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
一千个普通人中的异类,被人猜疑和排斥的“魔女之子”。方淮如今忽然回想起来,才发现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在他心里的印象是如此清晰,以至于跟欺骗他、囚禁他的“余潇”剥离开来,成为另一个独立的存在。
他记得这个少年,在寒冷的三叠峰顶牵他的手时,带茧子的掌心也是温热的,叫他“师兄”时,不同的心情声音会有一点点不同,喜欢突然抱着他,就像白虎爱用脑袋在他怀里蹭来蹭去一样。
在刚发现被欺骗时,他的心里只剩下愤怒和失望,一切都是假的!这一句话充斥了整个大脑。
但现在,那些温度、触感、声音,居然和他金丹被剖时的痛苦一样真实。
那是一个孤寂的身影,脆弱得像纸片一样,却寄托了他所有的保护欲和希望。
他尽全力的保护,从来都无法彻底隔绝伤害。无论是余潇还是七喜,他们都是正道眼中的“异类”。
世人削足适履,拼命让自己符合俗世的标尺。而眼前这个懵懂又生气勃勃的少女,他真的要将她再带入那苛刻的标尺中吗?
方淮拉过一方凳,在七喜面前坐下道:“不想去仙界?那里的确有很多讨厌的人,我会把你带在身边,让他们离你远远的。”
他替七喜把散乱的鬓发挽到耳后:“不过,我的确不能保证你会像在太真宫一样开心。”想要痛痛快快地活在世人定下的标尺以外,如果强大到站在顶端睥睨众生,像余潇的上一世那样,或许能够做到。
但余潇走到那一步前,也早就遍体鳞伤过了。
他手指轻轻点了点少女的额心道:“既然如此,你自己来选吧,两条路,无论哪一条,走上了就不能回头。”
七喜低头拿衣袖呼噜了两把眼泪,抬起头来道:“公子,重头来再让我选,在太真宫我也会选跟你走。但现在公子已经自由啦,我尽了我的一份力,一点儿也不后悔。我想回去,哪怕宫主和少宫主生气要杀了我,我也想回去。”
她刚开口时还有些畏惧和犹疑的神色,但对上方淮的目光,她两手握紧了膝盖,眼神越发坚定。
方淮道:“他拦住我们时是什么样,你也看到了,他要杀你,就是眨眨眼的事。”
七喜眨眨眼道:“我不怕。怕死是要被师姐们笑话的。”
方淮皱眉,复又舒展眉头,对七喜道:“你记住,死不难,活下来才难。”他低头,从脖颈里扯出那半块玉佩解下来。
雁姑道:“你真要放她回去?”
方淮看了她一眼,将玉佩放在七喜手里,对她道:“回去倘或被问罪,随你跟他们争辩也好,认错求饶也好,要记得一切是为了你能活着。这玉佩你收起来,如果他们一定要杀你,你把此物亮出来试试。”
七喜低头看看那玉佩,又抬头看方淮道:“公子,少宫主是爱你的。”
方淮苦笑道:“你小小年纪,还懂什么叫‘爱’?”
七喜道:“方才在野地里,我看见少宫主哭了。”
方淮请雁姑给了七喜一件护身的灵器,思来想去,还是拜托尹大小姐派了两个随从,护送七喜回风烟城。
雨势渐渐小了,方淮站在窗前看七喜和两个随从远去的背影,尹大小姐在他身旁道:“我倒不觉得这丫头回去会送命,反而会被余潇当作要挟你的筹码。”
方淮看看雁姑,显然她也抱有这样的想法,他自己何尝没想过这一点,只是把目光又投向蒙蒙的水幕中道:“这是她自己选的。”
尹凤至离开窗边,回头看方淮道:“方公子放心,那丫头在进太真宫的宫门前都会平平安安的。不说她了,眼下雨势小了,方公子可要与我一同上路?”
方淮道:“大小姐要回五凤台,我要去碧山,方向不同,不必勉强一起赶路。”
尹凤至道:“谁说我要立即回碧山了?”
方淮身体一顿,转头看她,尹凤至笑道:“才收到消息,我家五叔正在贵派作客,我决定暂时改道,随方公子你上碧山,等见了五叔,再和他一块回族中。”
方淮沉吟了一下,转身道:“既如此,一路还请大小姐多担待。”
尹凤至笑道:“是彼此照应才对。”
风烟城。
尹家的两名随从护送着七喜,送她来到太真宫的大门前,随后便离开了。
眼下已是深夜,七喜站在寥落的宫门前,呆呆看着那上面两个兽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去拍动兽环。
门内“叮铃”一声响,这声音她从小听到大,但此刻却肩膀一抖,下意识攥紧了袖子里的玉牌。
这是用来识别太真宫弟子身份的玉牌,上面用较大的字篆刻了“七喜”两个字,小字则是她的年庚和辈分。
明明下定决心要跟公子从宫中逃出来,但走的时候,还是带走了这枚玉牌。
她的心“咚咚”地跳起来,铃声响后不过多久,有人在门内道:“谁?”
七喜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芙蓉阁的七喜。”
那边静默了一会儿,就在七喜惴惴不安,猜测那边是何情形时,门倏地打开,一个熟悉的人影探出来,恶狠狠地瞪着她:“你还回来做什么!”
七喜吓得心跳都在那一刻静止了,认出这是她逃走前见的那位师姐,才满眼溢出泪光,磕磕巴巴道:“师姐……”
这位师姐一咬牙,将她拉进门内,低声怒道:“你好大的胆子!怪道我今儿早上见你怪怪的,你居然捅下这么大的篓子,你可知道宫主将少宫主带回来时发了多大的火!”
七喜要开口,被她这师姐拧住腮帮子,丹蔻戳进肉里,疼得她眼泪流下来。
“你还回来做什么,找死么!方公子呢,难道他逃出去就把你扔下了?”
七喜脸上涕泗横流,呜呜嗯嗯道:“公子……没有……是我自己要回来的。”
师姐松开手,看着她,一跺脚,“哎”了一声,把她往门外推道:“快走!我只当没见过你。”
七喜扳着门道:“师姐,我不想走……”
“你们在做什么?”
四名太真宫弟子手提宫灯,照在两人身上,为首之人把目光停在七喜身上。“这是宫主下令追捕的罪徒。”
那师姐往七喜身前一挡,柳眉倒竖道:“什么罪徒?这丫头修为又低,脑子又笨,一定是被那姓方的掳走的……”
七喜待要说话,被她师姐一把捂住嘴。
为首弟子道:“掳走的也好,从犯也罢,先收押起来,等宫主从旋室出来亲自发落。”
师姐咬牙,回头看看七喜,又重重地“哎”了一声。
七喜被关进太真宫的地牢,那师姐守在铁栏杆外,七喜抓着栏杆问道:“师姐,少宫主……怎么样了?”
师姐看了她一眼,啐道:“自己都顾不上了还管别人,没心没肺的死丫头。”
七喜低头由她骂,过了一会儿道:“少宫主……一定生大气了吧?”
师姐看着她,嗐声丧气道:“生什么大气,换作你血葫芦似的被抬回来,还有那力气生气?”
七喜瞪大眼睛道:“少宫主他……”
师姐道:“听宫主身边的姐妹说,少宫主灵寂期渡劫,本是喜事,但他心魔深种,全身经脉逆走,渡完劫能留一条命算不错了。”
她看了看牢房定下铁窗稀疏漏下来的月光,“饶是这样,被抬回来救治,每回安静不到半个时辰就爬起来要去追人,宫主不得已,只好将他又拷在旋室里。”
第77章 归去来(三)
晨起, 弟子捧了茶上来, 尹梦荷接过, 还没送到嘴边,就气得把茶盏往地上一摔。
她面前数丈远处的墙壁, 余潇就那么被拷在墙上,垂着头,身上的血都在黑袍上凝固了,时不时有新鲜血液渗进去,神智处于半昏迷状态。
昨晚本来是要救治他的, 可每回令他恢复一点力气,他必定要挣扎着出去追人,爬也要爬出去, 一来二去, 尹梦荷索性把他拷住了。
尹梦荷冷冷盯着余潇,吩咐弟子道:“再去烧碗茶, 要烧得滚热的。”
弟子忙领命而去。少顷,便端了茶来。
尹梦荷接过那茶, 一步来至余潇面前, 把滚烫的茶水往他脸上一泼, 修士的肉身也并非钢铁铸成,可茶水泼在余潇僵硬得仿佛冻死了的脸上, 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咬牙切齿道:“就为了一个男人, 就弄成这副模样?”她揪起余潇的衣襟, “你现在跟一条狗有什么区别!”
“想要他, 就修炼到无人能及的地步,把整个碧山翻过来,抓了他父母族人,还怕他不肯就范么!”
她正对着余潇怒其不争,那边门外有弟子来报道:“宫主,昨晚抓住了帮方淮逃出宫外的从犯。”
尹梦荷松开余潇的衣襟,手上沾了一层血迹,弟子忙上来半跪着用手帕替她擦拭干净。她道:“带进来。”
七喜被弟子一推,踉跄着进来跪伏在地上,尹梦荷坐下打量着她道:“丫头。”
七喜额头贴着地面,身子抖索道:“见、见过宫主,弟子知错……”
尹梦荷道:“孟园中的隧道,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七喜道:“弟子不知道……弟子一直不知道那里有隧道,直到公子带我逃走的时候我才知道的。”
尹梦荷哼笑一声道:“那好,那你们逃走吃的藏息丸,是谁给你的?”
七喜身子一颤道:“是外门一个人给我的。”
一旁弟子道:“什么人,是男是女?”
七喜道:“不……不知男女。”
尹梦荷眼底一沉,弟子察言观色,立刻上前朝她胸前踢一脚,喝道:“一问三不知,当宫主也是给你戏耍的么?还不从实招来!”
七喜被她踹到在地,爬起来在地上磕两个头道:“弟子实在不知……药丸是公子要我去取的,那人隔着宫门递给我,声音又粗又哑,分不出男女。”
这是方淮嘱咐她的说辞,七喜一边磕头一边哭道:“弟子舍不得宫里的姐姐们,所以半路跑了回来,求宫主饶恕弟子,让弟子做什么都行……”
尹梦荷冷笑道:“那么,方淮往哪里跑了,接应他的人是谁?”
七喜顿了顿道:“公子要回仙界……”又道:“接应他的是一个女人。”
尹梦荷道:“形容打扮如何?”
七喜道:“她穿了一件白衣裳,衣裳上绣着几只大雁……”
尹梦荷用力一拍手边的桌案,木桌顿时化为齑粉。她咬牙切齿道:“果然是那个贱人……”
她怒气稍缓,瞥了一眼地上抖如筛糠的小丫头,道:“既是叛逃的从犯,拉下去,按宫规处置。”
先前踹七喜一脚的弟子抬头,看看尹梦荷,又看看七喜。
尹梦荷眼一睁道:“还要我再说一遍?!”
弟子跪下来,另有几个侍奉的弟子也跪下来,干跪着,都不敢求情。
尹梦荷阴沉道:“你们这是何意?”
弟子之一以头碰地道:“师尊息怒,只是少宫主还神智不清,不如将她暂且关押,等少宫主醒来再做处置。”
另外几人知道这是缓兵之计,忙纷纷附和。
尹梦荷眯起眼,哼了一声道:“你们想留下这丫头一命?耍这些心眼,岂不知我生平最恨忤逆之徒!”说着五指成爪,向七喜抓去。
众人变色,七喜却在此时重重地磕一个头道:“弟子愿意一死,求宫主再让我跟少宫主说句话!”
尹梦荷手停住,道:“是方淮叫你带的话?”
七喜慢慢地点了点头。
尹梦荷拧眉,看了一眼墙壁上铐着的死气沉沉的余潇,而后收手道:“那就去对他说吧。”
七喜缓缓爬起身,身子颤抖了两下,朝余潇走去。
她走到余潇面前,看着他一半掩没在阴影里的深深的轮廓,像是她看到过的孟园冬天的假山石,嶙峋、冰冷又憔悴。
她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佩,递到余潇面前,低声道:“少宫主……公子要我把这个给你。”
过了好一会儿,男子垂着头,毫无反应。
七喜咬住嘴唇,心里涌起来不知是对死亡的恐惧,还是她也不能理解的歉疚和悲哀,低下头哭道:“对不起……”
尹梦荷冷冷道:“带下去,再有人敢求情,就和她一样罪名论处。”
两名弟子走上来,按住了七喜的肩膀。
七喜最后看了余潇一眼,蹲下身去将玉佩放在余潇身前的地上,抬头就看到师姐们不忍的目光,心情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
两人押着七喜转过身去,正要向门外走去,忽然铐住余潇的锁链轻轻晃荡了一下。
三人脚步一顿,尹梦荷也眉头一动,抬首看去。
“留下她。”
声音低不可闻,像濒死之人用气息在呢喃,但近处的七喜和两个弟子都听见了,尹梦荷也听见了。
她们转过身去,只见那人仍一动不动垂着头,但三两滴水滴从看不清的侧脸落下来,砸在玉佩莹润的表面,闪动着微光,也砸在粗擦的地面,形成圆圆的水渍。
“留下她。”
方淮和雁姑坐着马车,和尹大小姐的车驾一起越过了魔界的边境,进入仙界的范围内。
走了两天一夜,到了一个较为繁华的城镇上空,雁姑忽然道:“在这城中停一阵吧。”
话传到尹大小姐那,那边虽然不解,但还是停了轿辇,落在城中,像先前一样,随从们盘下一座客栈,也给雁姑和方淮清理出上房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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