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看到打马回城的谢辞一行人,上百个大小伙子齐刷刷地停下大吼,声音震得裴昭那匹长安来的马驹不安地用蹄子刨了刨地面。下午又干又烈的日光晒得他们粗糙的皮肤反光,汗水在胸膛背后结出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盐壳,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粗粝的勃勃生机。这是他的士兵,是守护疆土的第一道防线,是边关真正的长城。
谢辞勒住缰绳,对这个寒酸的小城生出了一丝好感。
他把裴昭带回城守府安置好,立刻又马不停蹄地赶去城外大营。霍家军足有三万人,小城里塞不下这么多士兵,因此大部分人都驻扎在一里外的大营内,就连霍长生平日里也都基本是睡在军营里的,城里那个专门的城守府反而长年空置。
霍长生这趟离开了差不多两个月,军中庶务都交给留守的幕僚和副将,但还是有一堆事情等着他回来定夺,谢辞想想都头痛。
谢辞来到大营的时候正是晚饭时间,营地里弥漫着炊烟、食物、臭汗、马粪和沙土的味道,霍长生的情绪又一次影响着他的心情,谢辞感到愉悦而舒适,嘴角不知不觉挂上了微笑。
然后他走过一顶军帐,一个人掀起门帘走了出来,谢辞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那人出来时正在和身后的人说着什么,回头抬眼看到他时微微一愣,“将军。”
随着他说话的时候,双眼会无意识地微微眯起一点,左眼旁边那粒朱红色的小痣跟着肌肤纹理轻轻动了动。
谢辞如遭雷劈地僵立在原地,手脚发麻发冷,心口却不正常地滚烫。他的脑子里轰隆作响,这么多年面对各种突发状况训练出来的完美反应在此时此地一个都派不上用场。
他的意识穿越了上百年暗无天日的幽禁时光,回溯到那些已经模糊的记忆——
“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吧,容徵。”
他的眉眼越来越清晰,总是倦倦的眼神,讥诮的笑容,苍白的皮肤,还有左眼角那颗灼艳的朱砂痣。
“阿九……”
谢辞听到自己的声音发着颤。
***
那人微眯着眼看他,“老霍?”
谢辞骤然从一团乱麻的回忆里抽身而出,他这才发现眼前这个人除了眉眼外长得并不太像阿九。这是个书生模样的青年,有些病态的苍白,高而清瘦,两颊消瘦微陷,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长衫。
宿主的记忆被系统灌入大脑,谢辞迟钝地辨认出眼前这个病恹恹的男人是霍长生的军师柯宁玉,看起来约莫三十左右的年纪,鬓边却已经掺杂了点点星白——柯宁玉曾替霍长生挡过箭,肺部留下病根,因此身体一直不好。他在军中声望极高,地位仅次于主帅,是霍长生最信任的左膀右臂。
是了,谢辞还记得九夷是怎么死的,不管是恰好长得有那么一星半点像还是什么转世轮回之类的,当初那个九夷都已经死了。
他心底苦笑一声,说不出是失落还是什么的,思维却已经恢复了正常运转,面色如常地朝柯宁玉微一颔首,道:“柯先生,身体可还好?”
柯宁玉放下门帘走出来,拧着眉毛把他上下扫视了一遍,才冷哼一声道,“死不了,去饭堂?”
谢辞摸摸鼻子,老实跟了上去。
霍长生两个月前热血上头回长安前曾遭到军师的极力反对,两人最后不欢而散,谢辞一点不想得罪一个聪明的心腹——从他几次倒霉透顶的被背叛经验总结得出。
好吧,不排除还有这人说话的语气实在是熟悉得让他过分怀念的原因。
配合着柯宁玉的步伐,两人慢慢并肩前行。
柯宁玉面色不善地问道:“裴家小子带来了?”
谢辞点头承认,“安置在城守府。”
柯宁玉慢慢踱步,啧了一声:“既然木已成舟,我再多说也是无用。除了虎符,你还答应了陛下什么条件?”
“咳咳,那啥,就是,”谢辞有点心虚,还是如实以告,“圣旨和监军已在来的路上了。”
饶是柯宁玉早料到这个结果,还是被气出了一声冷笑,“哟,那咱们以后就和西北军一个德行了呗?”
“那还是不一样的,”谢辞小心地劝,“至少这些都还是我的兵,哪像西北军,老裴以前连他手底下到底有几个副将都没弄清楚过……”
这位书生模样的军师脸色铁青地破口大骂:“狗屁!没钱没粮也就罢了,日后蛮子来打秋风,咱们岂不是连出兵扫荡都得向个屁也不懂的文官请示?那还他妈还打个屁仗!”
谢辞被这位异常接地气饱含烟火味的穷酸书生给小小震撼了一下,明智地在一连串粗口里选择了沉默。
军师骂骂咧咧地往饭堂走,谢辞默默地听着,终于确认这家伙跟他认识的那个九夷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那位老祖宗高贵冷艳到吃仙鹤喝晨露,最落魄的时候也不愿意让袍脚染上脏污——最后被他砍掉脑袋的时候不算,毕竟那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了——和眼前这位背着手面不改色地把五谷轮回挂在嘴边的白面书生完全是两个物种嘛。
柯宁玉骂到饭堂前突然停下了,脚步一顿,神情有些古怪地开口道:“老霍,你怎么,咳,知道我的小名?”
谢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啥?”
军师的脸臭得可以,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阿、九。”
谢辞一下子呆住了。
他在一刹那间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的画面一下子是九夷被他抱在怀里血迹干涸的头颅,那双漂亮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天空;一下子是无边无尽的识海幻境里,阿九在他怀里变成金色的碎片;一下子是那柄雪白锋利的骨剑,噗嗤扎进他的心脏……
他以为过了上百年的时间,他本应该已经忘了的一切。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瞬间,系统尖锐刺耳的警报声震得他脑袋生疼,谢辞痛得闷哼一声捂住了头。
柯宁玉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扶他,“老霍,你怎么了?”
谢辞不着痕迹地拂开他的手,深呼吸勉强把头痛引起的呕吐感压下去,跌跌撞撞地退开几步,摇头道:“我、我不在这儿吃了,小狗……裴昭刚到,我等会儿回城里去。”
柯宁玉望着他步伐不稳的背影,神情有一瞬间的阴郁,然而只是一下子他就立马愣住了,好像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似的,最后只对着将军走远的身影不放心地说了一句:“你以后别叫这个名儿,听到没有?”
将军好像踉跄了一下,背对他挥了挥手表示明白了,背影透出一股莫名的疲惫。
柯宁玉皱着眉,若有所思地走进饭堂。
***
【他是谁?】
【这个世界的配角,宿主。】
【……他和九夷有关系,是不是?】
【没有。】
【放屁。】
【宿主,你得明白,在任务世界中不存在轮回。】
【可你不是说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吗?你自己还是地府轮回司的呢。】
【谢辞,每个世界都是经过系统的细心挑选的,确保每个世界的人物和其他世界不会有任何关联,为的就是避免这种情况。】
【什么情况?】谢辞明明知道答案,但就是要嘴贱地问出口。
系统好像模模糊糊地叹了一口气,谢辞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对任务世界的人和事产生执念的情况,谢辞。】
作者有话要说:
加了一截1500+的尾巴
是这样,太久没写,太艰难了,怎么写都不顺,便秘都没这么痛苦,于是作者决定放飞自我,推倒这个世界原来的剧情,在大纲合理性范围内开始神展开……
接下来不管看到什么剧情,都请坐好自己的小车车不要害怕好吗?
以及我是真的真的要开始恢复日更了!
第67章 将军冢(三)
霍长生一年到头都不见得会去城守府住上几回,那里清冷得近乎简陋,只有一个老仆和三两粗使下人。担心裴昭会不习惯,谢辞离开前还特意把陆少阳留下照顾他。
陆少阳家中有五个弟弟三个妹妹,照看小孩很有一手。
等谢辞揣着一团乱麻回到城守府时他才发现,自己真是多虑了。
“他在上头待了多久了?”谢辞抬头问。
陆少阳汗颜,支支吾吾地回答:“末将也不清楚……眨眼就不见了……”
吓得他一通好找,还以为自己把人给弄丢了。这位少爷也不出声,结果无意间一抬头就看见他托着下巴坐在屋顶上,面无表情地眨巴眼。陆少阳活生生吓出一身冷汗,试图上去把人给抱下来,刚踏出一步,小孩儿就往屋檐边挪了挪,一副“你要上来我就跳下去”的模样。
陆少阳没见过这种架势,眼巴巴在底下看着,磨破嘴皮也劝不出少爷嘴里蹦出一个字,只好焦心地等自家将军回来处理。
若是谢辞不回来,这位实诚的大小伙子大概就要和裴昭这么一上一下地干瞪眼到明天了。
谢辞还是想不明白:“……他怎么上去的?”
话题的主人公正坐在堂屋房顶的屋脊上,托着下巴望着远方,一头卷毛在风里乱糟糟的,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好似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
谢辞捏住鼻梁,疲惫地叹了一口气道:“你吃饭去吧,这里我来处理。”
“是,将军。”
谢辞靠在院子里的树下用力搓了把脸,想用这种方法把脑子里纷扰的思绪都给搓掉,可惜效果一般。他试图告诉自己任务当前,大局为重,结果脑子里最后只剩下“狗屁”两个大字。
去你妈的任务。去你妈的系统。去你妈的轮回司。
系统审慎地在他脑海深处保持沉默,谢辞也不介意自己的想法被他看到了,他现在觉得自己一次次穿越完成这些莫名其妙的任务简直就像个笑话。
他谢辞上辈子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混蛋吧?不然为什么地府就是不肯放他安安生生高高兴兴地去轮回投胎呢?
他自嘲一笑,抬头正对上裴昭绿莹莹的双眼。
那小孩又用那种别人看不懂的专注眼神盯着自己了,他整个人看上去快要融化在瑰丽的夕阳里。
谢辞不记得是多久以前在哪里看过,说是自闭症儿童看世界的方式和普通人截然不同,这孩子这么喜欢待在高的地方,大概是因为高处的风景很不错吧?
“小狗,”谢辞对他招了招手,“我能上来坐坐吗?”
裴昭用眼神锁定他的表情,带了点探究,最后还是慢吞吞地点了一下头。
谢辞打了个“等我一会儿”的手势,“我去拿点东西。”
他飞快跑到厨房,在一干人诧异的眼神里端起一盘烧鸡又拎了一坛酒,然后爬上裴昭待的屋顶。
“能坐你旁边吗?”
裴昭没说话,谢辞就当他默认了。
他把酒和肉放在裴昭和自己中间,然后一屁股坐在屋脊上。
傍晚的风还是很干,但没那么热了,风里送来一丝丝清凉,带着炊烟和荒漠的味道。高处的风景的确不错,他坐在这里可以看到小半个榆城,归家的百姓,悠闲的羊群,零星的灯火,笼罩在斑斓滚烫的落日里。
谢辞拎起坛子灌了一大口酒,冰凉的液体一路滚下去泛起火烧般的灼热,口腔和喉咙里一股滚烫的苦涩。
来自身侧的目光太过有存在感,谢辞往边上一瞥,绿眼睛的小狗子正目光灼灼地瞪着自己手里的酒。
谢辞觉得有些好笑,故意晃了晃坛子,问:“想来点?”
裴昭飞快点头,眼神里透出一点渴望。
谢辞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鲜活的情绪,但还是无情地拒绝了,“不行,等你毛长齐了再说,现在你只能吃肉。”
他把那盘烧鸡往旁边推了推。
裴昭仇恨地瞪了他一眼,把下巴放在膝盖上不看他了,也不去看香喷喷油亮亮的鸡肉。
谢辞懒得管他,只管自己有一口没一口地灌着酒。
一只小手犹豫地、慢慢地伸向了盘子,抓起一只鸡腿。
谢辞看他一眼,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手僵在半空中。谢辞笑了,“吃吧,本来就是给你吃的。”
裴昭放心地咬下一大口,飞快偷看谢辞一眼,“不开心。”
“什么?”谢辞挑了挑眉,“想家了?”
裴昭摇头,嚼着肉口齿不清地:“你。”
谢辞沉默了一会儿,又灌了一大口酒,“啊,有点。”
裴昭慢条斯理地把一根鸡腿吃得干干净净,抬手指向天空,“星星。”
谢辞顺着他的指尖抬头,天色渐暗,漫天星辰正逐渐显露出自己的光芒,银河在黯淡下去的银辉间若隐若现。
“不会不开心,它们。”裴昭认真地说。
谢辞愣住了,他有点不确定这孩子是不是在安慰自己。在裴昭自顾自地啃着第二根鸡腿时,他轻声问:“你呢,小狗?”
裴昭停下咀嚼,鼻子微微皱了皱,模糊地回答:“还成。”
谢辞生出一种输给了这个十三岁的孩子的感觉,不禁哑然失笑,把剩下的半坛酒朝他递过去,“来点儿?”
裴昭的眼睛噌地亮了。
当天夜里,陆少阳在院子里焦急地等啊等啊,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家将军一身酒气,眼神炯炯,腋下夹着个面色酡红、安然酣睡的小孩儿,从屋顶上轻巧地跳了下来。
宛如天神降临,制服熊孩子的终极大魔头。
陆少阳看着将军的眼神很是敬畏,“哇。”
***
第二天一早,谢辞拎着还没睡醒的裴小狗,打马前往大营。
既然要把裴昭培养成名将,那当然要把他塞到军营里历练,而对于他的自闭症问题,谢辞不是心理专家,还是交给聪明人来解决比较好。
军中一群大老粗围着这个黑发绿眼的漂亮小崽啧啧称奇,裴昭从没见过这种阵仗,紧张地缩在谢辞身后抓着他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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