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最后,原本在喝茶的宗政良无奈地挑起了嘴角,他叹了一声,放下茶杯。
“想来,孙公子是真的很信任他啊。我还以为,你听了只会觉得唐突莫名,压根儿就不打算单刀赴会的。”
“江童说话办事,我是信的,他是人在风中,心在水底,沉静稳当得很。既然他都说了我不过来见这一面,搞不好下一个见面的就是十殿阎王了……我再怀疑却步,只怕会预言成真啊。”
“这倒真是很奏效的威胁了。”更是无奈了几分,宗政良决定不再兜圈子,“实不相瞒,事儿出在裉节儿上,也只好行些下策。孙公子固然是受了些委屈,不过,应该是值得的。”
“烦请告知。”
“大前天……桂家大少爷来找我,说是交给我一桩任务去做。我也是寄人篱下,不好推辞,可这桩事,着实是令人有几分为难的。孙公子家里,一直攥着铁路上的油水,而桂家呢,一直想要分一杯羹,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我是大老远来投靠的,想要立住根基混得好些,帮桂家实打实分来这一杯羹,便是最好的途径。只不过……这分法嘛……恐怕就差强孙公子的人意了。”并没有说钱老板的事,宗政良只选了最简单可信的说法,表述了整个过程,暗示了那毒辣的计谋。
“啊……懂了。”点点头,孙竞帆喝了口茶,放下杯子后,用指尖沿着茶碟边缘轻轻滑过,“即所谓,我长期以来文的软的都不吃,人家急了眼,就要来武的硬的了?”
“正是。”
“嗯……这么说来,我穿着家里厨子满是油烟味儿的衣裳徒步一路走来,这半个时辰的‘熏染’,和假装头疼脑热的戏,倒确实是作得挺值了。”说着,低头闻了闻西装的袖口,随后又一咋舌,一苦笑的孙竞帆,再抬起眼时,终于从视线中流露出一丝凶光,连声调,都变得冷了几分,“那,他桂明义也好,桂天河也罢,打算怎么杀我?”
宗政良知道,到这里,话便正式说开了。
假笑,不需要了,客套,不需要了,暗示,同样不需要了。
就来真格的吧。
“方法还没定下来,但孙公子日常都去哪些地方,见哪些‘生意场上’的人,有哪些喜好,桂明义都叫手下打探清楚,写在纸上交给我了。”停顿了一下,宗政良看了一眼似乎在打瞌睡的褚江童,又收回视线,“只能说,还好,你和他的关系,以及荣辛诊所这儿,都未曾涉及到,不然,怕是我要临时违约,跟孙公子另外想办法碰面了。”
“那是因为我跟江童还没太频繁约见,会面也通常是在外头,也没有固定过地点。”
“所以说,算是万幸。”
“万幸不万幸的……”笑了一下,孙竞帆直接追问,“宗政先生就这么把主家的事儿抖落出来,是想听听我花多少钱保自己的命?还是想让我此时此刻,死个明白?”
“孙公子玩笑了。我要是真想动手,是不会管目标明白不明白的。不明白,是最好,省得有所防备。”
“哈哈……这倒也是。”知道自己的笑话并不高明,孙竞帆扬了一下眉毛,做了个不置可否的表情,而后言归正传,“那么,便是前者了?听我开个价?”
“……正是。”
“好。”答应得十分迅速,又喝了口茶,孙竞帆抿着嘴唇衡量了片刻,用指关节扣了扣桌面,“这样吧,我这个人呢,是不怎么喜欢讨价还价翻来覆去的,麻烦。不如宗政先生就直说了,你觉得多少钱能买我这条命,我就出多少钱。就是……有一点,假如宗政先生你放手不管了,你一走了之容易,桂家照样还是会派别人来要我的命,我花一次钱,恐怕是买不来几天的安生啊。这买卖,终究是要赔本儿的。除非……其实你另有更好的打算?值得我半壁江山拱手相让还心甘情愿欣喜若狂的万全之策?”
听到这儿,宗政良有点感慨,那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感慨。
好个孙竞帆啊……果然是地地道道的老江湖。他什么都明白,他什么都看得出来,他什么都看得透,冷静,果敢,当断必断。
和这样的人“谈生意”,真的是有种扭曲的快感的,因为宗政良也是这样的人,两个水准相当,气质相仿的男人,从坐在一起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这是一桩心照不宣省时省力顺水推舟一般的买卖。
都是明白人,打哈哈猜字谜都能玩儿得心明眼亮的。
“我不需要孙公子的半壁江山。之前嘛……倒是拜托过江童管你讨要一份列车时刻表的。”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宗政良拢了一把头发,看了看对方恍然的表情,“那,假如孙公子愿意给,又不稀罕多过问的话,我的开价是十条‘大黄鱼’,外加那张时刻表。”
话音落下,屋子里安静了片刻。
孙竞帆沉吟着,突然伸手摸向了西装的内兜。
宗政良条件反射地也把手贴在了自己身上同样的位置,对方看到,只微微一笑,摇摇头,从紧挨着若隐若现的枪匣的口袋里,轻巧地拽出一个薄薄的小册子,摆在桌上。
“我知道宗政先生枪法过人,这么近的距离,我要是动手,怕是枪还没拔出来,就已经被打成筛子了。”边说,边把那小册子往前推了推,孙竞帆一脸淡然,“这就是江童找我要的时刻表,上头是所有进出站客车的车次和时间。现在看来……直接交给宗政先生就好了?”
“……多谢。”松了口气,宗政良脸上略有几分歉意,拿过册子收好,他端起杯子,把里面的茶一饮而尽,再放下茶杯时,最重要的一番话,就随之脱口而出了,“看来,孙公子是答应我的开价了,那,我不妨也就直说了我的打算吧。我确实是如你所言,不想对桂家言听计从的,可就一走了之,也不是我本意。所以,我衡量再三,才借着送夫人过来的机会,让江童给你传口信儿,又借着带二少爷来看夫人的机会,亲自跟你碰面详谈。虽说倒打一耙终究不是江湖气度,可有些时候,对于有些人,这反噬其主的一耙,还是打得的。我知道孙家和桂家在地盘之争上向来谈不拢,想必孙公子也是巴不得桂家一夕之间没了头头脑脑彻底乱了阵脚。我会竭尽全力,帮孙公子把这个‘巴不得’变成板上钉钉,看得见摸得着的真事儿,同时把活儿干得干净利落,不留后患,让孙公子花钱花得心甘情愿,也让我拿钱拿得理所当然。不知孙公子……觉得怎样?”
宗政良并没有说自己最根本的目的并不是那十条“大黄鱼”,他不觉得有这个必要把话说到那个地步。只要孙竞帆能同意这个计划,能跟他达成共识,最终可以让他斩断自己和那对母子的后患,同时也算是做了点行侠仗义的善举,也就足够了。
孙竞帆显然不知道对面的男人真正隐藏的目标是什么,但他很清楚,自己面前的,是一桩虽说风险极大,然而一旦成功,就回报极多的好买卖。这买卖诱惑之强,强到不容他拒绝。
最终,他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站起身的同时,带着浅笑,朝着宗政良伸出了右手,说了句:“成交。”
宗政良和孙竞帆在褚江童房间里,谈妥了“生意”。
前者在离开时,带走了列车时刻表,后者在分别前,留给了前者一句话。
“今晚,会有点东西送到府上,敬请留意。”
宗政良并没有问是什么,他清楚,对方心里有谱。
为了避免被闲杂人等看到引起怀疑,他先一步出了门,送他到走廊里的,是褚江童。
“你真要冒险?”靠在门框上,神色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担心的男人那么问。
“嗯。”回答简单明了。
“好吧,你觉得值就行。”无所谓地耸了一下肩膀,褚江童叹了口气,略作沉默后才开口,“说来啊,我也是真没想到……天底下还真有能把你降住的人。而且还是在这么短时间内。”
那话说得宗政良心里一颤,有几分无奈地轻笑了一声,他反问:“那你对孙竞帆呢?不也是有情有义的?要不然,怕是他的死活都与你无关了吧,你又何苦毫不怠慢把他叫来?”
褚江童听了,先是皱起眉头,后是挑起嘴角。
再然后,便是否认了。
“我没那么喜欢他。”
“没有?”
“我是跟他睡过,我也喜欢跟他睡,至少在床上,他比那个郑家礼要高明,高明到我差点儿忘了收他的钱。不过……说到底,我想去真心喜欢的,不是他。我至多就是也不想看他死罢了。”言辞虽然直白,然而说到后头,态度却带了点感慨,“可这民国乱世,谁敢真心喜欢谁?我没你那个胆量,大家都逢场作戏才是正道,轻松一点,免得不知道哪天来个横死,一命呜呼了,留下个未亡人悲悲戚戚的,何苦。若是这未亡人是个混账,倒也好混,若是个老实巴交的,那岂不是造了孽……”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从楼梯拐角传来了脚步声。侧脸去看,是正从自己的亭子间里开门出来的卫世泽。
发现上方有人影,卫世泽抬头打了个招呼,接着又在褚江童摆摆手,笑着回应时只点点头,便赶紧半低下眼睛,下楼去了。
宗政良看着对方离开,又回过头来看着褚江童难得一见的,若有所思的眼神和百味杂陈的表情,不知怎了,就突然有点控制不住想要说些什么的冲动。
“你所谓的,不想让其做未亡人的‘老实巴交’的那个,莫不就是……”
“你该走了,别让你家主子等到不耐烦。”丢了一句横的过去,并不想就着这个话题往下讨论的男人转身就拉开`房门进屋去了。
宗政良在走廊里沉默了片刻,无奈笑笑,便走向那件住院室,小心推门进了屋。
他把吴月绢和桂秀峰接回了家。
路上,他简单讲了谈判的全过程,母子两人听得不能不说是心惊肉跳,吴月绢想要问更多细节,又不太清楚该从何问起,到最后还是桂秀峰先忍不住询问接下来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既然孙竞帆说了,会送点东西过来,就先看看他送的是什么吧,搞不好,会有大用处。”宗政良那么回答。
而事实上,他并没有说错。
大约在吃晚饭的时间,故意开着院门擦车,以便随时观察门口动静的宗政良,就听见了一连串飞快的脚步声。
同时响起来的还有清脆的车铃声,宗政良半眯着眼往门前看去,随后,就在他视线里,风一样闪过一辆人力车。
拉车的健步如飞,甚至连侧脸都还来不及看见,就已经跑过了门口,然而也就是那么短之又短的一个刹那里,车夫手一扬,把一包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异常准确地,甩进了宅院的大门。
一个漂亮的弧线划过,那包东西啪地一声,就落在宗政良面前不远处。
而当他低头看了一眼,再抬起头时,外头早已连人带车,不见了踪影。
一语不发走上前,他弯腰捡起那个缠绕着线绳的,看似是一卷报纸似的东西,并没有马上打开,他先是关好了院门,落了锁,转身回到客厅,才边往沙发那边走,边解开了绳结。
无心吃饭的一对母子坐在那儿,不安地看着他。宗政良走到近前,将报纸打开,发现里面裹着的,是另外几张信笺。
信笺上,用刚劲笔挺的字迹写着一些简单,却看得人心里一阵狂跳的信息。
关于桂明义的信息。
从生辰八字,到日常作息,从有多少盟友多少劲敌,到在哪些地方包养着哪个舞女,从喜欢去的馆子,到喜欢听的戏……林林总总,无一不包。
那是一份异常详细的,关于桂家大少爷的资料,详细到可怕,那是江湖险恶的可怕。你攥着别人的把柄,你自己的把柄还不知有多少在别人手里攥着,也许表面上一团和气互不相干,可暗地里都在磨牙以备吮血,只要有谁先点燃了导火索,结果都会是一场拦不住的厮杀。
一切的太平,都是暂时的,犹如摇摇欲坠随时会停止转动跌倒在地的陀螺。
“这份东西,比这个还详细。”从自己西装口袋里,把那份桂明义给他的,关于孙竞帆的资料拿出来,并排摆在茶几上,宗政良坐了下来,端详着这两叠纸。
“这是,刚刚送来的?”桂秀峰一脸惊讶。
“是。”
“可我没看见有人啊。”
“就一个拉洋车的,从门口跑过去,随手扔进来的。”
“所以,那是孙竞帆的人?”
“必然是。”
“那现在,这个能用吗?”
“我要先好好看看。”说着,把两份资料分别折叠好,重新收起来,宗政良安慰地冲着面前的两人笑笑,“二少爷,夫人,放心,必定能找到突破口的。”
吴月绢满脸不安,但还是硬挤出来一个笑,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宗政大哥多费心了。要么,就还是先吃饭吧,饭后再说其它。”
“好。”答应着,宗政良站起身,朝厨房方向走去了。
帮丁婶儿把刚蒸好的米饭端出锅,他不露痕迹看了一眼客厅。桂秀峰和吴月绢正低声交谈,像是在互相安慰,低头看看米饭里额外加进去,还用心摆成一圈的去核红枣跟核桃仁,便不难推测即便说着不掺和桂家这些破事儿,这本性善良的老女佣也还是在担忧那一对苦命的母子。想想终究还是要把三人都平安带出桂家够得着的范围才是最好,心里多多少少平添了几分压力的宗政良一声低叹。
晚饭还算平静,饭后,宗政良回到自己房里,靠在床头,仔细研究那份写满了桂明义信息的资料。随着看,随着慢慢在脑海里构建自己的计划。一条一条新的想法浮现,又一条一条被删减,反复斟酌,再三筛选,终于在烟抽到不知第几根时,算是大致有了些可行的策略。
推开窗,让屋里的烟味散出去,冷空气毫不客气扑面而来的时候,宗政良很是清醒,但等他重新关窗,走回到壁炉边的扶手椅里坐下,刚才精神高度集中造成的精神上的疲惫还是让他开始渐渐产生了睡意,以至于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就和衣靠在椅子里睡着的。但他睡得很浅,于是,当门把手被拧开的声音响起时,他猛然惊醒,睁开了眼。
侧身轻声进来的,是桂秀峰。
少年起先一语不发,反手锁好门之后,沉默着走到床边,坐在床沿,就那么沉默中看着对面的男人。
“二少爷,怎么了?”知道有事,宗政良捏了捏鼻梁,想要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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