?’
曰:‘天与之。’”
“好。”父亲止住我:“你说说看?”
我说:“若依孟子所言,父皇虽为天子,也不能将天下给他人。只有上天才能将天下交给一个人。”
父亲点头:“尧把舜推荐给上天,而上天接受了他。宣示于人民,而人民也接受了他。舜方能拥有天下。一个人能否有天下,不是帝王所能决定的。要由上天与百姓来决定。”
“上天要如何接受一个人呢?”我又问。
父亲又指着章句让我念。我捧书长跪念道:
“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
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
我沉默了下去。
…相父通晓仪礼,善于主持祭祀。总理政事,更无处不妥善。百姓皆畏而爱之…
父亲又道:“周书有云:‘黍稷非馨,明德惟馨’五谷祭品算不得芳香,只有美德会芳香四溢。又云:‘民不易物,惟德繁物。’人们的祭品没有什么不同,只有有美德的人的祭品神明才会享用。君主没有德行,民众就不会和睦,神明也不会享用他的祭品。神明所依凭的, 在于人的德行罢了。”
父亲留下这句话,就起身走了。留下我闷闷不乐一整个下午。
二叔跟我说,父亲跟高皇帝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从大儒卢植庐中郎读过圣贤书。他比高帝更明白事理。嗯…对。他虽不爱读书,但是《四书》也读得比我通透多了。
他跟相父,是高山流水,心神交感,胜过父子兄弟。我永远无法契及他们圣贤一样的精神高度。
父亲的目光是温和的,却隐藏着刀光,好似枭鹰那样深沉锐利。这两种本该是矛盾的形容在他身上却融合得教人觉不出一丝违和,只觉美不盛收。岁月的洗炼使那双眼睛虽沧桑却坚定,如闪耀着火光。他望着人时,诚恳亲切,但又彷佛能一眼看透人心,让人无所遁形。他的身高虽然不及相父与云叔那样伟岸,却有如虎一样矫健。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宽阔的胸膛让人一见便觉可依靠。
这就是为何父亲令人一见之下便觉敬爱心折。连曹操当年也万分舍不得杀他,与他出同舆,坐同席。
有人说,我长得七分神似父亲,眼睛却象了秀丽的母亲,柔美而倔强,小鹿一般。我身形虽可称得上风度翩翩然略嫌瘦削薄弱,不似弓马娴熟惯战沙场的父亲。甚至有人怀疑我是否能开弓射箭…
唉。
* * *
…因为就连相父也可以开强弓硬弩。损益连弩的力道那就更大。我不只力气不如他与父亲,才华能力,也差得很远很远…
没有办法停止自卑,又只能被安排在那个位置,按照他们的要求去达成我根本做不到的事情。然后,又每每让他们失望。这就是我的前半段人生。虽是帝王,可也充满无奈。
我本来没有做一代雄主帝王的天赋,却被强行按在了这个位子上。父亲对我有着期望,相父对我有着期望,百官对我有着期望,甚至万千黎民也对我有着期望…这对我来说,不会太辛苦了吗?
尽管我是那样敬重他们,仰慕他们…可他们却让我过得那么不快乐。
尽管自从我失去母亲,相父对我是最温柔慈爱的。
他真的是一个很美的人。不是单纯的容貌美好。相父长得端正英隽,更难得是他的举止风度,堪称名士之风,天人之姿,满朝文武莫能及得上他。他的脚步总是匆匆,带起长衣广袖飘摆,玉佩叮当。但饶是匆忙你也觉不出他半点急躁的意思。他行走如风时,也是稳重而让人安心的。彷佛只要跟在他身后,就是天塌下来也不怕。
相父对我,从来是最好的。小时候我懒怠读书,父亲要责罚我,总是军师护着。后来父亲出征在外,我又不念书了。益德三叔就骂我,吹胡子瞪眼睛。但我才不怕他瞪眼睛,他又不会打我。倒是赵叔,苦口婆心的劝我。劝得我怕了,只要看到他都绕着走。
后来赵叔就告诉了军师。军师不会骂人,却也没劝我。毕竟他公务那么繁忙。后来有一天晚上,军师夫人准备了好吃的夜宵,我们一起吃。我喜欢靠在军师身上,闻他袖子上的淡淡墨香,一边吃点心。军师抱我在膝上,给我从西周末年烽火戏诸侯开始,讲到五霸强,七雄出,战国纵横,奇谋迭出。那么无聊的历史,由军师讲来却如此精彩动人,深入浅出。好似我们也置身在那狼烟四起的年代。讲到了管仲,晏婴,田横,乐毅,军师总是神采飞扬,眼里闪烁着欣悦向往的光芒。
后来父亲考察我功课,惊讶于我有那么大的进展,每每答得如他心意。他就知道是军师给我讲的。他责备军师,公务那么忙,教我的事情交给学士们做就是,怎么什么都事必躬亲。可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却是笑着的。
后来,军师忙里抽空,给我讲史籍诸子也就成了习惯了。父亲只要有空,总是旁听。听到后来他说:“孔明啊,你要是有一天能把这些都写下来就好了。你不在时我也能看看。”
所以,军师后来就着手给我抄注申、韩、管子。只是事情太多太忙,一直断断续续的。当了丞相后,更是没时间写这些东西。直到后来带去了白帝城,才终于写完。
你以为,那些相父所抄注的书简,都是路上丢失的吗?丞相的公文信件何等重要,怎么会在运送的半路全数丢失。那其实是我授意下人烧掉的。
反正父亲也已经不能追究了。我就算当了皇帝,事事还是不由我做主,政事有相父处理,我只要照着宣下奉行。在宫内还有董允管着我。那么我任性一下,做这一点事情,总是可以的。
那些经史看了有什么用。父亲本来不爱读书,是得了相父以后,两人夜夜同榻共语,谈完前汉谈后汉,叹息痛恨于桓灵,父亲才渐渐的开始把诸子韬略之书拾起。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以为东征不会有失。一开始也的确是节节胜利,但那又如何,后来的大败,也证明了读再多书也没用。我的天赋才能还不如父亲的一半,父亲看了书,尚且如此,何况于我。
我命人将相父抄写的那些书简,在惠陵前,付之一炬。我想父亲在天之灵,看到这些也是开心的…
* * *
就是因为我这样,才让相父失望了。说我妄自菲薄,引喻失义。
“那又怎样?朕始终只是汉家刘姓的一个符号。”我低声道。
“符号?”相父亦低声重复了一遍,望着我:“陛下以为何为符号?季汉如今便是偏安一隅,亦有诸多豪杰之士,良实之臣,庶民男女,愿意为此符号而舍生忘死。”
我默然不语。我真的不明白。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仿佛都与我无关。他们都是记着父亲的恩遇,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相父彷佛能读出我心中所想似的,缓缓道:“是的,此故与先帝知人待士,恩泽广被有关。然亦是因为陛下与先帝为汉室帝冑之后。百姓万民,存忠孝,明大义者,即便见宦官乱政,奸臣当道,家国倾覆,仍依依哀恋旧朝,恻恻思慕故汉…孤臣庶子,既见乱世中人命如草芥,岂可不思做中流砥柱。宁随汉鼎而玉碎,亦不愿做无根浮萍,随波逐流。令这乱世浊浪,淹没天下…”
相父一字一句道来,说到最后声音已是哽咽。我听着亦觉动容,轻声道:“朕虽不能全然体会,亦可想见相父自年轻时开始,便是以大汉为信仰吧…相父心存忠孝,温柔慈爱,以苍生为骨肉,而心怀天下。碰上了同样如此的父亲,亦分不清此心是相父之心,还是父亲之心,故而舍生忘死相随…”
“是,”相父欣慰微笑道:“陛下知道这一点,足见聪明智达。陛下不曾经历过,自不明白大汉列位先帝创业之艰难,守成之不易。有汉以来四百年,以孝义治天下,礼乐盛行,河海晏清,百姓渴仰归心,若婴儿之望父母。便至倾颓,幸有先帝起于草莽,德范遐迩,仁爱信义遍及四海,高祖之风,明并日月,更将继光武之志,怎不令人振奋,思效死力?”他说着,自知忘情,复摇了摇头:“陛下仁孝温良,亦是方当长成,还望念先帝生养之恩,殷切厚望,莫再引喻失义,以失众心。”
“相父…可以不提父亲么?”我上前一步,抓住了他衣袖。其实我很想象小时候那样,整个人埋入他怀中:“我有相父,自然可保平安…相父总摄朝政,众心所向亦是相父,又与朕什么相关…”
相父默然片刻,缓缓挣脱,竟是跪了下来。我方觉自己又引喻失义了,慌忙扶他。却听相父沉声道:“陛下不念先帝,难道亦不念臣十数年教导。今出此言,实令亮痛心。陛下如此,亮岂能心安。”
我又气又羞惭,若是幼时这样被军师斥责,早就哭了。我一时怔然站在那里,呆望着他。
我也曾看过相父这样跪在父亲面前,可气氛为什么就那么不一样?跪伏于父亲羽翼下的相父,安心,宁静而澄澈,有如一泓碧潭。父亲扶起他,君臣二人一笑之间,一切尽在不言中。我想这就是鱼之有水,龙戏于渊。于是甘霖降下,百姓皆得滋润。
而我呢…为什么我不论怎么做,都只能令他失望痛心…碧潭之中已经无鱼,我还总是耗费相父的心力,要令那潭水一寸寸流干,直至枯竭吗?
思及此,我弯身扶着他,轻声道:“相父近来身体可好些?睡眠饮食如何?”
相父怔然抬头,我觉得,他大概是从我的话中听见了父亲的声音吧。或许也恍惚间在我的面容上看见了先帝。
我哽咽道:“相父,我闻忧能伤人…相父军事政务繁忙,朕实不该再令你忧心如此…我必会悔改的…亦会深追先帝遗诏。”
不过我只是一时悔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终究做不到他与父亲所要求我的。
乃至故国沦陷,我都不曾后悔。虽有遗憾,但我亦如释重负。
* * *
迁居洛阳后的某一个正月元旦,外面的街道张灯结彩,百姓欢庆,热闹非凡。我出去游玩一圈后,回来有些困。正在榻上打盹,隐隐约约听着外面有人歌唱: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
那是在歌颂司马炎的吧。以前在汉国,人们也唱类似的曲子,歌颂我父亲与诸葛丞相。不过…很久没听过了。
数十年来,我没有梦过父亲,没有梦过相父,甚至逝去的任何亲人。但这一次,父亲就在这欢愉的歌声中走入我房中,他一身金色明光铠,容貌焕然,像个三十几岁的,年轻英武的将军。而且全身都散发着光芒…
我大吃一惊,呆望着他:“父皇…”
父亲淡然一笑:“你这孩子,福气好啊。亡国之君,尚能享如此安乐。”
我低下了头。这几十年来所作所为,他应该都知道了。不过看他的样子,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责骂我。
只听他叹道:“朽木不可雕也。圣君贤相,良辅成群,而终不能移其性。孔明本来想随我一起来看你。可他想了想,怕你尴尬,最后还是没来。”
相父…当年相父初亡,百姓野祀。我赌气禁止他们在街头巷尾私祭,还不让在成都立庙。最后敌不过百官劝说,只好在定军山为他立庙。相父也许知道我没脸面见他,所以不肯跟来看我。
父亲似乎知道我心中所想,转身看着窗外歌舞欢腾,一面笑:“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丞相为君子。君子,即当立于天地间,千年﹑万年!”
他又道:“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乃至兼济天下,慈爱苍生。朕知道这对你来说太困难,所以告诫你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理了。可惜你连这也做不到。”
我低声道:“我行将遗臭万年。而相父流芳百世…我知道,我都知道。”
不过我不在乎。
再抬起头,父亲已经不见了。我揉揉眼睛,窗外歌声依旧,喧闹依然。刚才那一幕也好像从没发生过。
故国故事,是他们的故事,终究与我无关。我只是个不小心闯入他们故事的客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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