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四角皆燃着常年不灭的照明符,将室内照得通亮。
南宫坚来到一张紫檀木桌案前,望着身后第一次进入这里的儿子,低声道:“你还未继承南宫家家业,某些秘密本不该让你知道……”
他说着,怒其不争地瞪了南宫义一眼:“可你天生就是个死心眼,今日我便让你明白,你的好兄弟为何必须要死!”
说罢,打开了放在桌案中央的一个锦盒,从中取出了一封信封。
他一边拆信一边问道:“你知道洛先知前日去世了吗?”
一旁的陆非辞听到此处,突然一怔,心中隐约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洛先知是当世有名的先知,生来眼盲,一生预言过许多灾祸,从未失手,颇受世人尊敬。
三百年前,也正是他预言了妖王降世,并通知通灵署的人早做准备。
而他本人却因此泄露了天机,最终暴毙而亡。
南宫家主打开了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缓缓道:“世人皆道他是因为预言了妖王降世才暴毙的,其实不然,他最后留下的预言,是关于陆非辞的。”
“什么?”南宫义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
南宫家主将信纸递了过去:“洛先知最后的预言,你自己看吧!”
南宫义双手颤抖地接过,泛黄的信纸上,只有短短二十余个字,字字诛心。
锋利的笔锋刺得他眼角生疼,他瞳孔一缩,失声道:“不可能!”
南宫家主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出了信中的预言——
“陆非辞此子,身负魔根,需尽早除之……否则来日必将堕魔,为祸人间!”
话音刚落,屋外突然劈下一道惊雷。
雷声响彻云霄,穿过密不透风的墙壁,传入了暗房。
陆非辞站在角落里,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
洛先知预言自己将会堕魔!?
怎么会呢……
他自幼遵循师父教导,以除魔卫道、济天下苍生为己任,怎么可能与魔人为伍?
何况就算未来之事不确定,那“身负魔根”又是怎么回事?
他修行十余载,从未感觉自己和魔有任何关联啊!
“不可能……”南宫义摇了摇头,喃喃道:“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此事若非事实,洛先知的死又如何解释!?”南宫家主高声喝问道,“他预言妖王降世的代价也不过是失去了听觉,可泄露了此事后直接暴毙而亡!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南宫坚的眸中一片冷意,沉声道:“这意味着,陆非辞来日将会变成比妖王更可怕的怪物!”
南宫义捏着信纸的手突然一抖,怔怔地抬起了头。
南宫家主继续道:“何况这样的事,从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陆非辞天生十二道灵根,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通灵天才,这样的人一旦堕魔,你想过后果吗?你赌得起吗?”
南宫义道:“有燕天师在,六郎不会的……”
“燕行客也会有老死的那一天!”南宫坚一掌砸在了桌案上,厉声道:“何况陆非辞二十多岁便修至天级,将来未必不会成为下一个燕行客,届时他若堕了魔,世间还有谁能拦他?”
南宫义沉默半晌,犹不死心地问:“那么随他一同去围剿妖王的人呢?那也是七十余条人命啊!”
“这是他们的使命!”南宫家主的目光沉了沉,闭眼道:“妖王现世,他们本来也该前去围剿,如果能顺利将妖王拖住,为恒城百姓争取到撤离的时间,那他们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至于之后的事……”
南宫坚突然睁开了眼,冷哼道:“就让燕行客去替他的宝贝徒弟报仇吧。”
南宫义低头望着信纸上的那二十六字预言,脸色越来越白。
南宫家主的声音再度响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此番机会难得,一旦错过,以后再要动手可就麻烦了。倘若现在除不掉他,来日受害的便会是天下人!天下人与一人孰轻孰重,难道还要我教你吗?”
南宫义道:“六郎那样的人,怎会堕魔呢……”
南宫家主目光如炬:“你问道多年,当知天命不可违。再坚定的心智也会有被世道摧垮的一天,你若不愿他堕魔,恰恰应该直接给他个痛快,也省得他来日被俗世所误——万劫不复。”
声音字字如钟鸣,撞击在了南宫义胸口。
手中的信纸颓然滑落,化作一地黯然销魂的绝望……
画面再转,就是血月下与虎妖的对话。
再然后,是他沉痛而蹉跎的后半生。
昔日里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逐渐收起了笑容,变得像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眉眼中满是冷意,不再温和待人,甚至不再与人亲近。
他在城东的郊外种了一片桂树林,并设下结界,不许外人靠近。
他时常会躲去界内,在那片什么都没有的荒芜中,一呆就是小半天。
他开始没日没夜地疯狂修行,最终在三十二岁升到了天级,执掌了南宫家。
五年后,三十八岁的南宫义大病一场,郁郁而终。
他的一生如此落幕,然而一切并没有结束。
心中放不下的执念让他化作了一缕亡魂,重返世间。
他时常忍不住去想,万一当初的预言出了错呢?为什么没有去验证一下呢?好友会不会是被冤死的?
他还忍不住去想,如果他在得知预言之事后,暗地里去通知燕天师,而不是就此妥协,事情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这点念想一旦形成,就如同即将燎原的星星之火,变得不可控制起来。
执念渐渐转化为了怨念,开始在心头蔓延。
他怨的不是父亲,不是洛先知,也不是一切决定此事的人。
而是自己。
他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肯相信好友一把,相信六郎那样的人绝不会堕入魔道。
更怨自己亲手传递了消息,变成了刺向好友的那把刀。
此后百年,这份怨念在漫长的煎熬中不断放大,一点点侵蚀着他对于心中正道的坚守。
他苦苦支撑着,无法入轮回,又不愿成厉鬼。
然,亡魂久留于世,必生祸端。
哪怕是神志清醒的鬼,如果迟迟无法被超度,也迟早会凶化。
寻常鬼魂或许只能撑几个年、几十年,而生前为天师的强大灵魂,让他撑了三百年。
三百年的深入骨髓的悔恨与积怨,终于让他来到了崩溃的边缘。
陆非辞眼睁睁地看着他心中的防线一点点崩塌,看着他那夜亲手毁掉了自己的灵牌,看着他想死却又不得解脱,只能茫然地留人世间痛苦沉沦。
无法阻止,无力阻止。
这些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
故事的最后,幻境骤然破碎。
天地间顿时一片灰暗,蚀肤的痛苦再度传来。
陆非辞还来不及消化那晴天霹雳般的预言,就又回到了现世的阴气风暴中。
他望着眼前枷锁满身的好友,又一次忍痛握住了他的手,和声说道:“义兄稍等,我这就来渡你。”
第49章 厉鬼陆非辞(14)┃超度
风暴漩涡之中的陆非辞抬起右手,画出一道五芒星阵。
灵力再一次开始运转, 这一次他要进入的不是南宫义的记忆, 而是他的内心。
以他如今的修为, 想要强行净化鬼王级别的厉鬼简直是痴人说梦。
所以他只能从事情的根源入手,进入到对方的内心世界,帮他解开心中的执念,从而唤醒他的神志。
铺天盖地的阴气不断侵蚀着陆非辞的体力与意志,刀割般的痛苦不断传来, 他加速动作, 想要速战速决。
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他体内的灵力耗尽了!
该死!在这种紧要关头……
陆非辞心中暗骂一声, 太久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 让他都快忘记灵力也是会枯竭的。
没有了灵力护体,阴气更加肆无忌惮地涌向了他。
“唔——”
陆非辞咽下了一声痛苦的呻吟,脸色一时间又青又白。
一道道阴气袭来,如同致命的毒蛇,贪婪地吸食着他身上的生气。
头脑变得愈发昏沉,继续这样留在阴气风暴中太危险了。
然而, 陆非辞抬头看了眼被困阵中的好友, 非但没有撤离, 反而催动了左腕上的宝物。
本想借聚灵珠之力吸收更多的灵气,不料琥珀珠刚刚亮起,周围阴气就像突然被冒犯了一般,将他整个人冲了出去!
金色的灵气与灰色的阴气水火不容地碰撞到了一起, 好像两种强大的气息在相互克制,不许对方出现在自己的领地。
陆非辞被逼得步步后退,反而离南宫义越来越远。
他一狠心,猛地撸下了琥珀珠,远远地抛了出去!
然后独自拖着满目疮痍的身体,再一次朝风暴中心走去。
他此刻双眸布满了血丝,掌心一片灰白,浑身上下都被阴气灼得生疼。
阴怨之气令他意识恍惚,皮肤犹如火烧,可他没有停下脚步。
他望着不远处的故友,脑中回忆起了方才幻境中所见种种。
他知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并非是南宫义的错。通灵署与四大家族的联合决定,任谁也无法改变。
那么谁该为三百年前无辜惨死在雁回坡上的人负责呢?
是预言了这一切的洛先知吗?
是为了防止世道大乱的通灵署吗?
是这一系列事件的起源——被断定为“身负魔根,必将堕魔”的自己吗?
“义兄……”陆非辞轻声呼唤着好友,眼睛被阴气蛰得通红。
然而灵气枯竭,阴气入侵,令他的头脑和双腿皆如灌铅般沉重。
随着离目标越来越近,陆非辞却觉自己的身体变得不受控制了。
血肉之躯,在这样强力的阴气入侵下已经撑到了极限。
意识渐渐飘远,下一刻,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他终于体力不支,倒在了离南宫义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眼前的景物一片模糊,陆非辞的双眸眼看就要合上……
就在这时,他在漫天的阴气风暴中看到了一点金光。
陆非辞恍惚之中迷迷瞪瞪地想,哪来的光呢?
下一刻,万丈金光骤然从地面上腾升而起,轻柔地拖住了他。
灵气源源不断地注入他体内,陆非辞骤然睁大了双眼!
这熟悉的感觉是……同心共灵阵?
他嘴唇哆嗦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这是他幼时常央着师父开的阵法,也是他当初用以打开八宝盒的阵法。
大阵吸收布阵者的灵气,提供给阵内其他人使用,彼此同心,方能共灵。
这是谁开的大阵!?
陆非辞强撑着掀开了眼皮,朝周围望去。
然而四周别无他人,只有一灰一金两股风暴在相互抗衡。
灵气充盈着他的身体,并把他再度送到了南宫义面前……
陆非辞一怔,在这同心共灵的大阵中,本能地感受到了布阵人的用心。
他看着双目无神的南宫义,勉强定了定心,再次开始聚气。
灵波从他手中发出,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共鸣过后,他来到一片混沌之中。
天地间一片荒芜,无日无月,沉静寂寥。
天色昏沉,大地漆黑,所过之处毫无生气。
这里便是南宫义的心境?
陆非辞难以置信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义兄——”
声音在混沌中幽幽回响。
他呼喊着好友的名字,朝天地间唯一那点微光走去。
到了才发现,那是一颗枯萎的桂花树。
树下坐着一名身着青衣、闭目凝神的俊朗男子。
树周围的土地中长满了黑色荆棘,让旁人无法靠近。
心境的主人自囚于此,放弃了清醒的自我,放弃了面对俗世的痛苦,最终堕为了厉鬼,沉沦于世。
“义兄!”他对着树下的人再次叫道。
这个熟悉的称呼终于让那青衣男子有了反应。
他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来人。
明明是陌生的面孔,却让他感受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亲切感。
“你是何人?为何能进入到这里?”南宫义问。
说完又摇了摇头,不再看他:“罢了,无论是谁,都回去吧。”
陆非辞道:“我不回去,金秋已到,我来折一枝桂枝。”
南宫义听罢身子蓦然一僵,倏地抬头望着来人。
回忆扑面而来,被他深埋心底的白衣少年站在眼前,望着他新栽下的桂树苗轻笑道:“义兄可要将它们好生养着,待到金秋时节,桂花盛放,我要来折一枝桂枝。”
南宫义平静无澜的眼中终于出现了波动,他问:“你是究竟是何人?”
“十六岁我离开师父,开始独自闯荡,在牧远山下初见你……”
陆非辞说着,一步步朝他走近。
周围的黑色荆棘非但没有阻拦他,反而瑟缩着朝后退去,似乎不愿伤到他。
“十七岁那年我独自执行任务,遇到了麻烦,你带人前来助我。”
“十九岁那年,你邀请我去南宫家做客,在后院种下了一排桂树,说我可以随时取来酿酒……”
陆非辞来到他身前,抬头望着他:“义兄,我来带你离开这里。”
南宫义不断地往后退:“不可能……六郎他已经死了!死于妖王之手,死在三百年前的雁回坡!”话到此处,脸色复又痛苦起来。
“我没死,我在这里。”陆非辞目光柔和道,“所以我进得来这里,也进得去你的记忆幻境。我来找你,我来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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