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这慈家之后的事迹便是人尽皆知了,只是喻尝祁到底没料到慈家竟然还会留有后人,而这唯一的后人竟还是叶凡几。
像是知道喻尝祁心中的疑虑,归府延又道:“兄长生前风流成性,喜好四处拈花惹草,只是那次不知从何处惹上了个女子,害得人家有了身孕,却又不负责任的跑了,至此他人找上门来,这才有了……”
说到这里,他神色微黯,眼中莫名凄惶:“如今慈家家门衰败,却因此有了慈歆,我……一时竟不知这是福还是祸……”
喻尝祁闻言,抬头看向一旁的少年,那人却一脸不以为意,似乎丝毫不觉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有什么值得悲哀,他却也不好在说什么,只是如今叶凡几又有了这重身份,他倒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
“倒是委屈王爷在此将就一晚了!”叶凡几合上门,将手中的烛台置放在桌子上。
乡下环境简陋,他们住的地方,除却主屋和露天的灶台,就只剩下两间砖墙垒砌的土屋。
而喻尝祁原本就是奉了周立宵的命令前来劝说的,只是他清楚归府延有一颗不渝之心,一旦坚定的事是不会轻易改变。
更何况他此次来本就没打算能把人给轻易地劝回去,周立宵交待的事他也自然不敢去怠慢,可那人也说了既然办不成那他就不用回去,如此倒也找了个好由头,避避风头清闲几日。
只是如今这环境简陋,他身份虽在归府延之上,可阅历辈分却在他之下,更何况客随主便,他一向也不是什么挑三拣四之人,曾经跟着周立宵在军中生活游历过,也行军打仗过几年,自然是什么苦都吃得。
“你不该说些什么?”烛光半壁,喻尝祁静静地坐在桌前,看着进来的人道。
叶凡几笑笑,一脸无辜:“王爷想我说些什么?”
“原因?之前为什么不说出真实身份,你和那人又是什么关系?”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叶凡几弯了眉眼,瞳色深谙,“没什么关系,如果非要说出个一二三的话,就是你和周立宵之间的关系,至于原因么?”他忽然很诚恳地笑道:“没有!”
他没有直接点明“那人”是谁,可看叶凡几这态度,明显就是默认了,一个身为武将军子嗣的人却为前先逝的太子卖命,这若是让周立宵知道了,会不会砍了他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现在面对叶凡几完全没有了那日敌对的情绪,这个少年此时此刻在他眼中不过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农家少年,他不希望叶凡几牵扯到这种事情中来,不禁道:“我不知道你是如何与他结识的,但是趁着事情还没有捅破,我劝你最好……”
“王爷是在担心我么?”叶凡几突然出声打断。
喻尝祁冷冷地和他对视,不置可否。
“那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叶凡几撇了撇嘴,“不过不可能了,就像你和周立宵的关系一样,这种事情无法改变了,况且我也不想。”
“你不担心日后若是被发现了,会危及到先生的性命么?”
“王爷会说出去么?”叶凡几看着他,神情流露出几分认真。
“……”
“看来是不会了。”叶凡几转过身:“不过我是不会让事情败露的,就算万一,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危及到二叔!”
“你为什么……”
就在喻尝祁准备问出声时,叶凡几却突然走至他身前,掩住了他的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王爷今天晚上的话倒是出奇的多,不过还是早些睡吧,二叔若是一会儿看见屋里还亮着光,指不定要过来敲门询问呢?”
说罢,他转过身将衣服脱了个精光,只留了件亵裤穿在身上,少年虽然看着清瘦,可脱了衣服后这背脊却是十分的紧致笔挺,没有瘦骨嶙峋的模样,完美的腰线流畅着深入阴影中,像是一块光滑润泽的璧石。
喻尝祁默默看着,随后道:“至少是穿着中衣的,你为何要脱光?”
叶凡几闻言,重又摆出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王爷你,该不会是嫌弃我吧?我今日出去忙了大半天,衣服都脏了,我没地方洗,穿着衣服睡,岂不更糟?”
喻尝祁半晌不做答,叶凡几又道:“那算了,我还是穿上吧!”说着,他又要伸手去捡脱掉的外衣,喻尝祁有些忍无可忍:“罢了,你上床吧!”
待到两人上床后,烛台中的烛油也悉数燃尽,屋里屋外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中,乡下一到夜晚便十分寂静,除却夏日田埂间有虫鸣叫声,这深秋除却黑暗便只剩下一片寒意。
喻尝祁平日里睡的极早,只是今日身边躺了个人,他却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想到曾经兵戈相交、猜忌防范的两个人,如今竟毫无防备的睡在一张床上,心中到底难言是何种滋味。
时近三更,身旁的人倒是睡的毫无知觉,可维持一个姿势过久,难免有些难受,喻尝祁试着在这般窄小的床榻上翻了个身,只是刚到一半,一股温热的气息便喷薄在颈间,紧接着一个带有热量的身体直接靠了上来,心中猛地一惊,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直接伸脚,将身后那人一脚踹下了床。
只听“砰”的一声,坚硬的地面传来一声闷响。
*
翌日清晨,村中鸡鸣狗吠。
归府延向来起得早,所以一早便起来在灶台上准备早膳。
乡下不比城中,没什么好吃的,所以他便将昨日隔壁姑娘送来的吃食,淖水蒸了蒸。
只是这边好不容易将灶台的火点燃,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响,归府延转过头去,就见叶凡几整个人坐在地上,光着膀子后背还沾了一身灰。
只是好奇这孩子平日里觉多起得晚,今日不知怎的竟起来的这么勤,归府延不由问道:“你怎生起得这么早,看着没半点精神,为何不多睡睡了?”
晨起的曙光在清秀干净的眉宇间落下几缕光晕,少年眯着眼睛,却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昨天夜里有人一脚踹我下床……”说着,他打了个哈欠,“要是换你,你睡的安宁?”
归府延怔住,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由有些无奈地笑道:“看来王爷是不习惯和别人睡在一张床上了。”
说着,他上前一把拉起叶凡几,少年身形笔直修长,一站起来倒是跟他差了不多,看着叶凡几懒懒散散的样子,眼中透着几分宠溺,伸手拂去他身上的灰尘道:“你先去河边洗洗,衣服我给你准备好了,吃完了早饭随我进山,今日山中有祭!”
叶凡几却微微睁开了眼,神色有些冷峻,看着归府延道:“他死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恋恋不忘的?”
“……”
温隽的眉眼有些沉寂,眼中似零零散落着几点斑驳光晕,归府延却没有再说话,只是拍了拍叶凡几的肩膀道:“快些去清洗身子,别耽误了时间!”
*
山岭环合,竹树围绕,四周常胜青葱,亦有红黄飘零。
山泉小溪叮呤作响,秋日宜胜,红枫落叶,景色却幽寂怡人,只是可惜无人来往,满目寂色中又徒增一丝凄凉。
归府延身形过于清癯瘦削,一身宽大的布袍也掩不住那一身文人雅士与生俱来的书香气息,在深林密影间行走,身形却也轻快自然的如同水中游鱼,他身上背着一只竹篓,里面放着祭奠用的香纸烛火。
身后紧跟着叶凡几,少年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色布袍,原先不成型的发髻也老老实实的用竹簪挽了起来,露出玉洁冰清的脸庞,眉目动容间俱是一片明澈干净。
而喻尝祁则负着双手不紧不慢的跟在两人身后,赭红衣衫耀眼,俊美的容颜却是如水般淡然。
先前听闻这叔侄二人要上山为他人扫祭,虽然归府延明面上并没有邀请他,但是他身在此处到底也是闲来无事,如此便一同跟着去了,而归府延碍于他的身份又不能说些什么,那么也只能默默认同了。
待到三人行走到山腰间一片开阔处,头顶上层层叠叠的枝桠已然不见,而眼前几处深密的灌木丛间,竖着一块长满青苔的墓碑,墓碑后是一处矮小的坟包。
这里虽然视野开阔,可到底因为不远处大片茂林的遮挡而照不进来阳光,而又因为时间实在久远,整个墓碑隐匿在阴影下透着几分幽深凄凉。
墓碑形容破败,碑面上的字体因为被青苔覆盖看不太清,所以喻尝祁一时很难判断这里的墓主人是谁?
归府延走上前去,放下身后的背篓,用手将墓碑前的落叶一点点清理走,置放好烛台和祭品,双腿安坐于坟前,点了几支香。
“歆儿,过来给你父亲磕头!”
一寸灰烬落下,归府延闭目已久,像是在心里说些什么,这时却蓦然睁开眼来,语气平淡的不带一丝感情,偏偏又让旁人觉得他的声音似乎在颤抖。
而另一边叶凡几似乎早就料到归府延会让他磕头,站在一旁岿然不动,秀丽的眉眼透着几分少年人的倔强道:“我不认识他,我没有父亲。”
“我再说一遍,过来!”归府延压低了声音,无形中竟透露出一股凌威不惧的气势来,没了往日的温善柔和。
“我不过去,他算什么东西……”
话语未尽,脸颊忽然传来一阵刺痛,叶凡几整个头偏向一边去,皙白如玉的肌肤顿时染上一层红晕。
喻尝祁站在一旁也是一愣,倒是万万没想到一向儒雅温善的归府延也会出手打人,还没来得及制止,就见归府延站在一旁道。
“无论你如何不待见你父亲也好,你身为他的亲子,是万万不该对他说出这等不敬之词!”
叶凡几却缓缓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人有些风霜鬓骨的模样,曾经这个男人秀拔天骨,清臞玉立,凭着一副好学识进入翰林,一步步走到现在。
而当初那个风光无限的慈家已经不在了,这个男人似乎也随着那个死去的人一起离开了,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不,或许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少年的眼眶微微有些泛红,可那副倔强到底的性子却深深的印进归府延眼里,最后竟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便离开了这里。
第15章 第十五章
“让王爷见笑了,这孩子性子向来倔如牛,和他父亲一般,都是最不让人省心!”
归府延静静地坐在坟前,修长的手指拾起黄纸,一张张的丢进方才支好的铜盆中,脆弱的纸张一触及火焰,瞬间便被火光吞噬,直到最后化为一团灰烬。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眉眼,把眸中最后一点泪光悉数收进,男人的面庞有些发白,姣好的唇形微微紧抿。
他一贯如此,难过时伤心时,会去抿紧嘴唇,像是害怕自己会哭出声,从不轻易泄露自己的脆弱。
喻尝祁静静地站在一旁,凝神看着那块墓碑,透着火光的映照,似是隐隐描绘出那墓碑上篆刻的字体。
——兄长慈卿房之墓
没有名号没有封绶,只是简简单单的冠以姓氏名称,他倒是难以置信当年大周第一武将军战功赫赫名扬天下,一个该载入史册彪炳千古的人为何会被埋葬在这种凄凉冷落的地方。
“此地,是武将军之墓?”喻尝祁突然问出声。
归府延缓缓地点了点头,“今天是卿房的忌日。”
“那他,为何会被掩埋在此?”
似是回忆起往事,归府延的神情变得有些麻木,怔怔地道:“当年南岭事变,他被派去镇压,我本意不同,那南岭之地素来是和周朝发生争端的矛盾点,历代君主为收复此地俱是头疼不已,先代几位派遣去的大臣俱是有去无回,朝野上下一片人心惶惶,他去之日,我与家父一再嘱托,可到底天要负我等言,那日噩耗传来……”
“或许是卿房平日里行为不检点抑或是此生血腥杀伐之气太重,上天看不下,竟连个全尸也不留,扶柩回朝之日,经得三日暴雨三日曝晒,待到我眼前时,已是一滩血肉腐骨,一个个好好的人……”
似乎是再也说不下去,归府延的身形变得颤抖起来,片刻之后他才缓缓道:“如今我将他掩埋在此,只是想全了他远离朝堂纷争之地的心愿,他生前亦是风流无度之人,拘不得礼法,端不得绉言,我行我素一贯罢了。”
听到这里,喻尝祁倒是想起曾经周立宵和他提起过,武将军慈卿房在行兵打仗上虽用兵如神、有勇有谋,但是为人却不如何,性子却是十分的随性放浪,乖悖违戾。
平日里除了归府延的话倒是谁的也不听,以至于当年在朝老臣没一个敢跟他搭话的,只不过不是真的不敢,只是和他说话不到两句,就会莫名其妙的吵起来。
据他了解,人品确实是差到极点,要不然也不会出去不顾后果的风流,到最后把烂摊子都丢给自己这个弟弟来收拾。
沉寂片刻,喻尝祁才道:“那么先生长久居于此地,不愿复返朝堂,想必也是为了此罢?”
归府延点头,“如今人事已去,我亦无心再去争取什么,只愿一心守得这田园山水了却余生。”
话到如此,他倒也真的不知该如何说了,如今归府延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他再怎么劝慰也只是多费口舌。
“王爷,我尚有一事相求,不知您可否答应?”归府延突然起身道。
“嗯?”
“事到如今,我一人避世绝俗倒也罢,只是慈歆年纪尚轻,留在此处唯恐误了他……”归府延走上前来,语气多了几分无奈:“臣下有一事相求,但请王爷替我收留他,留在身边做个门童小厮也罢,允他些历练见闻,待到时日已成,由他自抉去路。”
“……”
*
——清思殿
“皇后待如何?”周立宵放下手中的茶盏,微微挑眉看向一旁的女人。
魏琊年至三十,一张玉颜却依旧清丽动人,不生妩媚妖娆之态,眉眼高华端得是名门闺秀之姿,此时束着一只简单的螺髻,发鬓无两饰,只是肩披湘色罗衣,一双柔荑执着手中的奏本,看得有些愣神,片刻后抬起眼来对着周立宵轻轻一笑:“这朝政之事,臣妾唯是宫墙之内的妇人,怎生做得评价?”
10/80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