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裕微愣,自嘲一笑,却没有辩驳,只道:“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出现在我面前。你来了这儿,沈家怎么办的?你母亲同意了?”
“早没沈家啦,”沈钧道,“半个月前的一场大火,把沈家的空宅子烧成个平地。”
荀裕皱眉道:“是京城那些人干的?”
“不错。幸亏你叫刘诩给我通了消息,我才有时间提前准备一切。自从上次和你一起在竹林中被京城高手围攻后,我便知沈家已进入了漩涡中心,再无可能全身而退。你从赵时谦家走后没两天,我也赶回了沈家。没多久便收到你派人捎来的‘沈家有难’的消息,我自己也猜到很快会有‘大人物’找沈家麻烦,就把我娘安顿在了城外一座尼姑庵里,散去了九成的家奴小斯,银子也都辙走了大半,只剩一个空架子给他们烧。”
“你这是把退路都堵死了,但愿日后你不后悔的好。”荀裕略显无奈道,半晌,又笑道:“你说服她去尼姑庵避灾,恐怕费了不少气力。”
沈钧亦笑道:“确实费了些唾沫星子,不过比起说服你嫁给我,可算小巫见大巫了。”
“也不算小巫见大巫,至少一个实现了,一个永远不会实现。”荀裕道,“你是如何说服她的?”
“事实可比语言有说服力多了。我娘是个聪明人,我只用告诉她事情真相,她自然就会做出跟我一样的选择。我告诉她沈家在朝廷的靠山倒了,沈家的靠山刑部尚书大人为了讨好舒妃娘娘,放弃了沈家这棵摇钱树,专程派高手来江南对付沈家。钱虽重要,到底比不得他的乌纱帽重要。我娘一听也知道了事态的严重,跟我想到了一块去。”
“想到了一块去?”荀裕忍着笑道,“如此说来,你还告诉了她你打算帮的人,是那个她最不待见的小厮纪拂尘?”
沈钧眯着眼道:“我只说去帮一个流落民间多年的皇子。”
“却没说那个皇子就是我。” 荀裕揶揄道,“她要知道是我,死活也不会让你来的。”
沈钧看他唇角带笑,双眼恰如春夜月牙,竟如幻梦一般不真实,下意识抚上他的脸,温热的手掌轻微摩挲,从背后环住他,将他缠在自己怀里,低声在他耳边道:“管不了那么多啦,你是荀裕也好,是纪拂尘也好,是皇子也好,是贴身小厮也好,反正都是我的人。你要是当了皇帝,我帮你出钱买兵器杀敌人,你若做不成皇帝,我陪你找个有花有鸟的地方住一辈子。退一万步讲,你万一不测丢了性命,我也随你去阴间做对鬼夫妻,你说好不好?”
荀裕失了笑,沉默不语。
沈钧不满地摇了摇他,“好不好?”
荀裕僵直地站着,喉咙动了动,却欲言又止。
沈钧又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回应,眼底的失落渐浓,喟叹道:“拂尘,你心里可有我?”
心里可有你?荀裕一时怔愣,脑袋一片空白,背后的温暖触手可及。他伸出手,刚要覆上背后人的腰身,却在离得一个手指头的距离处停下,这一点距离,却像一道天堑鸿沟,实实在在压在他的心头,让他怎么也没有勇气越过。停顿的双手悄无声息缩回,转回头凝望他,苦笑道:“我又不能传宗接代,又瘸着一条褪,又不温柔又不懂讨好你,便有个皇子之称,也是名不副实,你又何必念着我不忘?”
“你要会传宗接代就好了,这样我也许就不会喜欢你了。”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我喜欢你跟你是不是瘸子,会不会讨好我,受不受皇宠没有一点关系,喜欢就是喜欢,没有理由。”沈钧想了想道,“真要说理由嘛,谁叫你偏偏长成了我喜欢的样子?”
荀裕看他一眼,眼里一丁点儿的期待熄灭,恢复到面无表情,“说到底你不过是喜欢我这张脸罢了。世界上美人何其多也,只怕你今日看上这张皮相,明日又看上那张皮相。到底不会长久。”
沈钧咬咬牙道:“原来你当我是那始乱终弃之人。你若不信我对你的心,便仔细瞧着,等我们这一生到了尽头,你再回过头与我说这些有的没的的话不迟。这会子说,我可不认。”
“那便走着瞧。”
荀裕说罢,正要从沈钧怀里挣脱,门开了,胡有毅走进来。
见沈钧抱着荀裕,胡有毅猛地顿住脚步,雷劈一样地瞪大了双眼,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须臾,初时的惊讶敛去,厌恶之色遽然发酵,大力将手里的盘子掷在桌上,死死盯着荀裕道:“没想到你跟朱承秉是一路货色!我真是瞎了眼才会跟你干。”
荀裕心中不悦,却面色无常道:“你这话从何说起?”
胡有毅冷哼道:“你竟也是断袖。”
沈钧走过来道:“这话好没道理!哪有像你这样一竿子打死一群人的?一个人值不值得深交是看他的人品性格,你倒好,本末颠倒反看他是不是断袖。依你的意思,但凡像我们这样好男风的人,便一定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了,但凡你那样不好男风的人,就一定是金玉其质的好人了。那你便说说,我们又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恶事、你又做了什么功德无量的好事?”
“再说,他是断袖与你又有何相干?又碍着你什么事?你难道担心他会看上你不成?你既认他为主,便该心行合一,却非但不敲门随意进出主子的房,还给主子摆起脸色来了?这般行事,你心里何尝当他是你的主子?”
胡有毅闻言,心里狠狠一惊,沈钧说得没错,他是断袖,又与我何干?我虽看不惯断袖,却不该冲动说出那番话,换作是在朱承秉面前,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开这样的口的,想来我确实也没将眼前这个面相俊秀的青年太放在心上。想到这,胡有毅余光瞥一眼荀裕,却见他神色冷冷,正若有所思,大概也在想这一层。这会子心里事被那沈钧一针见血说破,直觉冷汗都冒了出来,当即跪下道:“是我失言了,请荀公子见谅。”
荀裕心里自有计较,却道:“起来吧,有何事?”
胡有毅松了一口气道:“刚才苏云秀来这儿不知说了什么话,十三个苏勇的旧部下又都跟着她走了,还留下话说不跟荀公子干了,要回苏勇身边去。”
荀裕神色一凛,在房里踱了两步,走到沈钧跟前道:“这件事怕要麻烦你出马了。”
“荀公子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就是,我沈钧唯你马首是瞻。”
荀裕知他是故意在人前给自己立威,便正色道:“经此一事,苏勇一定会派亲信重重保护自己。我要你帮我把苏勇绑来,这件事不需要做得很隐秘,但务必把人给我带到。”
沈钧轻轻点头,随即出得门去。
☆、第56章 第 56 章
沈钧回来后,荀裕朝胡有毅道:“你去外面守着, 等会苏云秀一定会过来, 你告诉她,我不见她。”
胡有毅心里有几分不信, 却没有明言。谁知不多时,苏云秀急匆匆过来, 绕过胡有毅便往里走。
胡有毅横出一条铁臂拦在她面前道:“苏姑娘留步, 荀公子说了不见你。”
“滚开,我要见荀裕。”
胡有毅纹丝不动道:“荀公子特别交代, 不见苏姑娘。”
苏云秀骂道:“你这走狗,竟敢拦我?便是荀裕自己出来, 我也不怕他,不过是会些下游手段罢了, 真真把自己当成了人物, 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若不是我, 他至今还是三条腿的下人, 哪里轮得到他今日在我爹的地盘上作威作福?”苏云秀气极, 捡起几个石子,倏地往他门上砸去, 嘴里不忘骂道:“荀裕,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好没胆子, 只知缩在房里充乌龟王八,真不怕被人耻笑,你给我出来。”
荀裕在里头听得清清楚楚,不瘟不火道:“苏姑娘骂够了的话就请回吧,若没有骂够也可以继续骂。胡有毅去叫人倒杯水给苏姑娘,让她润润喉再骂,省得到时没咒到别人,反倒伤了自己的肝肾。”
苏云秀只觉力都使到了棉花里,没讨好反落了下乘,直气得在门口大转圈,却又不知如何打这口水之战。
荀裕道:“沈钧,你不是会吹笛子么?吹首曲子听听,最好能应景的。”
“还要应景,要求也太高了啦,”沈钧轻轻咳了咳道,“便吹个‘悍妇曲’如何?荀公子可要听?”
清脆的笛声响起来,调子却怎么听怎么滑稽。
苏云秀已说不出一句话来,见旁边人指指点点大笑,更觉羞耻万分,脸上如同染了颜色般,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一曲罢,荀裕才缓缓道:“请苏姑娘进来罢。”
苏云秀破口大骂:“荀裕,我没想到你原来这么可恶,我真后悔当初听你话帮你做事,你却最会玩那过河拆桥!”
“我倒要问问了,你帮我做了什么?”荀裕沉着脸道,“你除了帮我隐藏朱承秉,帮我把月娘送给你爹,还帮了我什么?我承认,你是帮我把朱承秉藏起来了,可却也反过来让你不费吹灰之力除掉了他;你也的确帮我把月娘送给了你爹,却也因此断了你爹对朱夫人的念想。我们明显是互惠互利,别一转头就说得你好像吃了天大的亏。”
荀裕顿了顿续道:“况且,我若非顾念旧情,你觉得凭你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我还会让你从这里活着走出去?”
苏云秀闻言,见他不似说假,眼里明显闪动着杀意,惊得闭上了嘴,没来由倒退两步,又强自站定道:“荀裕,我们之间已不是谁对谁错说得清的了。你叫沈钧虏了我爹去,不就是为了报复我么?好,你放了我爹,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再不相干。”
荀裕道:“你知道我为何抓你爹来,能不能放了他,主要不在我,而要看你怎么做。”
苏云秀愣了愣道:“你想要我把那十三个人又放回来?”
荀裕摇头道:“不是放回来,是把他们原封不动送回来。谁把他们请走的,谁就亲自给我请回来。”
“如果我偏不呢,你又能怎么样?”
“我给你一个时辰考虑,一个时辰后,若不见那十三个人回来,我每隔一个时辰在苏勇身上动一下刀子,或者砍一只耳朵、一个鼻子,或者挖两只眼睛,都是有可能的。”
“荀裕你这个混蛋!”苏云秀豁出去了,不要命地朝他扑来,却被胡有毅率先一步拦住。
荀裕叫人把她轰出去,耳根子终于清净。
胡有毅道:“荀公子觉得苏云秀会把那十三个人送回来么?”
荀裕倒一杯水道:“你若不信,一个时辰后就知道了。也许……还用不了一个时辰。”他有十足的把握,苏云秀一定会妥协。苏勇是她爹,虽然好美色,对她却是极好的,而那十三人在她眼里只不过是背叛过苏勇的下人,熟轻熟重,不言自明。
一个时辰不到,苏云秀领着十几号人过来,亲自送到荀裕跟前,没好气道:“人都在这了,荀裕,你快放了我爹。”
荀裕从左至右扫一眼,沉声道:“只有十二人,苏姑娘何必跟我玩心眼?我记得我说过,要原封不动送回来,言下之意是少一个都不行,苏姑娘没听见我的话?”
苏云秀本以为能蒙混过关,不想却被荀裕发现,忍不住哀求道:“吕洋从小跟我一起玩到大,算我求你了,别的人我都给你送回来了,你只把吕洋一人还给我好不好?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我曾经也帮过你的份上,曾经也当你是……是朋友的份上。”
“我说过一个也不能少,苏姑娘又何必明知故犯?你还有一柱香时间,若我一柱香内见不到吕洋,少不得要剁你爹一个手指头了。丑话我都说在了前头,你也休怪我无情。” 荀裕又无所谓道,“你若愿意在这里耗时间便耗着就是,一炷香马上就过了,等会儿动起刀子来苏勇身上总会流些血的,你在这等着也好,顺便备着些金疮药保不定还能救救命。”
苏云秀愤怒地看着他,知他没有在说笑,狠狠跺一跺脚跑了出来。在一柱香内,把吕洋带到了荀裕面前。
彼时,荀裕已将所有人聚集在一起。
苏云秀顶着毒日跑了两遭,小腹涨疼,直喘粗气呼吸,却不敢休息太久,走上前道:“十三个人都原封不动给你送来了,现在可以放了我爹吧?”
荀裕道:“苏姑娘何必着急?等我处置完这十三人,自然会放了苏勇。”
苏云秀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你要……要处置他们?”
荀裕却并不理她,缓步在那十三人面前走一圈,看他们一个个被绳子绑得严紧,又停住脚步,静了半晌,冷声道:“把这些人人头砍下来,挂树上示众。你们记住了,今后若再有人不经我批准,擅自离去,这就是下场。”
苏云秀瞪大眼道:“荀裕你敢!”
吕洋不顾一切地朝押他的人撞去,直把人撞得生生倒退好几步,死死瞪着荀裕道:“我倒要问问,我们一没偷,二没抢,三没杀人放火,你凭什么砍我们的头?我们到底又犯了什么罪?”
荀裕道:“好,既然你们都不知道犯了什么罪,我便说与你们听听。大伙也都听清楚了,昨天,也就是在这个地方,我曾对天发誓,所有跟我干的人,一律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你们刚说好了跟我,为何一眨眼却又跟着苏云秀去?如此反复无常的叛徒,你们自己说该不该杀?本来念在你们是初犯,我也该放你们一马的,怎奈你们却丝毫不知反省,我若放了你们,今日才出一个吕洋,明日又会出一个赵洋孙洋李洋了。胡有毅,把他们押下去。”
一人扑通跪在地下,下盘一个劲发抖,发黄的液体从那处流出来,裤子湿了一大滩。那人嘴里不断地重复道:“荀公子我错了,求求你别杀我,我以后再也不听别人挑唆了,求求你饶我一命,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荀裕看一眼求饶的十几人,面无表情道:“不杀你们,众人免不了将我这儿看成进进出出的杂戏场。你们记住了,不是我非杀你们不可,而是若放了你们,我的话便都成了空口白言,今后更没有人服了。”
一锤定音。众人处置完这十三人,又按荀裕的吩咐将人头挂在前院树上,几千号人噤声而立,四周出奇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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