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害怕,巴高斯,我在这里。”
那人的声音低沉安宁,怀抱很暖和,心跳很平稳。
我慢慢安静下来,抬眼看了看。
幽凉的月光照出这人淡淡的轮廓,头戴金冠的卷发男子看着我,因为背对着光,表情看不太清。
“亚历山大……陛下?”
我试着小声唤道,好像做梦一样,不敢相信,亚历山大就在我身边。
他点点头,抚摸我的后背,嗓音比平时粗了些:“我刚从外面回来,路过你这里,听见你在叫,就知道你肯定做噩梦了。”
我连忙撑开他的胳膊,揉了揉眉心。有些发窘。再怎么说自己也是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了,做个噩梦还得有人哄着,搞得好像自己真的还没长大似的,太丢人了。
“有没有好一点?,难过的话就靠着我,”他轻轻笑了一声,摸摸我的脑袋,“真要感谢今晚酒神狄俄尼索斯[1]放过了我,否则我的男孩就要一个人战战兢兢地在黑暗里度过了。”
我抓了抓头发道:“陛下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亚历山大顺着床沿坐下,单腿蜷缩单手支起下巴,动作十分优雅。不过他穿戴白袍王冠这样一做,还一晃一晃的,不像国王,倒像个小王子。
“嗯,嗯,我去参加宴会了。”他微眯着眼睛,“不过没呆多久,就偷偷跑出来了。”
他微抬起下巴,那模样,好像还有点得意。
“那陛下为什么要跑出来?”
亚历山大抿着唇,眼神亮晶晶的:“我高兴。”
我有点无语,他这是喝醉了吧?
还未等我想好说什么,亚历山大忽然自顾自笑笑:“巴高斯,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他一定是喝醉了。我边点头边想。
他缓缓道:“母亲告诉我,在我三四岁的时候,我很爱画画,尤其喜欢画父母。父亲右脸颊有一颗很大的痣,我每次画的时候,一定要点上那颗痣才行。结果有一回宫里请画师作画,我看了一眼他的画,很不满意,跑去质问他:‘父亲脸上的痣呢?’”
我忍不住笑起来。
亚历山大也跟着笑,额间的碎发随着微微晃动:“父亲的鼻子差点气歪了。”
我边笑边道:“陛下小时候,真的很可爱。”
没想到他突然站起身转向我,眉眼间渐渐流露出一种一言难尽的情绪。
“巴高斯,”他依旧笑着,眼圈却开始发红,“今天……是父亲的生日。”
我一下子笑不出来了。
腓力二世是在亚历山大20岁的时候就被人刺杀的吧。
我虽然就在他身边,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但我知道,在这种时刻,人总是非常孤单的。
我心里有点发紧,手不由自主地伸出去,发觉自己好像做不了什么,只好再放下。
“陛下,”我道,“在心里跟腓力陛下说声生日快乐,然后好好睡一觉吧,明天起来,一切都会很美好的。”
亚历山大点点头:“嗯。”
他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对我道:“晚安,巴高斯。”
月光将他的影子斜斜拉长,映在如霜的地面上,幽暗又寂静。
“晚安,亚历山大陛下。”我轻声道。
翌日清晨我和奈西吃早饭时,托勒密突然风风火火走进庭院。他今天竟然入乡随俗换了身波斯衣裳,针脚细密花纹精致的黄蓝条外袍,蓬松的金发被一根细细的金冠箍住。
托勒密眼睛一遇到我,便笑得弯了起来。
“巴高斯,快去看看,以宙斯为证,外面有好戏,错过了可就再也看不到了。”
我来了精神,二话不说拖着奈西跟托勒密去瞧,远远就看见外面一片开阔的草坪上站着赫费斯提翁、安提柯和喀山德一行人,他们对着前面两人指指点点,正笑得欢畅。周围早已聚了许多人,有侍卫也有后宫的女眷,大家喧闹吵嚷,好不热闹。
奈西伤势未愈,我只好带着他慢慢走,好不容易才从人潮里挤得靠前了些。
然而一看见中间两人,我便惊得张开嘴巴,半天也何不拢。
那穿着一身白袍的,如缅甸玉的碧眼,闪亮的蓝耳钉,浑身满头沾满青草叶子的,可不就是塞琉古么!
如果只是他的话,我也不会这么惊讶。但是他对面那人!
对面那个像巨人一样又高又壮的大胖子!走一步恨不得地上抖三抖的大胖子,眼睛只剩下一条缝,还是个粗胳膊壮腿的肌肉男,他们俩倒在草地上的姿势那么扭曲,在干什么?!
耶稣啊!
一向风流浪荡的塞琉古一下变成了头插草根的草鸡造型,他脸色阴霾,和那大胖子扭打在一起。原本修长匀称的身形在那胖子面前瞬间变成了袖珍小鸡。那胖子虽然笨重,力气却极大,他猛一个抬腰,竟硬生生把勾着他腿的塞琉古给举到了半空!
众人不约而同一声“啊”的惊呼出来。
胖子大吼一声,把塞琉古狠狠摔在地上。好在塞琉古反应及时,立即团抱成球状,靠一个前滚翻缓冲着地,便趴在那里不动了。虽然如此,我仍忍不住嘶了声。
到底也是给硬生生摔到地上的,肯定痛要死。
胜负一分,众人对着胖子又是欢呼又是撒花,有美女跑上去献吻拥抱,那胖子得意地朝众人挥手,只留下塞琉古一人在草坪上挺尸。
我看一眼塞琉古。他肩上不是还有伤来着么?这样的话,不要紧么?
托勒密又是一通狂笑,捂着肚子指指对面的喀山德:“这主意是他出的,我,我太佩服他了,我向伟大的艾瑞斯发誓,塞琉古落到他手里,实在太悲情了,哈哈哈哈哈……”
我鄙视他一眼,真是太虚伪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忍不住问道。
托勒密缓了好半天,按按发僵的脸颊,道:“就是摔跤啊,安提柯和喀山德一组,喀山德输了,赢家可以任意选一个人再跟输家比,谁赢了就可以下去,依次循环。塞琉古倒霉,安提柯说他不想得罪人,要抽签决定,结果无意中就抽中了他,算是喀山德捡了大便宜。”
原来如此,想来后面一轮就是喀山德赢了有肩伤的塞琉古,然后难为塞琉古,故意点了这个大胖子跟他比。
我同情地看一眼塞琉古,落到喀山德手上,这家伙真不是一般的杯具。
草坪上趴了许久的塞琉古终于慢慢抬起头,脸上简直就是狂风暴雨。
“你回来!”他挣扎着爬起来对胖子的背影怒吼,“我不服!这局不算!我要重新跟你比!宙斯在上,我要是赢不了你,我宁可再不碰女人!”
大胖子无奈地看一眼塞琉古,恭敬道:“大人,咱们已经比了3次了,再比下去,我怕您的身体吃不消。”
“你跟不跟我比!?我命令你,再来!”塞琉古的神情不太像在开玩笑,他猛捶一下地面,恶狠狠道。
在场的所有人瞬间寂静下来。我也有点震惊了,不过是摔跤而已,塞琉古怎么……这么当回事?
“噢噢,有些过火了,小塞琉古发怒了。”托勒密幸灾乐祸的小声道。
胖子难为地摸摸脑袋:“大人,真的不能再比了。”
喀山德突然走上前去,安抚塞琉古道:“亲爱的塞琉古,别急,让这位勇士再给你指一位,别太钻牛角尖。”他走近胖子,对他使了个眼色。
胖子会意,用敦厚的手掌擦擦汗,眼锋绕了一圈,停在了我们这个方向。
我连忙拽住托勒密衣袖:“他这是在找下一位比赛者吗?”
托勒密的笑容僵在脸上,他飞快扯回自己的袖子,头微微向下缩到人群里。
周围都是挤挤挨挨的士兵统帅们,我突然觉得不妙,如果只要在现场的人都有可能被挑中的话,如果他想挽回些塞琉古的面子的话……如果挑中了我,岂不才是人间最大的杯具!
胖子朝这边走来,一步一步,然后粗得好似香肠的手指抬起来……
我心里的不祥之感越来越大,恐惧和不安顷刻间就像狂风暴雨一般朝我袭来。
……那只手毫无悬念地稳稳指向了我。
两边的人纷纷让开,所有人的目光一下聚焦到我身上。
我心里一沉,脑袋上方电闪雷鸣。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如果要让塞琉古稳赢还能当沙包泄愤,在场的这一群肌肉男里,恐怕只有我!
“我选那个波斯男孩……”胖子粗声粗气道,“身后的埃及人。”
作者有话要说:
[1]狄俄尼索斯,古希腊神话中的酒神。
第18章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的心像是在坐过山车,才缓慢又煎熬地升至最高点,却又在一瞬间以狂烈如风的速度飞驰下去。
奈西浅色的薄唇紧闭,挂着虚汗的脸白了白。
胖子朝塞琉古鞠了一躬:“塞琉古大人,我也不想为难您,这个埃及奴隶看上去很残暴,只要打败他,您就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
胖子话音刚落,周围接着爆发出响亮的呼叫声。一张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了兴奋,那些士兵将领的眼睛里带着嗜血的痛快,他们挥动肌肉虬结的臂膀,举着坚硬如铁的拳头对塞琉古高声叫嚷。
“是英雄就干掉他!”
“我们需要阿喀琉斯那样的勇士!”
“马其顿最强!”
“干掉这个猛兽一样的外族人!”
最后全部的声音融会在一起,变得震耳欲聋。
“干掉他!干掉他!干掉他!”
塞琉古蓄满滔天怒火的眼眸越发沉沉,他伸出舌尖点点嘴唇,一边朝中央铺着细沙的摔跤区走去,一边握起拳头折了折手腕,弄得骨骼咯咯作响。
他的视线掠过我的肩膀,停到奈西身上,嘶声道:“出来应战!”
奈西被亚麻色长袍勾勒出的纤细身形一僵,黑眸凌厉地对上塞琉古。
我急得快跳起来。
他绝对会没命的!我好不容易才从喀山德手里救活,一把汤一把药才把他灌过来,怎么可能再看他被人活活揍死!
我刚要拽他的胳膊,却被别人一把揽住。
“巴高斯,你疯了,你要做什么!”托勒密用力把我扯到一边,声音里透出诧异,“不让他上场,那胖子就会选你!难道你看不出来么?他刚才可是在你和那埃及人之间摇摆不定!”
“你们他妈的才疯了!”我愤怒地挣扎起来,“你看看奈西还有几分力气!他根本就不会摔跤!他只要一上去肯定会被揍死!打死个半死不活的奴隶,算个屁的英……呜呜……”
我的嘴巴被托勒密死死掩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穿亚麻色长袍的奈西一步一步走向喀山德。
薄而轻盈的衣裳被风吹动,他单薄的身体似乎随时都可能被风吹走。
“对不起,巴高斯,我帮不了你,”耳边响起托勒密喘着粗气的抱歉声,“我向宙斯发誓,我不是故意的。这个摔跤比赛的规则是死的,不可能因为任何人而变动,即便亚历山大被选中,他也要上去应战——更何况这个埃及人是个奴隶。”
我不愿意相信,我怎么也不愿意相信!他分明就是看奈西好欺负!他分明就不把奈西的命当做命!绝望像是一盆冰水从头泼下,我第一次那么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塞琉古像一头突然爆发的猎豹,一个飞腿将奈西铲倒地上。他猛然翻身,扣住奈西手肘,狠狠向下一压。
我闭上眼睛,再不敢看下去,用尽全力挣扎,托勒密铁了心不松手。我试图用脚攻击他,却被他两腿干脆利落地锁死。
然后,我听见了骨骼断裂的声音。
那么清晰,奈西嘶哑的低吟像是拼尽全力忍受了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像临死的兽一样,很低,很悲伤,好像在下一刻,灵魂就会如一缕轻烟般散尽。
欢呼声一下离我很远很远。
我一下子失了力气。
暴力!
在暴力是唯一法则的世界里,我的力量竟然弱小到连一个自己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他活活打死!
今天死的是奈西,那么明天呢?
而以后的日子,我又如何保护自己?!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心灰意冷地垂下手。
我果然还是不属于这个世界。
“巴高斯,你怎么哭了?”托勒密有些惊慌的声音在耳畔回荡,“他只是一个奴隶而已,你……你哭什么?”
我沉默着摇了摇头。
周围蓦然间嘈杂起来,纷乱的脚步声传来,安提柯的声音遥遥响起。
“塞琉古刚才那招果然厉害,缠腿勾足,再来那么一下,艾瑞斯战神啊,真是神勇,那小子动都动不了了!”
喀山德也道:“从来没见你使过这个动作,这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怎么可能告诉你?”几人的脚步越来越近,塞琉古懒洋洋地回道,“你赶紧去感谢天神吧,要不是我的肩伤拖了后腿,第一回 合你就被我压在身下了。”
“哎哟,阿波罗在上,我好怕怕啊。”
我再也呆不下去,擦擦脸,起身挤开人群朝中央走去。
初见奈西时,我对他只有害怕。
可是,和他在一起这几天我才渐渐发现,他只是对人过分警惕和提防罢了。就像是在险恶的环境里活下来的草食动物,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得连灵魂都竖起利刺。以为这样的伪装就可以让人望而却步。
可我知道,他的心思很单纯。
他看到门外初绽放的花朵会微微展开嘴角,他会忍不住偷瞄门外晒太阳午睡的波斯猫,他不喜欢穿艳丽的服装,只穿白色或浅色,他时常一个人坐在窗前眺望挂在万里晴空上的太阳,眼神虔诚得让人不忍直视。
他就像个孩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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