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筝王(近代现代)——砯涯/星泽以西

时间:2018-03-02 16:30:11  作者:砯涯/星泽以西
  关瓒走得急,猛然停下难免有些喘,闻言还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确定自己没出问题,他这才走到驾驶室一侧,对顾谙道:“那也是学长来早了。”说完,关瓒想了想,又找补了一句:“等很久了么?”
  “没有。”顾谙解释,“我也是刚到。”他垂眸看了看关瓒携带的物品,问:“用不用放回宿舍?不用的话就直接上车吧。一般这种事我们都喜欢提前过去,老师也不会卡点到,他是长辈,不关乎时间,让长辈等咱们总归不太合适。”
  关瓒背包里的东西不多,占分量的也就是两本琴谱,剩下都是钱包钥匙链一类的小玩意儿,背着不沉。他原本是想把琴谱放回宿舍,省得下着雨还要带它们跑来跑去,可听顾谙这么一说登时改了主意,直接开门坐进了副驾驶。
  个人音乐会定下来的场地在中山公园里面,在国内算是个年代稍久的音乐堂了。尽管设施相对陈旧,外表也不比国家大剧院那么气派,但是架不住地理位置优越,首场个演能定这种地方,含金量其实是非常高的。
  今天天气不好,雨没下起来,但天阴的厉害。
  中山公园里面松柏掩映,关瓒手肘支着车门,眸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座越来越近的音乐堂,心里像是忽然裂开了一道小口,任羡慕一点一点溢出来。他想,柯溯比大师兄的名望更高,对他又是实打实的宠,那么等到他毕业出师的那天,老爷子应该也会送他一场这种级别的个人音乐会吧?
  说不期待是假的,关瓒光是想想就觉得心跳加速。
  开到地方,顾谙把车停进内部员工的停车场,然后带关瓒就近走了音乐堂后门。
  音乐会定在了下周五的傍晚,眼下已经开始着手装点场地,舞台正上方拉起大红条幅,上面写着“筝王霍少邱弟子首场个人音乐会”的字样。
  关瓒仰头看见了,总觉得很浮夸,就有些止不住笑意。顾谙那么矜持冷静的一个人,这时候也觉得难为情,佯装清了清嗓子,解释道:“都这样,行里默认的,明面上是学生出师,本质上还是要给老师长脸,看似我是主角,可实际上……”他笑了笑,没再往深里说,只是道,“你懂的。”
  关瓒很理解地点了点头,回应:“可是大师兄对你很好,这就够了。”
  “这倒是。”顾谙说,“不过我也是一直努力,争取不给老师丢人。”
  两人在观众席的最后一排停下。
  正在主台忙碌的工作人员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朝这边张望找人,然后对着顾谙招手,高声道:“顾先生来了么?麻烦您过来一趟!”
  顾谙回了句“稍等”,转而对关瓒说:“我去看看,完事以后我马上过来找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随便逛逛,但是这里面地方大,后台布局挺乱的,小心别找不到路。”
  关瓒忍不住笑了:“我又不是小孩。”
  顾谙闻言也是一笑:“在我心里跟小孩差不多。”话闭,他起手拍了拍关瓒肩膀,道:“我去了。”
  两人分开,关瓒又跟观众席多站了一会儿,注视着顾谙上台。看样子是要确定古筝的摆放位置,舞台后面做了简单造景,这样一来乐器的摆放就有了讲究。个人音乐会不比乐团合奏,场面毕竟单薄,怎么能把一两架古筝摆出气势和品味,是需要反复权衡的。
  关瓒一个人站在这里没意思,也不想真去后台参观,于是离开演出厅,到外面的服务台买了一盒夏威夷果口味的冰淇淋吃。
  在这种没有观众造访的日子,音乐堂显得格外安静,加之阴雨绵绵,似乎室内外都被人按了静音,哪怕一丁点细微的响动都变得清晰起来。
  不多时引擎声传来,关瓒循声回头,正巧看见一辆车在正门外停下。司机冒雨开门,给后门的正上方撑起一把伞,霍少邱下车对司机吩咐了几句,然后独自撑伞走进了大门。
  关瓒把塑料勺放回盒子,赶紧起身,把没吃完的半盒冰淇淋扔进垃圾箱,快步走向正门所在的大厅。
  霍少邱的身份不一样,过来会有人接待。关瓒注意到门口有几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人在跟他交谈,他犹豫了一下,脚步旋即停住。然而大厅太空,但凡有个活物都会很明显,霍少邱若有所感地朝他这边看了一眼,也不顾及正跟他说话的旁人,很自然地朝关瓒招手,示意他过去。
  关瓒乖乖上前,很礼貌地打招呼:“师兄,您来了。”
  此话一出,另外几人不免愣了愣,其中一人道:“少邱,这位是?”
  霍少邱揽着关瓒的肩膀把他拉到自个儿身前,介绍道:“柯老去年才收的小徒弟,别看年纪不大,去年年底他在维也纳可是一场成名,今年在上海的表现也是出类拔萃,老爷子喜欢的很,你们怎么能不认识?”
  几人赶紧寒暄,称早就听说过,因为第一次见真人,所以没认出来。他们看得出霍少邱和师弟的关系不错,于是不再打扰,纷纷借口离开,好让两人叙旧。
  霍少邱一到,关瓒再留在外面吃冰淇淋偷闲就不那么合适了,只好跟他一起回到演出厅。
  两人走了扇侧门,没惊动忙碌的工作人员和顾谙。霍少邱在角落的席位落座,然后伸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关瓒知道是在叫他,也走过去坐了下来。
  “上海演出后我正好有事,还没顾得上祝贺你。”霍少邱说。
  “师兄太客气了。”关瓒淡淡道,“演出成功是民乐团的荣誉,跟个人其实没多大关系,师兄可不要给我居功,不然别人该有意见了。”
  霍少邱闻言一笑:“你还挺谦虚。”
  关瓒笑着反问:“这难道不是事实么?”
  霍少邱没着急开口,侧过头,目光平和地与关瓒对视。
  整座演出厅只有舞台灯开着,观众席后面几乎打不到光,光线非常暗。而就是在这样的暗处,那个年轻人依然光彩熠熠,他像是一块美好无暇的玉,气场温和,色泽通透,低调而内敛,却让人一旦注意到就很难再移开眼。
  关瓒被看得有些茫然,试探着问:“师兄怎么了?”
  “没什么。”霍少邱说,“就是听完了你的话,觉得老师应该提前给你安排一场个演了。”
  关瓒一怔,片刻后赶紧推辞:“太早了吧,我能力还不够,跟团演出勉强能看,可个演要求很高,我恐怕撑不住场面……”
  “怕什么?”霍少邱意味深长地笑,“你有师兄师姐,还有柯老这个老师,只要你开口,我们有谁能不出面帮忙?再退一步说,就算你不开口,我们又有谁敢不买老爷子的面子,主动出面帮你?”
  关瓒不置可否,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接过来。
  这话说得不假,可落进他耳朵里总觉得不那么中听。说来说去都是因为柯溯,跟他本身一丁点的关系也没有,别人对他的好,对他的客套和关照,不是因为他本身的能力高下,仅仅是为了讨老爷子的欢心,他就像个附属品,是周围人接近柯溯的一个渠道。关瓒倒不会真觉得受委屈,也没有非得证明出什么的野心,他不是很介意活在老师的光芒下,只是每每这样,心里总归不会太痛快。
  霍少邱似乎没有察觉,静了半晌,见关瓒不说,他便继续道:“你可能不知道,柯老这一脉传下来的人,首场演出,或者说最重要的演出都会选在这里举行。”
  关瓒微微睁大眼睛,顿时好奇,问:“为什么?”
  “其实也没有太特殊的原因,可能只是因为习惯了。”霍少邱说,“老爷子成名的时候太早,国内还不具备太过现代化的音乐厅,而中央音乐堂就已经是很不错的了。他本人在这里成名,所以想让学生也从这里走出去,我们都很尊重他,于是沿用传统,给自己学生的首场演出也选定在这里。”
  关瓒莞尔:“那不是很好么?”话音没落,他倏而愣了愣,没来由地,思维莫名落到了父亲身上。
  他也是柯溯的学生,也有出师的首演,那么……关瓒霍然看向灯火通明的主台,心脏不受控制地隐隐颤抖。
  他也是在那里……举办了第一场个人音乐会的?
  “的确很好,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霍少邱像是陷入回忆,嗓音变得低沉而柔软,“老师心高气傲,名下没有平庸的学生,到现在每个人都能算得上功成名就。”他蓦地噤声,过了有一会儿才用很轻的声音补充,“除了我那个小师弟。”
  关瓒心跳很快,牙齿不由自主地含紧下唇,漫不经心地发问:“师兄是说哪个小师弟?”
  “比你早一些的那个。”霍少邱回答,“老师以前的关门弟子。”
  关瓒“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霍少邱又问:“关门弟子是个很特殊的身份,跟大弟子差不多,甚至比它更特别。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关瓒没想太多,如实摇了摇头。
  霍少邱笑得和善,解释说:“其实只要条件允许,学生是可以一直收下去的,当年老师的年纪也没有太大,心脏的确是个问题,但后来手术成功,他恢复得其实很好。”
  “然而我那个小师弟却成了关门弟子。”他轻笑着缓了口气,“这是因为他满足了老师对于学生的全部要求,天资聪慧,天赋过人,又勤学肯练,特别听话。老师认为够了,这辈子他就是最后一个,他愿意用余生尽心培养,不再花费任何精力在下一个身上。他只想看着小师弟一个人,看他按照规划好的轨迹,一步一步成长为一个理想的、接班人的样子。”
  “我还记得他在这里的首场演出。”霍少邱道,“老师为他请来了大半个民乐圈的名家捧场,你要知道,这圈子向来低调,那一场可以说是圈内的盛况了。”
  关瓒附和着点头,追问:“然后呢?”
  “他当然是成功了,是当年我们之中最成功的一个。”霍少邱说,“民乐局限性大,很难推出国门,他却获得了世界巡演的机会,跟著名的钢琴家和小提琴家合奏。”
  “等回国以后,小师弟为了回报老师,把国内的第一场演出重新定在了中山音乐堂,只可惜……”霍少邱长叹口气,他捏住鼻骨,非常用力地揉了揉。
  关瓒对当年的事半点也不了解,可这三个字一出,他完全不受影响地对应上了那场假弹!
  “可惜什么?”他声音平和,隐隐带笑,似乎只是单纯的来了兴趣,“师兄怎么不说完,这不是故意吊着我么?”
  霍少邱摆摆手:“不光彩,不说了。”
  关瓒不动声色地看他,问:“我那个小师兄是不是做错事了?给老师招黑,所以您才不肯说?”
  霍少邱摇头:“他能做错什么?在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他出身最低,也只有他最珍惜古筝带给他的生活。如果是出于本意,他绝对不会做任何有损职业道德的事,然而回国的首场演出分量太重,压力太大,是有政治任务的,前来观看的人身份尊贵,不能轻易延期。”
  “他向来听话,结果听了这辈子最不该听的一句话。”
  落在扶手上的手指霍然收紧,关瓒满目不可置信:“老师让他做的,他听了?”
  霍少邱欲盖弥彰地一笑,像是惩罚小师弟的兄长,在关瓒鼻尖上一刮,笑着数落他:“哪儿那么多好奇心?不该打听的不要随便打听,当心老师知道了罚你。”
  说完,霍少邱起身要走。
  关瓒疾步过去扯住他手臂,压低声音质问:“到底是不是老师让他做的?”
  霍少邱拧身望着他的眼睛,心平气和道:“小师弟手受伤了,对曲目的完成度肯定会有影响,老师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说服他做了二手准备。但舆论就是这样,一旦认定就不会给你解释的机会。更何况手掌骨裂,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坚持完成整场演出,说出去也没人会信。”
  “我知道了。”关瓒松开手,“麻烦您转告学长一声,我想起来学校有事,就先走了。”
  “外面下雨。”霍少邱问,“用不用安排车送你回去?”
  “不用。”关瓒往后退了两步,“多谢师兄了。”
 
 
第77章 【我不怪您】那天的后台……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离开中山音乐堂,关瓒沿长安街一直走了很久。
  深春雨丝横斜,薄雾飘散。他脑内的思绪翻涌不止,在最初的惊惧和骇然过后终于再次平复下来,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表面上平淡无奇,内心也不再泛起波澜。
  那天在公寓楼前,凭直觉他就能察觉出柯谨睿对他有所保留,然而当时并没有点破,一方面是出于信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理解。关瓒在思想上的冷静远远超越了年龄,他习惯于换位思考,更明白看破不说破的道理。放在这件事上,他不仅不会因隐瞒而感觉受到欺骗,反而会率先反思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其实根本不存在多深刻的理由,人说谎无非是出于维护,不是为了自己,就是为了别人。
  关瓒努力维持一颗理智的心,翻箱倒柜找出所有可能的借口为柯谨睿开脱。可漫天飘摇的雨丝似乎是太冷了些,钻进皮肤,渗入毛孔,凉的他手指轻颤,心疼得空落落的。
  这不是一件可以理性对待的事。
  那场假弹不管是真是假,结果早已经板上钉钉,他父亲带着满身骂名车祸自杀,母亲承受不住打击疯癫至今,他们家完了,碎的彻彻底底,连半分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他要怎么冷静?关瓒几乎按捺不住地长出口气,像死了一般沉寂的心脏难受得扭曲收紧,仿佛呼吸都染上了湿漉漉的血腥味。
  他忽然觉得可笑,为过去一年被他无数次感慨的幸运。
  原先他只知道老师的仁慈宽厚,为他扭转了灰暗坎坷的人生,可直到现在才彻底明白,柯溯的赏识中包含了太多的亏欠和弥补,他脚下峰回路转的康庄大道下埋着的是父亲的尸骨和母亲那颗破碎十年的心。
  这太可怕了。
  那三百多个被他珍惜对待的日日夜夜,那些被他感恩戴德全心全意回报的人,当好运降临时,他诚惶诚恐地接受,小心翼翼地反问自己这些究竟是真的么?他那么雀跃,那么幸福,那么窃喜,他那么想要报答那些在雨中为他撑过伞的过客。然而万事总是早有定数,到头来尘埃落定,真相撕裂——他不是不能接受圣人的光环下藏有阴影,毕竟人无完人,追名逐利本来就是天性使然,如果有可能立于天际,又有谁会甘愿碾入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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