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最后,那道士实在吃痛,终究忍不住开口求饶,结果就在时,从他身后的一道破旧幔帐后面,传出一道极为怪异的嘶哑声音。
“松风,便让云皇陛下进来吧。”
听得这句话,云皇脸上顿生狂喜,径直将那唤作松风的道士手腕一甩,也等不及后者领路,他便已经直接朝着那满是灰尘的幔帐后大步而行。
等冲到幔帐里头,便能看到着里头原来是一间暗室——恐怕还不是那种用来给人呆着的暗室,室内三面无窗,低矮阴暗,云皇如今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张干瘪的人皮,倏然间进来也像是不小心困在了衣柜中一般,必须得弯腰低头才不至于撞到那泛着淡淡腥气而冰凉的石壁,手脚也完全是施展不开。
当然,云皇如今看上去倒是全然不曾在意这些事情,他也不用在意,因为进到暗室,他便做了一件从古至今这世上皇帝都绝不会做的事情。
他冲着那暗室的一角,五体投地,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然后磕了一个响头。
“弟子见过蓬莱真仙——”
云皇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先前在杀宁贵妃时口中一直对着龚宁紫咒骂不已,这一刻云皇的嗓音却已经是破了声。
不过,就算是这破了声的声音,听起来也远比蓬莱散人……也就是云皇眼中的蓬莱真仙来得好听。
“起来吧……好孩子……”
蓬莱散人轻轻说道,从语调上听,他似乎都没有将一个帝王的三跪九叩放在眼里一般。
“真仙……真仙……朕好怕……朕好怕自己会死……”
云皇连续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然后忽然伸出手,将某样东西从自己先前跪拜的角落里拖了出来,死死地抱在怀里。
“真仙,你告诉朕,朕定然能长生不老才对,是不是?是不是!”
云皇又问。
“这是自然……”
蓬莱散人平静地回答。
这对话似乎便是个普通的对话……但是,这一次蓬莱散人,却是从云皇的怀中传出声来的。
正确的说,是从云皇怀中抱着的那样东西中,传出来的。
而云皇中抱着的却并非他物,而是一口只有三掌高,两掌宽的圆形瓷罐。
蓬莱散人在继续说话——那圆形瓷罐发出声来。
“吾徒,你看你先前病入膏肓,虚弱到甚至无法自行行走。当时你问我,能否让你行事如常,我说可以。你再看看你自己如今的模样——内力深厚,力大无穷,便是青铜巨鼎,你也能轻而易举便举将起来,这等本事,恐怕你未病之前都不可能达到吧?那么我既然答应你能许你长生不老,万世江山,自然也能应诺做到。”
“可是……可是我这些日子以来……胸口却像是有一股邪火在烧,我想杀人,我想……就在刚才,我把我的宁儿杀了,那个愿意帮我吮疮吸脓的宁儿,我,我杀了……”
说到最后,云皇说话时便愈发支离破碎,好似那牙牙学语的稚童一般,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莫怕,吾徒啊……来,让为师看看你如今模样,几天未见,血毒可是快要排尽?”
蓬莱散人悠悠说道。
听得那瓷罐中镇定自若地回话,云皇面露恍惚神色,不由自主便将那白瓷罐子上面一个巴掌大的盖子揭开来,对着光,将自己那满是毒疮的脸凑到了罐口。
“真人,请看。”
他道。
“咕噜……咕噜……”
那陶罐之中,发出了一阵令人牙酸的濡湿之声。
从罐口射进的那一丝细细光线不小心照到了罐中的内容物——那是一闪而逝的一点鲜红。
软的,剥了皮的,融化的烂肉。
烂肉上挂着丝丝缕缕密布的血管,而在阴影之中,一颗血红的眼珠咕噜噜地转动了一下,对准圆形罐口中那张作呕的面容。
“唔,你看,你的血毒便是靠着这疮口排出去的,只不过我看着,似乎还需要再多一些时日才能排尽……”
蓬莱散人说话时候,罐中的一块烂肉动了动,七零八落的几颗牙随意地镶嵌在肉中,显然便是那散人的口部。这等全然没有形状的器官发出来的声音,倒是难怪十分刺耳难听了。
“可是,你体内的毒实在太过凶狠,虽说如今我给你用上了毒疮排血法排毒,这般缓慢的进度,倒真让人有些担心。倘若你在毒血排尽之前就毒发……”
云皇听到这里,顿时急急道:“可是,你刚才不是还说,可以让朕长生不老?!”
“若是陛下能够尽早将凌空寺的空华……还有我要的那具尸体找来给我,我自然能保你长生不老。”
蓬莱散人说到这里,发出了一阵奇怪的,类似笑声的滋滋之声。
第98章
交城之内。
一声粗哑的鸦鸣,在无名老人抱着林茂跨入旅店那破旧低矮的厢房时候突兀地响起。
老人忽然抬起头, 仰头望向自己头顶那浓稠到似乎已经化不开的漆黑夜色, 满是皱纹的脸上虽没有任何表情, 眼眶周围的肌肉却不受控制地抽搐了起来。
姚仙仙跟在他的身后, 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 脸色有些苍白,眼睛中那与常人迥异的竖瞳已经缩成了窄窄的一条细线,显然身体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
有什么的东西正在潜伏在黑暗中……黑暗的阴影之中……
姚仙仙相信无名老人也与他一样感觉到了这一点。
那种感觉从他们将林茂带出持正府山谷之后, 便一直如影随形, 而且那种无形的压力和窒息感变得越来越浓重。
姚仙仙这一族,天生异样, 虽被因外貌有异而被视为妖怪邪魔之流, 却也真心有几分普通人不可能有的本事——至少若是真的有人或者事物尾随而来, 以姚仙仙的敏锐,早就应该发现对方。但是, 这一路上姚仙仙一直屏气凝神观察着自己的周围,却是什么都没有……
只有那种窥探的,被人注视的感觉, 从未间断。
而刚才这一声嘶哑的鸦鸣,立刻就让姚仙仙原本就已经绷紧到极限的神经又震颤了一下。
“该死的, 这事不对……”
姚仙仙咧开嘴, 只见到一点鲜红的舌尖飞快掠出掠进,丝丝作响。
“嘘——”
无名老人却伸手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脸色冷肃, 并不须姚仙仙多说。
姚仙仙心中原本就有火气,见得无名老人这般对他指使来指使去,眼角一挑,暗地里做出个冷笑来,正待与无名老人抬杠,身侧却忽如其来掠过一阵朔风——大概是因为夜色太深,那风寒冷如骨,似乎也是黑色的。
一股恶寒骤然爬上姚仙仙的背脊。
就在风声掠过的瞬间,他仿佛觉得,自己被某种极其庞大——庞大并且巍峨到无法言说的东西冷冷地注视着。
那冰冷的视线宛若刀锋般锐利地割过他的身体。
而视线的方向——
姚仙仙猛然抬起头,金色的瞳孔直接迎上了天空。
是天空,天空之中,那庞大的东西正看着地面上渺小如蚊蚁的他们。
【怎么会?】
姚仙仙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全身汗毛倒竖,差点应激出声……
而下一秒,他只觉得一股大力猛然袭来,将他一把扯入阴暗的房内。
伴随着嘎吱一声门扉关上的声音,姚仙仙差点撞上满是灰尘的土墙,他恶狠狠地看了无名老人一眼,发现自己刚才就是被这个干瘪的老头强行扯入房内的。
“你干什么?!”
姚仙仙只觉得胸口心脏一阵乱跳,一想到刚才自己惊慌失措的模样被自己的老对头全然看在眼里,难免有些恼羞成怒,不由得开口放出狠话。
那无名老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不曾作声,而是小心翼翼将自己怀中的林茂放到墙边的矮榻之上。
等将那昏迷不醒的少年安顿好来,他才慢慢转过身,有条不紊又把桌上只剩下半点灯油的油灯点起。
一团昏暗的橘黄光团有气无力地在油灯上跳了跳,房间内却恍惚依旧昏暗如昔。
姚仙仙一抬眼,窥见无名老人如今模样,只觉得那人脸上表情甚是渗人。
“我之前只以为那和尚不过是个凌空寺的普通走狗……”半晌之后,无名老人缓缓开口,眼底倒映着那一团跳动的火光,眼神凝重,“如今看来,需要再探究一下那和尚的来历才是。”
“你也觉得……”
“我不知道。”
无名老人与姚仙仙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出对方眼中的难言之言。
而老人身上,更是难得显现出一丝淡淡的忧心忡忡。
姚仙仙与此人相知相识多年,漫长岁月里两人一直是死对头,从来都觉得这人城府深沉心狠手辣,这一天却是第一次见着他露出这般不确定的神态。
也不知为何,姚仙仙忽然心头一松,暗自想道:原来他竟也只是个寻常人罢了。
这样一想,多年来积蓄在心头的那点恩怨,却是莫名地消散了一些。
“罢了……就算是那和尚身上有什么蹊跷,大不了就再杀他一次就是。”
姚仙仙道。
顿了顿,他又开口道:“总不至于他比我们当年的那位‘好师父’还要难杀……”
无名老人身上的阴影在姚仙仙提到某人的时候,忽而加重了几分。
而这人的动摇却也只出现了一瞬,等姚仙仙再转头看他,便又见到了这么多年来让他心头生厌的那张脸。
他并未与姚仙仙多言,在确定了林茂气息平稳之后,他又往房间另一头的床榻走去。
其实这时房中极为昏暗,那火烛的光芒就像是被一块黑布给抹去了一般全然照不到此处,可偏偏无名老人黑暗中视物却并无障碍。
他一眼便看到了肮脏低矮的床上,那个消瘦的男人正静静地躺。
一头白发枯草一般披散在枕后,面如金纸,若非仔细观察,几乎都察觉不到胸口的起伏,气息比先前林茂离开时更加微弱。
此人正是常小青。
无名老人的视线在常小青虽奄奄一息却依旧不掩英俊的面庞上一顿,掩在蛛网般密布皱纹的眼眶中的瞳孔中流转出异样的眼神。
而似乎也感受到了无名老人的视线,本已经气息渐若近乎死尸一般的常小青,死灰的脸上也渐渐透出了一抹细微的痛苦之意。
片刻后,无名老人倏地将目光从常小青脸上移开,他皱了皱眉头,掀开被子便往这青年身上望过去。他凝视着常小青的胸口处,在蜜色的胸肌之上,先前林茂曾见到的那红莲印记早就在伽若身死之时便已消失不见。
可即便这样,常小青身体却没有丝毫好转,红莲印记先前所在的部位泛出一股古怪的光泽,摸上去就宛若那劣质的石雕一般粗糙坚硬。
“喏,这家伙看上去可不太妙呢……”
带着淡淡嘲讽之意的声音响起,却是姚仙仙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凑到了床边,看着床上的常小青道。
无名老人眼底一暗,伸手将怀中那玉盒取了出来。
打开盒子,里头那朵空花竟然依旧是殷红似血,娇艳欲滴,宛若刚刚从枝头取下。无名老人干脆利落地掰开了常小青的嘴,然后便将那空花撕开,直接塞进常小青的口中。
紧接着他不知道又从哪里掏出了一只只有拇指大小的玉瓶,他将瓶口一打开,便有一股腥甜之气氤氲升起。
姚仙仙一闻到那味道,面色陡然一变,忍不住盯着无名老人失声叫道:“等等,这是……”
还没等他说完,无名老人便已经将瓶子中那数十滴粘稠猩红的液体全部倒入常小青口中。
常小青口中的空花花瓣一遇到那液体,便在一瞬间化为了液体。无名老人用指头合起常小青的嘴唇,另一只手在后者喉头上一抚,便听到“咕咚”一声响,常小青已经将那口中的液体全部吞咽了下去。
不过是片刻功夫,常小青的状态便立刻好了许多,之前苍白如纸的青灰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血色,呼吸起伏也变得明显了许多。
唯独他胸口之前被伽若按了一掌的地方,却留了下了一团红印——隐隐约约,竟还是个红莲的轮廓。
姚仙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常小青这般死里逃生,脸色却十分不好看。
“你竟然用了这种东西,你竟然敢……”他喃喃道,大概是太过惊讶,那弯弯绕绕的南方口音比之前更明显了一些,“那返魂水你是如何找到的?”
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的身形微颤,琥珀色的金瞳之中呈出一抹哀痛。
“我记得,那人当年便是用了返魂水,才将自己变成那副模样吧?倒害得我们损了那么多人,竟没有一个人能真的杀了他——当年我都要以为,那老妖怪是真的变成了个不死之身……”
这姚仙仙说的“老妖怪”,自然不是他人,而是当年的忘忧谷谷主,逍遥子。
其实江湖传言忘忧谷前谷主逍遥子以千人炼药,最后炼出长生不老药的那谣言,却也不尽然全部是杜撰。因为当年逍遥子确实是炼了一种奇药,服用之后,便是被万箭穿心,又或者是砍下四肢百骸也不会死。
这种药便叫做“返魂水”。
只不过,这药却并非真正的长生不老药,所谓的不死——其实不过是变成了某种怪物而已。
服下返魂水的人倘若不受伤还好,一旦受伤,便必须吸吮自己亲近之人的血液,食用亲人的尸身,才能愈合伤口。
而且越是服用这药水,便越是会上瘾,用药之人的五脏六腑,会在药水的作用下溃烂,十年之后,便是有大罗金仙在场,也再无救治的可能。
可以说,这是一百害而无利的药。
只可惜当年众人只看到了逍遥子用药之后杀而不死的恐怖,却不知道十年后此人自会自取灭亡。才会折损了那么多人手,只为了取逍遥子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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