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了。”就在他思考说些什么才能让对方放下防备时,徐宵绕到了二人背后,“你一个人走回去,家里人总会担心,我们送你,一会儿就到家了。”
他稍稍矮下身子,平视着女孩,眼里蕴着温润的光。
张一一的睫毛颤了颤,没有再拒绝。
徐宵对于女孩给出的地址并不陌生,是个相对偏僻的老城区,离这里有不远的距离,走回去怕是要用一个多小时。
早上听秦晖的意思,这个孩子的家境估计不太好。徐宵从后视镜里打量了一下张一一,她坐在后排,深深地埋着头,好像要把自己藏起来。
不过几十分钟的车程,窗外的建筑已经从玻璃幕墙的大楼变成了挤在一起,密密麻麻不符合规定的私建房。小道暗巷交错,导航仪起不到什么作用。徐宵有些摸不准位置,只好回头问女孩:“是这里吗?”
他的语气一贯温和,然而张一一还是那副怯怯的模样,很小声地回答:“这里就好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细,让徐宵想起曾经养过的幼猫,发出的也是这种柔弱到一点外力都经不起的声音。
“这里就可以了吗?”裴久川四下环顾,视线所及之处,原本灰头土脸的平房在暮色里显得更加破败。
张一一点点头,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几乎听不清的谢谢。
“这个给你。”裴久川在身上摸来摸去,半天也没摸出来什么东西,最后突然想到童小鸽早上塞给他的水果软糖,“头晕的时候吃点糖,就没那么难受了。”
说完,他也不管对方接不接受,直接抓起她的手硬塞了过去。
女孩朝平房的纵深处走去,这里都是私建房,规划极差,到了晚上连个路灯都没有。徐宵怕她看不清路,开了大灯帮她照着。
张一一的身影在光芒里渐渐变小,就在走到光束尽头,即将消失时,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
那声尖叫撕心裂肺,很难想象是从一个这么瘦弱的女孩口中发出的声音。
裴久川几乎从车上滚下来,这回换成徐宵跟在他身后跑。
“这......”刚跑到女孩身边,裴久川就呆住了。
张一一正蹲在地下,费力地抱着什么。徐宵定睛一看,发现躺在地上的是个人。
准确的说,是个失去了双腿和一条胳膊,丧失了自主行动能力,只有半个身体的女人。
“妈妈!妈妈!”女孩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你怎么跑出来了!”
借着车灯的光,徐宵看清女人的身边还有一张装了简陋滑轮的破旧木板,想必女人就是靠这个才能移动。大概是见这么晚了孩子还没回来,心下着急,才不顾自己的情况跑了出来。
“我来吧。”张一一试图把妈妈抱起来,然而她早上才晕倒,哪里有什么力气,抱了好几次也没成功。徐宵见状,立即蹲下来,从她手里接过了女人,同时对愣在一边的裴久川说,“把那个拿上。”
大脑完全死机的裴久川从地下捡起木板,愣愣地跟在他们后面。
徐宵原本以为张一一母女住在这些破旧平房中的一间,然而三拐两拐,绕了十几分钟后,一直默默不作声的女孩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擦擦脸上的泪水:“谢谢叔叔,我家到了。”
裴久川一直跟在他们后面,视线被挡了个结实,天色又暗,他根本看不清楚前面有什么,徐宵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已经开口了:“在哪儿?”
有那么一瞬间,徐处长想不顾林湖和裴家的面子,直接手撕了这小兔崽子。
张一一倒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伸手从徐宵手里接过了妈妈:“就在这里。”
两间平房交错的屋檐下,有一个小小的棚子,大约是从工地上捡了木板搭成的,缝隙间都钉了装水泥的尿素袋,勉强起到挡风的作用。棚顶上为了防雨钉了两块塑料布,整个棚子只有六七平米大。张一一小心地把妈妈放在了勉强可以称之为床的一块垫子上,然后回头望着徐宵和裴久川。
她的目光很坦然,全然没有之前的怯意。
张一一坦然得起来,不代表徐宵二人不尴尬。按理说徐处长也算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但面对眼前的场景,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救场。
就在他打算破罐子破摔时,挤不进棚子的裴久川实在顶不住压力,率先出了声。
“我去买晚饭。”小兔崽子完美地贯彻了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在徐宵削人的视线里丢下了一句话,然后一溜烟地逃离了事故现场。
小巷弯弯曲曲,裴久川跑的速度太快,好几次都险些撞到墙。好不容易拐出了最后一个弯,他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狠狠一拳砸在了墙上。
墙纹丝不动,对裴久川心里那口堵得生疼的气一无所知。
裴少爷又喘了一会儿,直到心头没那么堵,才继续迈开了步子。
东转西转,终于在一水儿的平房里找到了一个卖包子的铺子,平日里挑嘴的裴久川顾不上许多,买好了就急急往回赶。
他回去时,张一一家已经亮起了灯。那是一盏瓦数很低的灯泡,从棚顶垂下来,发出昏暗的光。
远远的,裴久川就看见了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灯下的上司,他神情温和,不知道在和张一一说些什么。
大概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男人侧过脸望向这边,本就温柔的神色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柔和,他冲裴久川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坐。
裴久川心里微微一动。
徐宵不知道下属心里的小九九,他身材颀长,坐这样的小凳子难免束手束脚不舒服。但又怕不坐会伤了女孩的心,只好别别扭扭地忍着。瞅着裴久川回来,他松了一口气,总算可以让出这张凳子了。
徐处长算盘打得不错,奈何今天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两人之间毫无默契可言,对方根本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裴久川的心里,甚至还怀着一点把徐宵一个人扔下的愧疚。
于是小少爷连连摆手:“徐处你坐!我坐地下就好!”
说完,他把手上的包子递给张一一,然后直接在徐宵对面席地而坐,一边坐还一边冲徐宵傻笑。
对着他傻笑的脸,徐宵隐隐觉得有点肝疼。
“你和妈妈先吃饭吧。”徐宵转头温声对张一一说,女孩点点头,钻进了棚子。
“徐处,吃包子。”坐在地下的裴久川把剩下一袋包子高高地举起来,递到徐宵面前。
这个英俊的年轻人大大咧咧地坐在地下,眼神亮晶晶的。
徐宵几乎是下意识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眼神:“你也吃,今天在学校忙坏了。”他拿了一个包子,然后把袋子推了回去。
“徐警官。”两个人差不多解决完晚饭时,张一一站在棚子门口,有些无措地捏着衣角,“您刚才要问我什么事?”
“别紧张,只是一些小问题。”徐宵好不容易才把嘴里的包子咽下去,裴久川忘记买喝的,干吃半屉包子实在有点考验人,“能和我们说说薛佳明吗?”
在听到薛老师名字的瞬间,张一一的眼神极其明显地暗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回答,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才低低地出声:“薛老师是个好人。”
徐宵和裴久川都是一愣。
这一天下来,一中的学生和老师,不是礼貌地表示自己和薛佳明不熟,就是像那个不带脑子出门的女老师一样,当面嘲讽薛佳明。此刻,突然从这个腼腆羞涩的女孩嘴里听到一句对薛佳明的称赞,实在是让人意外。
叼着包子的裴久川刚咬了一口,听到张一一这么说,急着想把嘴里的东西往下咽。奈何他今天脸黑到极点,包子翻了个身,直接卡在了他的嗓子里。
“咳咳咳......”他被噎得直翻白眼,徐宵赶紧拍着他的后背。裴少爷因为和市局徐处长一起吃包子而被噎死,说出去徐宵也不用活了。
等到裴久川终于把呛到气管里的食物咳出去后,张一一却躲进了棚子里,摆出一副沉默的姿态,无论裴久川怎么问,都不肯再开口。
“好了。”徐宵拦住了还想继续问的裴久川,“有什么想说的,随时来市局找我们好吗?”
他的语调极温柔,女孩一顿,还是没有出声。
新上任的小警察显然有些不甘心,但又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磨蹭了一会,还是不情不愿地被徐宵拉回了车上。
“徐处以前来过这样的地方吗?”一上车,裴久川又变成先前垂头丧气的样子,一言不发,等到车开出这片老城区,把低矮的平房和张一一家的棚子都远远抛在后面之后,他才开口。
“来过啊。”徐宵放慢车速,半晌,又补充到,“不过像她们家这样的情况很少见。”
提到张一一,曾经的那只幼猫又出现在徐宵的记忆里,瘦瘦小小毛茸茸的一只,咪咪叫的时候声音弱弱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它偶尔也张牙舞爪故作声势在徐宵的手上留下几道红印,但更多的时候都蜷在徐宵找不到的角落里。
后来徐宵在楼下的小花园里发现了它,偷偷跑出来玩的幼猫被捕猎的大鸟围攻,没等到他回来就断了气。
它太小太脆弱了,谁都能侵犯它,谁都能伤害它。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我心里有点难受。
我在三次元里遇见过张一一这样的家庭,真的特别让人难过。
希望她们都过得好好的。
☆、黑白(06)
强逞英雄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本来身体就不怎么舒服的英雄裴少爷,在把凳子让给上司,自己席地而坐之后,终于圆满达到了不作不死的最高境界。
他红着眼,坐在徐宵对面,一边吸溜着鼻子一边掉眼泪。脚下的垃圾桶已经被用过的面巾纸塞满了。
徐宵看着他不受控制涌出的生理性泪水,又默默推给他一包没开封的抽纸。
童小鸽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昨天刚报到的英俊后辈委屈地坐在那里,眼泪啪啪直掉,哭得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而对面,徐处的神色复杂,甚至带着点......歉疚?
不是吧,童小鸽倒抽一口冷气,电光火石间,她极其发散的思维已经脑补出无数个天雷滚滚狗血俗套的故事。
“小鸽子你堵门口干啥啊?”她还在门口犹豫,到底是偷偷溜走还是装作眼瞎什么也没看到,背后一位真眼瞎的大爷就把她卖了个干净,“大清早的,发什么愣?”
“给我挪个地。”一口一个别人发愣,自己却不见得睡醒了的曲七把童小鸽从门口扒拉开,就直接撞上了他从没见过的场面。
“你们在干啥?”他一下就吓醒了,罕见地在早晨目露精光。几秒钟之后,似乎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又极其不协调地转过身,“我再去睡会儿。”
这两个活宝在他手下待了两三年,徐宵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他目光深沉地扫了曲七一眼:“回来,班还没上就跑去睡觉,不怕林局扣你工资。”
曲七只好把迈出去的腿又收回来,然后拉着童小鸽,自以为不露痕迹地挑了个离徐宵二人最远的位置坐下。
还处于懵逼状态的裴久川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后知后觉地认为自己的重感冒可能吓着了别人。
于是他把椅子往后挪了挪,尽量离徐宵远点,避免把感冒再传染给上司。
童小鸽和曲七交换了惊恐的眼神。
徐宵:“......”
“收收心。”他敲了敲桌子,试图把野马脱缰的两个人拉回来,“你们昨天有什么收获?汇报一下。”
他的话刚说完,活宝二人组的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心虚的表情。曲七甚至开始左顾右盼,就是不把眼神往徐宵身上挪。
徐宵太熟悉他们这种表情了,他们上次露出这种表情时,林湖亲自出马要收拾这两个不打招呼就冲到某二代家里查证据的傻子。最后还是徐宵给他们挡了下来,一人扫了一个月厕所了事。
“说吧,这次想扫几个月的厕所?”天天都知道吃饭,怎么就不知道长点脑子。恨铁不成钢的徐宵不断告诉自己,要有一颗宽容的心。
“头儿,这次真的不怪我们。”曲七哭丧着脸,“我们也是受害者啊。”
他眼眶一红,差点就要成为第二个裴久川。
薛佳明的人际关系查起来其实十分简单,因为他在垚江市基本上没什么朋友。他不是本地人,五年前从外省来到垚江,在一中找了份语文老师的工作,从此就把自己封闭在狭小的工作圈内,鲜少与人接触。
据他的邻居说,这位薛老师平时不爱出门,见了人也只是客套地打个招呼,平日里也没见他带过什么陌生人回家。此外,常年盘踞在楼下广场舞一线的赵大妈神神秘秘地告诉曲七,她觉得这位年近中年的独身男老师,可能“不太行”。
她一边说,一边拿暧昧的眼神在曲七和童小鸽之间打量来打量去。童小鸽一忍再忍,才没有上演警察打人的闹剧。
从邻居这里打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两人就打算去薛佳明租的房子里看看。未曾想,房东在电话里很遗憾的表示,上周末,薛佳明的父母就已经把房子里的东西全部带走了。
“我说警察同志,他们还拿走了一个我自己的微波炉啊,你能不能给我要回来?”隔着手机,男人的唾沫似乎都溅到了曲七脸上,他絮絮叨叨还想再说些什么,一旁突然响起小孩哇哇大哭的声音,电话就这么突兀地断了。
曲七举着手机,很是无奈地看着身旁快把白眼翻出天际的童小鸽。
薛佳明年近四十,他的父母至少也是六十出头的年纪。在这种时候,失去独子,对两位老人的打击可想而知。老两口估计先前也从未来过垚江,直到儿子的生命在这里终止后,才第一次踏上他生活过的地方。
曲七平素看着大大咧咧,内心却十分细腻,至少甩出童小鸽一条街去。两人一合计,决定由童小鸽给两位老人打个电话,在表达哀思的同时,顺便打听点关于薛佳明的消息。
然而,他们这边合计得好,现实却远远没有想象当中那么容易。
一连打了几十个电话,都是无人接听。捏着手机发愣的童小鸽皱了皱眉,伸手拽了拽曲七:“他们不会寻短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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