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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投珠(近代现代)——北南

时间:2018-03-21 11:18:24  作者:北南
  纪慎语唯恐污了耳朵,道句“晚安”就撤,撤到门口抓住门,偏头望来,对上丁汉白发坏的目光。他半身灼烫,字句轻如沸水上的气泡:“……我、我怕疼。”
  丁汉白猛地蹿起,瞠目结舌,可对方已经摔门逃走。他心脏狂跳,哪还有刚才游刃有余的流氓相,被那一句怕疼搅得血脉都开始逆行。
  纪慎语更不好过,遁地也捡不回丢掉的脸面。如斯直白,近乎赤裸,他以往清心寡欲只知道学艺,认了隔壁那位,什么不正经的都无师自通了。
  那一页页鱼水交欢的图画叫他惊愕,却也实打实给他启了蒙,只是他怕疼。大概是磨手指头的缘故,反复经历,就对痛楚熟悉敏感许多。
  拿不上台面的,无法宣之于口的,纪慎语蜷在被中脸红心跳,断断续续琢磨了半宿。而丁汉白早已呼呼大睡,纸笔搁在枕头旁,纸上一幅生动的画。
  第二天清晨,纪慎语早早躲去前院,生怕与丁汉白对上,后来又跟丁延寿去玉销记,让师父的一身正气消消他的偏斜思想。
  如此躲了一天,打烊前给伙计们发过年红包,而后就放假了。傍晚归巢,他在饭桌上没看见丁汉白,回小院找,只有南屋亮着。
  纪慎语敲门:“师哥,吃饭了。”
  丁汉白说:“不饿,走。”
  那人的吩咐向来掷地有声,纪慎语乖乖走了。而丁汉白已经闷在机器房整天,钻机没停,取了最好最大的一块玉石出胚细雕。
  夜里,纪慎语洗完澡坐在床上看书,看得入迷,没发觉机器终于关停。
  南屋一黑,丁汉白立在门当间活动筋骨,双目清明,步伐稳健。他填补腹内空虚,而后洗漱更衣,还将床单被套全更换一番。忙活整个白昼,等的就是这漫漫长夜。
  “珍珠,睡了?”他敲门,“有东西给你瞧。”
  纪慎语学舌:“不瞧,走。”
  丁汉白说:“雕了一天的好物件儿,真不瞧?”
  勾人好奇,纪慎语更改主意。他捧着书,待丁汉白进屋后引颈张望,似乎看见一座巴掌大的玉石摆件儿。丁汉白绕到床边坐下,从后抱着他,奉上那东西。
  浅冰青的玉,光泽莹润,触手生温……雕的是二人交颈。广袖繁纹,鬓发散乱,如他们此刻一前一后的姿势。胸膛贴着肩背,前方那人衣襟半敞,坦着肩头锁骨,两腿微微敞着,没穿裤子……
  纪慎语不是慎语,是失语。丁汉白的呼吸拂在他耳后,叫他颤栗不止,说:“玉石雕人体,是真正的冰肌玉骨,敞着腿,要紧处却没露着,叫犹抱琵琶半遮面。”
  那小人儿被后方之人怀抱着,抚摸着,手伸在繁复衣裳里,引人浮想联翩。而小人儿身前抱一三弦,圆圆的琴鼓正遮住两腿之间……三弦,唱扬州清曲伴的就是三弦!
  后背烘热,丁汉白牢牢将纪慎语抱住,大手游移,顺着侧腰朝上,寸寸抚摸到胸膛。那儿平坦,只余心跳,他却隔着睡衣一番捻揉。纪慎语软在他怀里,捏着书的手蓦然松开,扒他的手。
  “师哥,我要睡了……”
  丁汉白不管不顾:“这叫秘戏瓷,展示欢爱情状,但我觉得玉比瓷更好。”他将那物件儿搁在纪慎语腿上,拿水杯,硬生生地打翻在床。
  “啊!”
  热水迅速洇湿一片,纪慎语慌忙挣扎,要抢救自己的床褥。
  丁汉白说:“这床没法睡了。”
  纪慎语不敢回头:“那我去书房的飘窗睡。”
  丁汉白说:“那儿也泼湿了。”他再不废话,搁下秘戏瓷,扛起纪慎语朝外走。出卧室,过廊下,制着晃动的双腿,掐着宣软的屁股,进屋踹上门:“收了礼,给我脱光衣服暖被窝!”
  纪慎语摔在新换的床被之间,慌神忐忑,瞧见床头的瓶瓶罐罐,又难堪窘涩。“师哥……”他喊丁汉白,端着祈求的声调。丁汉白却说:“傻珍珠,在床上喊师哥可不是求饶,是助兴。”
  满院漆黑,就这间屋亮着灯,什么都无所遁形。
  屋里不多时响起动静,那低吟,那哭叫,断断续续半宿。一声声师哥喊哑了嗓子,纪慎语堪堪昏睡之际手心一凉,被丁汉白塞了枚玉佩。
  丁汉白伏在他身上:“配你的珍珠扣,满不满意?”
  纪慎语汗泪如雨,竭尽最后的气力攥紧,那玉佩合二为一,合起来是龙凤呈祥,是比翼同心。又一阵夜雪压枝,又一阵雄鸟振翅,他声不成声,调不成调。
  前厅初见,由夏至冬,以后还要共度无数个春秋。丁汉白叫他,吻他,贴在他颈边说尽了酸话。好听的,难堪的,不可高声而言的……
  摘出清清白白的一句,在最后的最后——
  汉白玉佩珍珠扣,只等朝夕与共到白头。
 
 
第45章 一笑泯恩仇。
  春节在即, 玉销记三间店暂时关张, 丁家人反比平时更忙。三跨院宽敞,洒扫起来且费一番功夫, 丁延寿特地早起, 一开大门被外面的四五个男人吓了一跳。
  他问:“你们找谁?”
  为首的说:“我们找丁汉白。”
  丁延寿警铃大作, 放任不管的后果就是让人家找上门来,他琢磨, 丁汉白是挥霍无度欠了高利贷, 还是狂妄自大得罪了哪位人物?
  为首的又说:“丁老板雇我们打扫卫生,让我们早点来。”
  丁延寿心中大石落地, 让这三五人进院干活儿。那雇主却还呼呼大睡, 拱在床中央, 抱着暖热的身体做白日梦。良久,怀里人微动,嘤咛梦呓,喊一句“坏了坏了”。
  丁汉白睁眼:“什么坏了?”
  纪慎语迷糊:“大红袍雕坏了……”
  没想到悄摸惦记着大红袍呢, 丁汉白失笑。听见有人进院, 他披衣而出, 瞧见干活儿的力巴,说:“小点声,屋里有人睡觉。”
  吩咐完折回,纪慎语已经醒了,正挣扎着自己坐起。“我来我来。”丁汉白搁下少爷身段,充当一回小厮, 扶着,盯着,生怕哪儿没到位。
  纪慎语垂着头坐在床边,慢慢穿衣,系一颗扣儿,遮一片痕迹,系到顶,把什么景儿都遮盖了。丁汉白意犹未尽,半蹲给对方套袜子,他昨夜是有多急色,怎么这脚踝都被掐得泛青。
  他仰头问:“下面疼不疼?”
  纪慎语垂眸摇头:“不疼。”
  他说:“那下回还能再重点儿?”
  纪慎语一脚蹬在丁汉白的胸口,往上,脚趾轻轻踩着丁汉白的喉结。“不要脸。”他骂,骂一句不够,酝酿半天又憋一句,“真不要脸。”
  院里的力巴打扫着,好奇道:“看着挺年轻,已经结婚了?”
  另一个说:“一个屋睡觉,肯定是跟媳妇儿啊。”
  门吱呀推开,丁汉白和纪慎语前后脚出来,一个留下监工,一个去前院吃饭。干活儿的几位眼神交换,原来不是媳妇儿,没想到有钱人也挤在一个屋睡觉,心里顿时平衡许多。
  年前如此过着,丁汉白虽喜欢游手好闲,却着实耐不住无聊,没多久便找张斯年去了。这师徒俩老地方走起,在古玩市场里慢腾腾地逛。
  年节时分卖字画的很多,粗制滥造抑或精工细作,凑一处倒是很好看。丁汉白安静听讲,书画鉴别应着重什么,哪儿最唬人哪儿容易露怯,张斯年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忽停,张斯年说:“这画摹得不错。”
  林散之的《终南纪游图》,老头眼瞎之前有幸见过真迹,可年岁太远了,提起平添失落。丁汉白立在一旁,说:“我挺喜欢上面的诗。”
  张斯年道:“喜欢就买了吧,这行不就图一喜欢?”
  买下那画,没再遇见可心的,挑三拣四却也不失乐趣。丁汉白这边悠哉,纪慎语却在淼安巷子里忙得满头大汗,帮梁鹤乘打扫房子。
  他这些天没做别的,全在打扫卫生。
  绿植枯萎,纪慎语妙手难救,只好去巷口再买几盆小花。“师父,你怎么不给人家浇水呢。”他絮絮叨叨,“这泥积攒这么厚,刷墙吗?窗户更过分,灰黄腻子,都不用拉窗帘。”
  嘴不停,热水烧开吱哇伴奏,他又去倒水给梁鹤乘吃药。梁鹤乘刚刚下床,一身棉衣棉裤臃肿不堪,捂得人也没精神。
  “吃不吃都这样,没用。”老头说。
  纪慎语问:“那吃天麻鸡汤有用吗?”他昨晚就炖上,一锅浓缩成三碗,家里的师父师母各一碗,另一碗带来给梁鹤乘。
  梁鹤乘说:“那我喝鸡汤,你别干了,把柜里的几幅字画拿出来。”
  这是要教习,纪慎语忙不迭去外屋翻找,七八轴,整齐码在绒布袋子里。他想,书画最难描摹,会不会梁鹤乘这处的手艺欠奉,所以才压了箱底。
  外面年节的气氛红火,这一老一少关在里间上课,梁鹤乘昏沉地喝汤,纪慎语将最大一幅画展开,从床头至床尾,又垂到地上。
  “这么长?”他微微吃惊,看清后转为震惊,“《昼锦堂图并书昼锦堂记》,真品十几米的旷世国宝?!”
  这画原作早收入博物院,纪慎语没想到竟有人能临摹得如此传神。他瞧那章,瞧画卷寸厘之间的线条色彩。看不够,叹不够,直愣愣抬眼,要把梁鹤乘此人瞪出个洞。
  梁鹤乘说:“不是我,是小房子画的,我当初收他就是因为他擅画。”
  纪慎语想起房怀清来,讶异转为遗憾,能让梁鹤乘看上必然有过人之处,可无论多大的本事都已是昨日峥嵘。那双手齐腕剁下,巨大的痛楚过后,下笔如神沦为吃喝都要人喂的残废,便是缠绵余生的痛苦了。
  自古英雄惜英雄,纪慎语异常惋惜。他跪坐床边细观,那画布颜色质地的作伪极其逼真,连瑕疵都看不出是人为的。他问:“师父,这小窟窿眼儿怎么弄的?”
  梁鹤乘说:“敞口放一袋生虫的米面,蛀上几口,比什么都真。”
  纪慎语哈哈笑,笑着笑着凝滞起来。“师父,你怎么出那么多汗?”他莫名发慌,抬手擦拭梁鹤乘的面颊,再往棉袄里伸,秋衣都被汗塌透了。
  他问:“师父,热吗?”
  梁鹤乘却说:“我冷呀……”
  “师父,你是不是难受?快躺下!”他喊,下床去拧毛巾。
  梁鹤乘僵硬地靠住床头,往桌上放那半碗鸡汤,可桌沿飘飘渺渺的,定不住,拿不准,叫他费了好大力气。纪慎语刚倒上一盆热水,这时里间“啪”的一声!有东西碎了。
  那小碗终究是没搁到桌上,碎裂成残片溅了一地,梁鹤乘歪着枯朽身子,已经两目翻白晕厥半死。纪慎语吓坏了,掐人中,摸脉门,这儿没电话,他只得费力背上梁鹤乘朝外跑。
  这条不算长的巷子来往多次,这回却觉得没有尽头一般,他背着半路认下的师父,揣着他们老少攒的积蓄。打车赶到医院,大夫接下抢救,他靠边出溜到地上。
  护士问:“你是病人家属吗?”
  纪慎语说:“我是。”
  他签了字,办了住院手续,忙完重新出溜到地上。他的衣物总是干干净净,吃饭不吧唧嘴,房间每日打扫……他这样体面,此时却不顾姿态地就地发愣。
  梁鹤乘有肺癌,他遇见对方那天就知道。
  那绝症药石无灵,拖着等死,他也明白。
  纪慎语什么都清楚,更清楚迟早有为老头送终的一日。可是他仍觉得突然,觉得太早,大过年的,许多老人冬天辞世,他本幻想梁鹤乘能熬过。
  那冰凉的一方瓷砖被他坐热,他想让最信赖的丁汉白陪他,却又不敢走开。来了个出车祸的,又走了个打架受伤的,终于,梁鹤乘被推了出来。
  纪慎语松口气,在病房扶着床沿儿端详,半晌将手伸进被窝,偷偷摸梁鹤乘的六指儿。老头没醒,踏实的睡态仿佛不曾患病。
  大夫来一趟,要跟家属谈谈患者病情。
  纪慎语问:“大夫,情况比较坏,是么?”
  见大夫默认,他便推辞:“我之后去办公室找您,先等等。”他忽生怯懦,没胆量独自知晓,拜托护士照看后便急忙离开医院。
  古玩市场人声鼎沸,纪慎语下车后钻进去,人来人往看得他眼花缭乱。“——师哥,师哥!”他喊,周围的人打量他,可声儿传不远。
  丁汉白正看一孤品洋货,留学时见得多,不稀罕,这会儿又觉得宝贝。张斯年蹲在一旁,说:“我奶奶以前有对香薰瓶,镀金的天鹅手柄,和这个差不多。”
  丁汉白猜测这人祖上不单是富,应该是官老爷家,问:“东西后来去哪儿了?”
  张斯年说:“给我姑姑了,她那什么的时候举家去了台湾,再也没了联系。”
  他们俩没自觉,堵着人家的摊位闲聊,被人撵才起身。丁汉白抱着那幅《终南纪游图》,遥遥听见有人叫他,凝神竖耳,竟觉得是纪慎语在呼唤。
  可真是情种着了魔,分开半天就能产生幻听,他摇头暗笑,嫌自己没出息。再一转身,于百人闹市看见最要紧的那位,立刻将画朝张斯年一扔,撒腿便朝前跑去。
  纪慎语嗓子冒烟儿,崩溃之际被奔袭而来的丁汉白一把捉住。“你怎么来了,逛逛?”丁汉白笑意疏懒,然而发觉纪慎语表情不对,“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纪慎语急道:“梁师父晕倒住院了。”
  这一老二少没多废话,直直冲着医院去,张斯年望着车外风景纳闷儿,他怎么就稀里糊涂地上了车?他去看那老东西干吗?
  如此到了医院,梁鹤乘已经醒来,虚弱不堪,这一口气与下一口气似乎衔接不上。“师父,你怎么样?”纪慎语凑近,听梁鹤乘嗫嚅。
  梁鹤乘说,没事儿,除夕还能吃一盘饺子。
  两个小的一左一右守在床边,张斯年在床尾踱步,从进门便一声未吭。许久,丁汉白说:“师父,你转悠得我头晕,停会儿吧。”
  张斯年略显尴尬:“我在这儿干吗?我回家睡午觉去!”掉头就走,病床上一阵咳嗽,一下接一下,像被黑白无常掐了脖子,“咳咳咳,肺管子都叫你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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