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亚对林裴笑了下,“我家乡的先知去世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人世间,凡人终将重逢。”
“什么意思?”
“死亡是与故去的亲友久别重逢。”
林裴看着她的神色忽觉异样,他问道:“那位先知是?”
“我母亲。”
林裴一下子没了声音,他想说句什么,没能说出来。
入夜时分,林裴晃去了一家附近的酒吧,他奖金被扣干净了,一穷二白,喝酒都不敢点贵的。酒吧里有些昏暗,放着低沉的老歌,老板娘养的黄金蟒盘在色素酒架子上,林裴随手摸了下蟒蛇的脑袋,黄金蟒亲昵地蹭了下他手心,用尾巴给他卷过来一瓶酒。
这些古老的地球生物陪着人类在星际里流浪至今,多数已经变异,少数依旧保留着原来的模样,珍贵非常。
林裴尤其喜欢这条黄金蟒,他喜欢所有的生命,热烈燃烧的、蓬勃欲发的、旺盛的生命。
他轻轻将酒瓶碰了下黄金蟒的脑袋,“节日快乐!”仰头一口干了酒。
他左手边不远处坐了个男人,正好是灯光昏暗处,男人左手的戒指反射着光,他望向林裴,屋子里放着上个世纪的联邦老歌,他的视线越发昏沉下去,最后一点光都照不见了。
男人戴着帽子,非常常见的鸭舌帽,将他的整张脸都隐在了黑暗中。酒保过来问他要喝点什么,外乡人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十多分钟后,喝着酒的林裴注意到左手边的动静,蹭着他手心的黄金蟒跟他一齐扭头看去。
喝醉了的陌生中年男人把手搭在外乡人的肩上,说是请他喝酒,随手往杯子里扔了两粒高纯度的压缩药丸。毒品是阿波罗城酒吧的一大特色,当地随便哪个人兜里都能掏出一大把红红绿绿的药丸,现代文明下,这些东西都是直接合成,纯度高的可怕。
联邦禁毒史上,阿波罗城是永远绕不过去的一个名词,这座城市代表着性、欲望、暴力以及泛滥成灾的致死疾病。
林裴看过去的时候,动静已经闹得很大了。被一群醉酒毒贩围住的男人瞧上去很年轻,带着黑色的鸭舌帽,不说话,乍一眼看去像个住在象牙塔里的青年。林裴看了他一眼,灯光有些暗,他看不清男人的容貌,这种人不应该出现在这儿。阿波罗的霍乱街道,强奸犯、杀人犯、抢劫犯猖獗无比,每天都有人被当街打死,即便今天是亡灵节,这种人也不该出现在这儿。
林裴坐在原地没有动作。
总有些外乡年轻人喜欢来阿波罗城的霍乱街道寻求刺激,警局一半以上报警电话都是这帮人打的,除了有病外林裴想不出其他词形容这帮人,前两天林裴刚救了俩,一群警察差点被炸死,俩小年轻还骂警察来得太慢,林裴当时就觉得,这帮人被当众轮奸几次才能知道成年人生活的艰辛。
哐当一声巨响,玻璃破裂的巨大声音在酒吧里响起来。
林裴摁着两个毒贩的脖子,把两人的脸狠狠摁在了柜台上,玻璃直接碎了一地。围着的一群醉鬼看着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均是回不过神来,林裴从衣兜里掏出证件。
事实证明官方证件没有丝毫的震慑力,一群酒鬼开始从皮裤里拔出枪来,林裴收了证件,两分钟后,前台的酒柜里被整整齐齐塞进去二十多个人头,只留下脖子以下在外头扒拉。
呜咽声此起彼伏。林裴把证件扔给老板,让他明天带着东西去警局报销。
他这才看向角落里那年轻男人,“喝过了?”他敲了下吧台上的杯子,他注意到动静的时候有些晚,没看见这男人喝没喝。
男人抬头看他,昏暗的灯光下,林裴忽然觉得这五官有些熟悉,这男人长的挺好看的。在他的注视下,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终于低声道:“没有。”
声音也挺好听的。
林裴的心中忽然有些异样,他看着那男人,好半天,他伸手从桌上抓了钥匙,“走吧!我送你回去。”这男人明显是外乡人,今晚亡灵节一过,明天他估计连这条街都出不去。
林裴意外地有些骂不出来。
男人起身跟着他往外走。
林裴问他:“外地人?”
“嗯。”
“证件给我。”
男人好半天没有动静,林裴回头看了他一眼,狭窄昏暗的廊道里充斥着廉价香水的味道,酒吧隔壁就是红灯区,林裴看了男人好一会儿,问道:“身份证件呢?丢了?”
“嗯。”
行吧,哪也别去了,回警局做备录,录入指纹等着下一步查验吧。
林裴领着人往警局走,入夜了,地上的雪已经及膝,街头巷尾都是亡灵节的涂鸦,瞧不见人,仿佛这真的是亡灵节日。走了一程,林裴感觉这人不太像是一般寻求刺激而跑来阿波罗的,他随口问他,“来海日星做什么?”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风雪里夹杂着小碎冰雹,他看了眼林裴,“找人。”
“找谁?”
“我弟弟。”
林裴随手从兜里掏出通讯仪,登入警局内部系统,“名字。”
“什么?”
林裴看了他一眼,“你弟的名字,多大年纪,我帮你查查。”阿波罗城每天都有人被砍死在街头,说实话,林裴觉得失踪人口存活率可能比较低,他问道:“有照片吗?”
男人看了他许久,从兜里掏出手机,划开后递了过去。
林裴低头看了眼虚拟屏幕,画面上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孩,黑色眼睛黑色头发,坐在沙发上低头玩游戏,屋子的装饰瞧得非常不菲,应该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孩。二十多年前的照片了。
林裴心里头有了数,十有八九是死了。
他收起了自己的手机没再查,男人倒也没说什么,两人一起往警局走。
今天亡灵节,警局放假,只有几个小探员在值班,林裴让文员带着男人去做登记,顺便查验身份。他自己转身往外走,忽然,他的胳膊被抓住了,林裴有些诧异地回头看去,男人抓住了他的手没放开,林裴以为他是紧张,随口道:“简单做个录入,验过身份就行,我在外头等你。”
男人慢慢松开了手。
林裴去了大厅,一直等了好几个小时,电话响起来,林裴随手接起来,听了两三句后,他顿住了。
竟然是个帝国人。
这些年帝国与联邦友谊升温,帝国人来联邦也正常,林裴诧异片刻后也没太多想,问那探员身份查过了没。探员告诉他,男人的身份档案是灰色的,但是刚刚打电话向帝国出境管理部门确认过了,身份没有问题,对方说是系统有延误。他们再三确认了,没有任何问题。
“那行,做个录音备个案,就这样吧。”
“好。”
男人很快出来了,林裴倚着墙等他。身份补办需要一定时间,何况这人不是联邦公民,恐怕要等上好一阵子才能出城。他和男人解释了一下,以为男人会不满,没想到男人什么都没说。
警局不能住人,思来想去,林裴不知道该把人往哪里送,哪都不安全,他把人带回了自己家。
走出警局的时候,外头正好是凌晨,冷风一阵阵往衣服里头钻,林裴紧了紧衣领。两人步行回家。男人安静地走在他身边,穿得很单薄,也不说话,雪一点点积在他肩头,林裴忽然扭过头盯着他看。
男人的脚步顿住了,黑暗的街巷中,温热的呼吸把雪花一点点吹融了,林裴挡在了他面前,脱下了外套哗一下抖开披在了他身上,他听见了林裴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林裴去附近的小店里买了罐热牛奶递给男人,自己从架子上拿了一听合成啤酒,小店的屋檐下,他喝着酒打量着男人,“我叫林裴。”
男人拿着热牛奶望着他,许久才道,“很高兴认识你。”
那声音低缓而沉,在昏暗的夜里头响起来,意外的好听,林裴心头一跳,连问男人的名字都给忘记了。
这男人,挺好看的啊。他有些不知道怎么说,缓缓喝了口酒掩去了眼中的异样。
他没注意到,男人望着他从始至终都没转开视线,压着手指上的戒指。热牛奶在他手中冒着热气。
林裴把人带回了自己的出租屋。
林裴的房东是个年纪很大的妇人,年轻时非常漂亮,混迹红灯区,给一个颇有势力的毒贩做过情妇,一段时间后又被抛弃,经常被毒打,她和林裴聊过自己的事,毒贩被人砍成八块塞在洗衣机里,那天她仿佛在过节,她拿毒贩的钱开了家妓院,一直吃香喝辣到今天。
对,林裴住在红灯区,因为租金确实便宜。
他一进去就开了暖气,房子年久失修,暖气系统不怎么好用,好半天才有那么点热气。林裴怕男人冷,让他进卧室,卧室有地暖。他观察过男人的衣服,样式简单,但是材质非常特殊,无疑这是个家境富有的年轻人,这种人一般都吃不了太多苦。
雪化开了,两人身上都有些潮湿,尤其是裤脚,已经彻底冰透了。林裴怕他难受,给他拿了套干净的衣服。时辰也不早了,林裴明天还得去警局,他对着男人道,“东西我给你放下了,早点休息,你在这房间先睡一晚,我睡外头,明天我帮你找找新的住处。”他顿了下,“明天我打电话帮你问问,尽量早点送你出去。”
林裴说着话,起身准备离开,忽然男人抓住了他的手。
林裴一顿,扭头看他,“怎么了?”
男人看了他许久,缓缓松开了手,“没事。”
林裴也没多在意,对他说,“早点睡吧。”他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林裴在门口停下了,不知道为什么,男人看着他的时候,他老是有种错觉,男人似乎认识他,男人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太长了。林裴想了会儿,难得没想明白。
夜里头,林裴没能睡着,他刷一下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晚有些轻微的焦虑。他下意识伸手去兜里掏烟草,什么都没摸到。他记起来自己已经没钱买烟草了。
林裴披了外套下楼买酒。
从自动贩卖机里头摸出酒,他一回头,发现身后站了个人。林裴本身是个警觉性极高的人,一瞬间极度诧异,下一刻,他拔枪的手猛地顿住了,“是你?”
男人的脸从黑暗中显出来,发白的灯光下,男人一双漆黑的眼正望着他,林裴此刻才觉得,他刚才对男人的评价有失偏颇,这不是个有点好看的男人,这是一个非常好看的男人,五官无可挑剔,眉眼藏着故事。
两人上了楼。
林裴问他,“睡不着?”
男人轻点了下头,“嗯。”他望了眼身旁的林裴,“想起些过去的事,有些后悔。”
林裴喝着酒,接话问道:“什么事?能说吗?”
“都过去了。”男人望着喝着酒的林裴,一切到此该结束了,尘埃落定,万物复生。
他的眼睛一点点暗下去,像是所有的光都被吸进去了,却依旧照不进见里头的故事。
林裴今晚喝得有些多,他看了眼男人,忽然觉得男人看他的视线很是异样,林裴怀疑自己真的喝多了,大晚上莫名口干舌燥起来,他的焦虑症果然有加重的趋势,乱七八糟地胡乱想着,林裴喝着酒的动作却停不下来。
林裴道:“我也经常想我过去的事。”
“会想什么?”
林裴回忆了一阵子,握着杯子道,“我爸是个矿场老板,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妈死于矿难,我一直记不清他们的脸,小时候家里有个壁炉,一家人会围着壁炉吃东西,好像都是些没意思的东西。”林裴看了眼男人,“其实有时候想想,还是挺有意思的,人忘得太快,才十几二十年前的事,好像都不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一样。”
男人没说话。
林裴继续喝酒,喝完了,他披了衣服下楼,这次他拎了一箱子上楼。谈话也不想继续下去了,他说了句“早点休息”,替男人关上了卧室的门。
次日一大清早。
林裴在警局里忙碌,亡灵节后的头一天,整个城市都陷入了某种莫名的燥乱中,他们下辖的那条两条街区,一个早上出了六起恶性暴力事件。
其中有一起发生在警局隔壁,直接炸了整条街道的供暖系统,这下好了,整栋警局全是此起彼伏的跺脚声,一群人冻得跟鸡似的。
林裴自认为已经够抗冻了,大早上打了两个喷嚏,到中午外头大雪停了,天反而更冷了,终于败下阵来的林裴在脖子上缠了条灰色围巾。
天太冷了,没有食欲,又加上林裴大约是昨晚喝的有些多,中午的时候有些反胃,他懒得吃东西,叼着块面包片在办公室翻档案,打算待会儿去审讯室看看。听说那里头都快冻死人了。
门被推开的时候,林裴微微一愣,从嘴里把面包片拿出来,扯了下围巾,“你怎么来了?”
林裴下意识以为男人是来问他进度的,立刻接道:“我打电话问过了,身份证明两三天能办下来,你别急。”说着话,他忽然别开头打了个喷嚏,轻轻吸了下鼻子。
“没事吧?”
“没事。”林裴摇头。
林裴没空送他回去,又非常不放心他一个人走回去,他索性把人留在了办公室里头。那头小玫瑰打电话催他,说是冻死人了,林裴一下子没法确定这是个感叹句还是个陈述句,他对着男人道:“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等林裴赶回来的时候,他发现男人还站在原地,姿势都没换过一个。刚要说话,他脸色忽然微微一变,走上前拉过男人在沙发上坐下。
林裴发现男人的裤脚是湿的。
阿波罗城大气层较薄,昼夜温差极大,冬天温度可以低到零下一百多度,极容易冻伤,如今正逢冬日,每天都有人喝醉酒冻死在街头,而男人的裤脚是湿的。林裴翻出两块毛巾在温水里熨过了,又拿了药霜,拉着男人在沙发上坐下,他低身在男人面前蹲下了,“别动。”
男人怔住了。
林裴轻轻把男人的裤脚卷上去一截,脱了他的鞋子,又缓缓褪了袜子,捏着他的脚踝拿毛巾一点点擦干了,果然有轻微冻伤的迹象,林裴挖了点药霜抹了上去,他低着头,一点点揉着男人的脚踝,把药揉开了。
“这两个月是寒月,温度变化大,很容易冻伤,严重的可能会肢体坏死,这里医疗条件不行,出门多穿点,尽量穿防水衣物。”他多解释了两句,找了双干净的拖鞋和袜子给人换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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