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不想留下华佗,可在给郭嘉调养好了体质后,哪怕开出再优渥的条件,或是他再舌灿金莲,也留不住一心要去五湖四海,一边学习,一边医治各地百姓,完全淡泊名利的这位神医。
吕布低了低头,将眼中的不以为然藏得很好。
不就是个被主公惯坏了,年纪轻轻就这般金贵,适应不得垫了厚布褥的马车那点小颠簸的文士么?
要换作是他底下的兵士,吐多了自然就被迫习惯了,就得多操练才能练就一身铜皮铁骨,哪儿需要这般娇养。
不过那厮脑袋瓜子聪明得紧……
吕布脑子里正乱七八糟地转着念头,就有一容貌短小,浑身气势却很是精悍的小将有力地往地上一拜,大声道:“报告主公、吕将军!那边有一人呈上一物,要给主公过目!”
燕清往他掌心所托之物淡淡一扫,就从那熟悉的样式,一下分辨出是甚么,即刻向吕布投去一瞥。
吕布立马会意,忙遣人去车厢里,取了燕清事先叮嘱过的厚毯子,暖手炉和糕点出来:“主公是要亲手拿着,还是先放在布这?”
燕清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来道:“给我罢。”
吕布“哎”地应了一声,如恐自己手劲太大、一不留神就会将这些多是御赐的精细物件给弄坏了似的,神色如临大敌,一件一件地缓慢放到燕清手里。
每放一件,粗粝的指腹,就会不小心碰到那柔嫩手心一下。
燕清不疑有他,见他这般小心翼翼,不由失笑道:“殿下还那头等着,奉先可不宜这般慢慢吞吞了。都塞给我就是,不会那么容易坏的。”
“噢。”
吕布瘫着脸应了,动作果然快上几分,力度也无形中大了不少——
就是情绪有些恹恹,以至于在不经意间,就将一只壁薄的倒霉金盏,给不慎捏成了怪异的形状。
燕清看得头皮微微发麻,不由自主地错开了视线,轻道:“走罢!”
吕布颔首:“喏。”
他昂然骑着赤兔,在最前开路,与此同时,还回头瞪了还在发愣的亲兵一眼,不快地低喝道:“还不跟上!”
众兵齐齐回道:“喏!”
燕清瞧随着吕布一声令下,一大帮杀气腾腾的军汉一并跟上,忍俊不禁:“人别带太多,免得保驾护驾不成,反成惊驾了。”
吕布在燕清低眉敛目,老实乖巧一低头,回头就换了张凶神恶煞的脸:“听到了?”
他在军中积威甚重,听着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比什么都好使。
而在林子深处,则是另一番光景。
尽管听从了荀攸的劝诫,按捺着性子,端好架子在原处静待佳音,刘协还是忍不住在马背上扭来扭去的,将‘翘首以盼’这一词演绎得淋漓尽致。
也彻底破了这些天来勉力作出的深沉和稳重,表现得十足像这年龄的小孩了。
而被他所背对的荀攸,则颇感头痛,一手紧抓着缰绳,另一手则揉了揉微胀的眉心。
这可真是……
要不是清楚燕清行事光明磊落,几不藏私心,瞧刘协这般殷殷期盼的情态,他都快要疑心燕清是不是给小王爷灌过什么迷药汤,才以至于这般神魂颠倒、盲目信重。
就在荀攸难得胡思乱想的时候,一阵原轻不可闻的窸窸窣窣的响动越来越近,一直高度关注周围的刘协,自然没错过这动静。
他倏然坐起,急不可耐地扬声道:“来者可是燕卿?燕司空?燕重光?”
燕清离得还挺远,就清晰地听到一道虽强作镇定、却难掩奶声奶气的小孩儿声音,还是唤的自己的名字。
他意外一挑眉,扬鞭一驱,就一下越过了前头的吕布,超了带路的马探,循着声音的来源过去。
边行边朗声回道:“殿下勿忧!正是微臣!”
听到那道清亮悦耳的声线,刘协是彻底激动起来了,一下将两位臣子不久前苦口婆心的劝告丢在脑后,大力扯住荀攸的袍袖,急声催促道:“荀卿还愣着作甚!快些!快些过去!”
荀攸已放弃了劝说这位小殿下的念头,泰然应喏后,便不急不慢地催动马身,往越发接近的燕清的方向去。
不过少顷,只见白雪皑皑的树枝被一下冲开,飙出一道清隽鹤立、独在胜雪白衣外披了一件斑斓虎裘的身影。
刘协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地向前伸出双臂,高喝:“燕卿——”
说来也巧,偏偏就在此时,沉了一上午的天穹豁然开敞,于云隙洒下金辉千许,光芒万丈。
却似是额外偏心 ,在那一瞬尽落在这人身上。
被马蛮横冲散的积雪碎作无数雪花,亦凌乱地散了开来,一部分落在那身大裘上,似浩渺湖面的波光粼粼;另一部分则落在了那袭乌发上,被和煦金灿的日光一照射,晶光璀璨,如满天繁星坠入无际夜空,尽迷人眼。
这人容貌精致绝伦,周身气质灵逸出尘,像那雪中翩然行来的温雅谪仙;又似那孤高冷傲的白鹤,傲然展翼,突破重重厚霾;还如得天独眷的神灵降世,纯白无暇,圣洁无垢,凛不可犯。
别说是年岁甚小,又一向对燕清怀有极深依恋的刘协,已看得如痴如醉。
就连见多识广的荀攸,与其身后的一干从骑,都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周遭一片沉寂,无人开口。
吕布刚一个不防,就被燕清给先冲了出去,怕惊了那白马,不敢在这狭道里追太近,这会紧随而来,见众人神魂不在的模样,不由心中疑窦丛生。
只碍于身份有别,克制了脾气,冷冷地哼了一声。
燕清压根就没去在意太阳忽然出来了这一茬,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迎头二人身上。
在看清果真是刘协跟荀攸的那一刹那,他便潇洒勒马,白马仰颈高嘶一声,在与荀攸那匹棕马马颈交错的那一瞬,安然停下。
他眉眼弯弯,唇角噙笑地看向刘协,温柔问道:“殿下,自京师一别,已是许久不见。”
刘协木愣愣地看向他,一动不动。
燕清眨了眨眼,不着痕迹地往四边飞快一掠,这才发觉气氛特别不对。
这是怎么了?
又不像是敌意——那就不可能是底下人不小心冒犯了他们。
燕清在心里冒出一个老大问号,面上却是笑意不减。
他没忘记自己是代表豫州军来送温暖、以及卖个大人情的,于是哪怕气氛略微尴尬,也还是若无其事地再将嗓音放柔放软了几分,又凑近刘协一些:“殿下?”
刘协这才如梦初醒,一眨不眨地看着燕清。
不知是不是燕清的错觉——他仿佛看到,刘协面上的神情除了尚未完全淡去的恍然,还有更多是炽热和不可思议。
“燕卿,”刘协仰着脑袋,换了好几声:“燕卿!”
“臣在。”
燕清浑然不知,在这会儿的众人(特别是刘协)眼里,身披粼粼金色暖辉的他,就如画中人蓦然活了过来一般,当然会有这般反应了。
他正颇觉微妙:虽救过刘协一次,在洛阳时,对方也屡屡向自己示好,但算起功劳来,这次的曹操和荀攸不也不差么?
况且小孩子忘性大,应该忘得差不多了才是。
能记得已是了不得了的,但这热情,怎么看都过了头罢……
燕清心念电转,手里却半点不慢,一边慢条斯理地与刘协说着宽抚的话,一边解开绑在马背上备好的衣食和暖炉。
递过去时,还笑眯眯地低询道:“此是当日御赐之物,现也是物归原主了——”
话未说完,刘协就再忍不住了。
他急急忙忙地张开双臂,对准满手东西的燕清果断一扑,来了个结结实实的乳燕投林。
作者有话要说: #鸡崽子见鸡妈妈#
#自带特效的男人#
第60章 懒得起名
刘协惊天一扑,正是出其不意。
任谁都没料到他会这么做,毫无防范的燕清,亦是不知所措得很。
躲避是肯定不行的,可偏偏他两手都拿着贵重的御赐物件,也无法接住对方。
就在燕清为难的这一电光火石间,吕布果断出手了。
他因清楚自己的模样生得与‘和善可亲’没半点关系,常使人生出惧意,便在此时额外低调内敛。
原跟在燕清左后侧,落后半个马身,现更装出一派低眉敛目,十分恭敬的模样。
看这小王爷这般胡来,他就再坐不住了。
也是仗着人高腿长,在情急之下,他都不等催马上前,而是眼疾手快地往前一探,就足有大半个身子突在前头。
旋即将燕清往后轻巧一拨,用右臂牢牢环接住,左手则毫不客气地揪住了刘协那面料光滑而柔软的领子,毫不温柔地往上一提,再朝自己方向一带——
这一串动作,由吕布全凭本能做来,不但赏心悦目,且是行云流水。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都还来不及惊呼出声,那一脸茫然、还不知自己差点闯下什么祸的小王爷,就已稳稳当当地坐在一座黑脸铁塔怀里了。
“主公当心。”
吕布略缓和了脸色,那小心翼翼地在托着后仰的燕清的背上的手,微微发力,就让燕清重新坐直了起来。
见燕清手里还拿着东西,不便行动,就贴心地接了过来:“这些,也请交给末将吧。”
燕清惑然的视线,在满脸坦然,虎眸就如赤兔的那双一般清澈无辜的吕布身上,轻轻一掠而过,旋即微微一笑道:“好。”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刚吕布单凭一条胳膊,甚至没真正发力,就将他带倒又扶起时,那只在背上停留了许久的手,好像在离开前……不必要地揉了一把。
吕布手劲儿一向大,不过与燕清朝夕相处多了,就深谙了控制自个儿力道的重要性,已不似最初那般毛糙了。
可一但心绪大动,变得紧张激荡,还是会毫无自觉地将一身神力给泄出一些。
所以刚那一揉,力道就不小,哪怕隔了好几层不薄的衣料,也还是让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
不过……
燕清转念一想,自己跟吕布都是大老爷们,又是跟偶像能有肢体接触,可不该是他这种铁杆粉梦寐以求的事?
遂将那丁点怪异摒弃,再不去想。
荀攸匆匆调转马头,罕见地露出几分急促,询道:“燕司空可还安好?”
问完又觉不妥,不着痕迹地添了句:“殿下可有伤着?”
吕布若有若无地轻哼一声,又极自然地吸吸鼻子,假装是方才鼻塞了,才做那不敬的举动来通气。
燕清腾出双手后,才意识到刚刚情况有多危险,不由小松口气。
虽面上分毫不显,心中却仍有余悸,调转马头来,诚恳向吕布道:“多亏奉先机敏,殿下同清皆无恙。”
吕布偷摸着扬了扬唇角,面容即刻一肃:“分内之事。”
荀攸客气向吕布一礼:“早闻燕司空麾下有一员不可多得的骁将,勇武绝伦,立下战功无数,今日可是有幸得见了。”
荀攸在洛阳时,曾跟吕布有过一面之缘,虽未真正说过话,但对这身形极长大,勇武傲人的执金吾丁原假子,还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燕清骄傲一笑:“可不是?小事亦能见真章,这身手矫健利落罢?”
除了荀彧贾诩外,鲜少见那些心高气傲的京官这般客气待自己,吕布不由愣了一愣。
碍于刘协就坐在身前,他很快回神后,只小幅度地抱拳一礼:“不敢当,布不过会些弓马,恰逢明主看重罢了。怎配得上那般盛誉抬举?荀……”
这早非谯下吕布,说起客套话,已是顺手拈来,得心应手。
人说有来有往,况且他看荀攸也算顺眼,被人夸了一句,当然就得夸回一句。
他正准备赞荀攸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忠君为国,为时之彦士,可刚出口一个‘荀’字,就不幸卡壳了。
荀什么玩意儿来着?
平日听主公没少提,但到这时候,却是忘得干干净净了。
看到吕布浑身一僵,面露尴尬的模样,燕清艰难忍笑。
有趣归有趣,燕清一向厚道,还是不着痕迹地给他解了围:“公达出京前是辞官,还是直接弃官了?”
荀攸一笑:“早在去年年末,就已辞了。日子掐得刚好,没错过领上最后一份粮俸。”
燕清被逗笑了:“荀氏家大业大,还缺一份米粮?”
二人有说有笑,吕布在旁边一声不吭,瘫着脸,静静听着。
而难得被冷落了的刘协,也一直盯着燕清,等了好一会儿都没被搭理,不禁扁了扁嘴,唤道:“燕卿!”
燕清:“臣在。”
对这莫名热情黏人的小王爷,饶是手段玲珑多变如燕清,也一时间没什么好的应对之策。
他先致歉,再劝道:“还望殿下日后切记保重贵体,莫再做出如方才那样的危险举动了。”
刘协总算被搭理了,自是满口答应,又展开双臂,极为期待地看着燕清。
燕清:“……殿下可是要换乘至微臣这?”
刘协毫不矜持道:“善。”
吕布嫌弃地撇了撇嘴,很快恢复了面无表情,以目光向燕清询问一下后,便不情不愿地以双手抱住小王爷,将这麻烦又娇气的小不点儿放到燕清的马背上。
刘协这下可谓是如鱼得水,灵活得很,一下就蹭到燕清身上,掀开虎裘,钻到最让他安心的怀里,面对面地抱住那细腰,笑容灿烂。
吕布:“!!!”
荀攸别开视线,无奈叹息。
燕清虽暂不明缘由,却也在逐步适应了,这会儿俯首向小王爷叮咛几句,便歉然向吕布道:“又得劳烦奉先,将那些物什交予我了。”
“唔。”
吕布微眯着发热的眼,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厚颜无耻的小王爷瞅,一边麻木地将手里的御赐物件一件件地递过去。
眼睁睁地看着燕清,温柔地将那暖手炉放在了刘协袍襟里,又将绢布包着的可口糕点放到刘协手上,将那裘给刘协一披,仔细系上带子,长长的睫羽遮下一小片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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