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站在竹林里,一双眼被火光映的发红,盯着他们。也有一部分或是像猴子一样挂在竹子上,背上还有火焰,却只是冷眼看着他们经过。
——不,不是像猴子,更像是,蜘蛛。
星河影忽然觉得脊背都被这样的目光盯出了凉意,毛骨悚然之中却被水风清又拽了一把:
“都是些死人,有什么好看的!没看够上二娘那儿看去!”
星河影跟上水风清的脚步,这竹林起了火烧得竟然是格外快,满天飘着烟灰。星河影被呛得直咳,水风清带着他趁乱除了折柳山庄,这才一边拍打他衣服上沾的黑灰一边十分嫌弃:
“没这个金刚钻你瞎揽什么瓷器活?还把人家竹林子给烧了……”
星河影咳嗽着转头看他一眼,于是水风清沉默了片刻,拍了拍他的背:“……烧得挺好。”
噗嗤一声,星河影笑了起来,水风清摇了摇头,于是星河影问他:“要不要回去再杀个回马枪?”
“不必了。”水风清已经先一步走下山路,“我杀不掉他。”
咦?
星河影一怔,印象里自家老头子日天日地就没有过认怂的时候,怎么回事?他赶上两步追到水风清身边:“怎么了你……”
话没说完,最后梗在了喉间。月光很亮,于是这时候他终于看清,水风清从唇边到衣襟上全都是血。
“你怎么了?!”星河影一把抓住了水风清的胳膊,拦在他的前方,瞪大眼看着水风清从嘴角到下颌连胸口一片血色。明明他们出来的时候……并没有这样?!星河影大惊之余一把扣住水风清的脉门,真气乱流让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怎么会这样?!”
水风清忽然笑了起来,随意十分一抻袖子擦净了唇上脸上的血迹:“千年不死的那是老王八,生老病死的才是人。”
他说罢,越过星河影继续走。星河影的脑子里瞬间闪过问归途身死那日,水风清一身血迹的模样,竟然和现在惊人相似——
“你等等!到底是怎么回事?!”
星河影追上去,水风清只略是顿了片刻,转眼看他:“你知道逆天命前任教主是怎么死的吗?”
他这时候突然问这样一句,星河影自然除了懵没有别的。于是水风清唇边勾起一抹笑:“我杀的。”
星河影一惊,水风清却是依然带着笑:“所以,你也要杀了我。”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水风清又一抻袖子,擦掉了唇边又流出来的血迹,“而且,恐怕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折柳山庄里,风鹤鸣伸手搀扶风过柳进了房内。管家急匆匆冒着火穿过了竹林,到房门前一行礼:“老爷……”
“他没事。”是风鹤鸣替他回答了一句,“下去吧,还有,让厨房再准备一份夜宵,一会儿我亲自去取。”
想想那所谓的“夜宵”是指什么,管家也禁不住有些反胃,喏喏应了一句便迅速离开此处。
而房内,此时是黑灯瞎火。风鹤鸣借着外面映进来的火光正要点亮桌子上的油灯,刚一伸手,一道厉风。他立刻缩了回来,几乎同时,一声脆响,桌上的灯台被一支筷子击成了碎片。若是风鹤鸣收手慢上一步,恐怕连手也要被这根筷子给扎出个血洞。
于是他保持沉默,站在原地。略略的沉寂之后,风过柳首先开了口,仿佛是个慈父一般,十分温和,却是质问——
“那个小子,是你带他进竹林的?”
他藏在房内最阴暗的阴影里,风鹤鸣即使睁大眼也只能借助外面依然未灭的火光看到他的轮廓。他说话的声音里依然带着破风箱一样的闷声,语调却十分柔和。
可正是这样的柔和,才更让人胆寒。
“是。”风鹤鸣回答,话音未落膝头猛然一痛,一股内劲隔空击中他膝盖,他腿一软便跪了下来。
“鹤鸣,”他慢慢道,“你知道为什么你大哥、二哥、三哥、五弟全都死了,只有你还活着吗?”
他抿了抿唇,保持跪姿,却梗着脖子:“因为……”
“鹤鸣,山庄事务繁多,但那都是细枝末节之事。真正的大事我从不假手外人,你又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风鹤鸣沉默着,视线下垂看着地面。于是风过柳在黑暗里笑了一声:
“鹤鸣,你要知道,世上没有什么人值得你信任,只有血缘才是真正牢固关系。所以,真正的大事我只交付给你,山庄里也唯有你明白《长生典》的意义有多么重大。可是鹤鸣,为父信任你们,你们却似乎一直在辜负为父啊。”
他慢慢地,带着些微笑意一般,继续道:“鹤鸣,你大哥他们都死了,因为他们都是不肖子。只有你,生性纯孝,从未忤逆为父。鹤鸣,为父只留了你一人,你该明白,为父对你如何用心良苦。”
“是。”风鹤鸣终于低头,回答了一句。于是风过柳又是慢慢笑了起来:
“鹤鸣,现在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带那个人进竹林。”
“因……”
“实话。”
在风鹤鸣回答之前,他先加上了这样一句。于是短暂的沉默之后,风鹤鸣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紧涩:
“他……轻功虽好,但内力并不扎实,如果全无防备,贸然闯入竹林,恐怕会死在死士刀下。父亲,孩儿已经害了师父,我……他虽然是水风清的人,可是毕竟与孩儿有十三年同门情谊。”
短暂的沉默之后,风过柳又笑了一声:“如此……鹤鸣,你是算准了,等你们从竹林里出来的时候,水风清已经与为父交手,为父定然无暇顾及他么?呵……鹤鸣,很好,很好,谋算精确,有为父之风。”
第108章 花孔雀应该被薅毛,望周知
他越是笑,风鹤鸣心里就越沉。直到他终于止住了笑,慢慢到:“可是鹤鸣,为父似乎并未教过你因小失大。你放他进竹林,又暗中命令死士不许动作,如今他一把火烧了为父多年心血,如此得不偿失,又该怎么算呢?”
风鹤鸣无意中握紧了拳,终于听到风过柳慢慢道:
“不过,鹤鸣,你也的确做了一件不错的事情。”
风鹤鸣有些错愕,便听风过柳继续道:
“去吧,命人散布消息,就说魔教教主水风清夤夜偷袭折柳山庄,我此际伤重垂危。如今你为报父仇,愿联合正道同仁,一同讨伐魔教逆天命。既然你在剑门,便好好和你那位掌门师兄说说,正道联军若少了剑门,那么凌虚剑门正道首座的名声可就形同虚设了。”
他说着,唇角带一丝愉悦笑意。风鹤鸣心下暗惊,倒是想不出若剑千山对上水风清或者星河影……然而稳了稳心神,却还是开口问了一句关键:
“可是父亲,我们现在连逆天命藏身何处都还不知……”
“你不知道也无妨。”风过柳笑了一声,“你大师兄知道。”
风鹤鸣自然更是疑惑,剑千山怎么可能知道逆天命所在之处?
他像是因为儿子的愚钝十分失望一般,叹了口气:“鹤鸣,不是他真的知道,而是所有人都会觉得他应该知道。”
他应该知道……是啊,魔教教主是他生父,魔教少主是他师弟,他当然是应该知道魔教在哪里的人。一股寒意沿着脊柱冲进后脑,让他整个人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样清醒。
风过柳的声音里带着轻快愉悦:“鹤鸣,你既然在剑门这么久,应该知道《道德经》有言,‘太上,不知有之’。若是要成大事,你便不该在人前显露痕迹。让江湖里所有人都以为,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们自己的决定,这不是很好?”
风鹤鸣只觉背上涔涔冷汗浸透衣衫流了下来,他实在无法理解风过柳的意思。然而风过柳的确很喜欢他这样的愚钝,仿佛无奈,然而声音里带些轻松:
“鹤鸣,你会明白的。时候不早了,去休息吧。”
“是……”
“啊。”他在风鹤鸣起身之前,忽然又开口仿佛要说什么,风鹤鸣原是要起身,此时略微僵硬又保持了跪姿。他满意于这样的服从,带着些许笑意:
“人老了,记性不好。鹤鸣——”他的声音似乎拉长了片刻,为了凸显他接下来这句话是多么重要。像是有了片刻无声无息的空白,风过柳终于再度开口,一字一句都好像是锤子一样:
“鹤鸣,你师父的心脏,你打算什么时候带来给为父?”
风鹤鸣的呼吸几乎在这个瞬间停滞。
而后风过柳像是只不过随口一问一般,转换了下一个话题:“鹤鸣,既然如今决定要讨伐魔教,兹事体大,近日以来你便多去准备一些江湖上的事情吧。至于你娘,前些天你也见过她了。她需要静养,你也不要每天都去打扰。”
风鹤鸣心下一沉。
“是。”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顺从冷静地遵循父亲的命令。然而他很快又找回了理智,抬头注视着房内的黑暗角落,“孩儿明日就启程回剑门,父亲,明日出发前,孩儿去向母亲辞行可以吗?”
沉默。然而那只是片刻,而后风过柳忽然笑了一声:“可以。鹤鸣,明日是你二十四岁生辰吧?这次,就当是为父送你一份礼物。”
原来我今年才刚过二十四岁?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半截身子入土了。风鹤鸣在心底自嘲了一句,他试图笑起来,事实上他也的确成功命令自己的脸上扯出了一个弧度。竹林的火势已经被控制住了,他忽然有些疲惫地想,真遗憾这场火没有烧毁一切。
寒风像是刀子一样割得人脸疼。剑千山将最后一片瓦盖在它应在的位置,而后轻身跃下了房顶,连衣角的灰泥都没在意。他穿的是简单的粗布衣衫,只腰间还有一把拂尘。等在院子里的是两个老人,见他毫发无损地下来,安心出了一口气,老婆婆给他端来了一杯热水:
“小伙子啊,累了吧快喝点热水,哎呀家里也没有什么茶……”
“无妨。”剑千山唇角略略一扬,有些僵硬,然而显然他是真心想笑的。他双手接过老人递来的热水。老人要塞给他一把铜钱,他避了开,而后伸手从老人手中取了一枚铜板:
“老人家,这就够了。”
他说罢,努力又是试图表现温和给老人一个笑颜。然而他依然笑得很僵,有些失落,将茶杯还给老婆婆之后,拱手一礼离开了这间小小院落。
寒风很冷,但是他并没有这样的感觉,穿的依然是简单的单衣。《南华经》有云,至德者,寒暑弗能害。到了剑诀第八重境,其实是无谓寒暑的。此时他穿着短打粗衫,若不是腰间挂着拂尘,大概没人会觉得他是道士,这衣着分明更像是泥瓦匠。路上人不多,他便又一手执拂尘,一步步向着长云峰走去。
风速陡然快了起来,他嗅到风中一缕香气,于是拂尘一甩拍向身后。那缕香气顿时打了个旋儿,绕到了他左侧,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在他鬓边一碰。
明明他已经不知寒暑,却忽然觉得那里暖得像是着火了一样。剑千山有片刻的怔忡,而后立即收回了心绪,没理会星河影搭在他肩膀的手,继续走自己的。一股芙蓉香追着他,是星河影的衣服上带的。剑千山觉得这味道闻着就好似一只骚包十分还贱兮兮到处开屏的花孔雀,让他第一感觉是想把丫的摁在地上薅秃了毛然后下锅炖汤。然而这花孔雀还毫无自觉,带着那股子芙蓉香气跟着他走,一边悄悄闻着剑千山身上挥之不去的檀香味,一边是笑嘻嘻道:
“嗨呀,道长,多日不见,怎么看到我都不说一句想我啊?”
剑千山没有皱眉,一张脸倒是无喜无怒,只淡淡一句:“腿长在你身上,来去自如是你的事情,何须贫道思量挂心。”
“哟哟哟,道长,你这话说得跟吃醋了一样啊。”星河影说着伸手捏着一根拂尘毛,也没刻意拽,只像是找点什么东西抓着玩儿,“话说啊道长,你这一个人出来给人修房顶干嘛?积德行善么?剑门又不缺钱,你出钱给人赈灾不就得了?”
剑千山的步伐略是一顿,而后星河影便忽然笑了起来,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哦,道长,你积德行善该不会是为了给你那对儿不负责任的爹娘的吧?你说他们的债你还,所以就不能用剑门的东西还你自己的债?”
剑千山没说话,只是略略加快了脚步。然而星河影却是依然嬉皮笑脸追了上来:“道长啊,人说百善孝为先,要不然你跟我回一趟魔教,给你那个不成器的爹捶捶肩捏捏腿,也算积德,给你省点儿事啊!”
剑千山又是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冷静平和,也无喜无怒。只是星河影觉得,其实那双眼向深处看,是能看到愤懑的,即使他说得平静十分:
“贫道不需要。”
第109章 你要快点长大啊
阳光很好,星河影则是懒洋洋趴在窗台上,扑面寒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他也没理会。身后房门一响,他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来了——
“嚯,你这屋怎么这么冷啊!”
除了水风清还有谁能说这话。星河影转脸朝他做个鬼脸,随手关了窗子:“今年冬天真长。”
“每年冬天都这样。”水风清坐到了火盆旁边,随手拿火筷子拨弄了一下,“就是往年冬天你都在凌虚剑门而——这啥玩意?!”
有东西挡住了火筷子,水风清仔细一拨弄,从满盆的炭灰里翻出来一个裹满灰的土豆。
水风清:“……”
星河影三两步蹦过来,坐在水风清旁边掰开土豆,剥掉沾满灰的皮,美滋滋啃了一口:“没啥,我就顺手糊了个土豆,你再翻翻,我放了仨呢。”
水风清突然觉得凌虚剑门很值得敬佩了,养星河影这么久居然还没被吃穷。星河影则是一边啃着土豆一边看他:“怎么了?找我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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