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穆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路边停着一辆随处可见的家用车,自从有次丁穆炎说他开来医院的车太扎眼后,他每次来医院都开这辆车,这回也不例外。
餐厅离路边并不远,隐约能看见车里的人手肘抵在车窗上,另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半侧着身子,但毕竟隔着几层玻璃,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你也跟他说过好聚好散吗?”
“有毒的土壤是开不出花儿的,他跟你一样都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的眼睛跟我的眼睛很像。”
“骗子专用眼睛?”
薛楚卫苦笑:“他很在意。”
“所以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终于能承认感情已终结的事实,薛楚卫看萧进少了几分敌意:“他在他原来的世界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神一般的存在,但当他开始在意的时候,他已经走下了神坛。我忽然之间有点同情他了。”
丁穆炎和薛楚卫这顿饭吃了多久,萧进就在外面等了多久。他完全感受不到饥饿,眼睛里只有窗边的那两个人。
天色已黑,终于他们饭吃完了,萧进捏了捏拳头,骨节摩擦发出咔咔的声响。他看着他们起身,看着他们离开餐厅,看着他们走下台阶,看着他们在路边,看着薛楚卫张开双臂,看着丁穆炎迟疑了一下后,与他拥抱。
一拳头重重地砸在方向盘上,汽车喇叭发出刺耳的鸣叫。
萧进猛地推门冲了出去,这时,拥抱中的丁穆炎回头看了一眼,表情冷淡。这一眼看得萧进手脚冰冷,下一步顿时不知道该怎么迈出去,原地站了一会儿,讪讪地回到车里。
那两人又说了些话才告别,丁穆炎没有再看他,径直穿过马路向医院走去。
这会儿车辆正多,萧进几次试图汇入车流均告失败,眼睁睁看着丁穆炎走远,干脆丢下车追了上去。
横穿马路,一辆车在他跟前刹住,司机摇下车窗指着他大骂找死。
萧进瞥了司机一眼,抬头发现丁穆炎正在街对面遥遥地望着他,随即转身离去。
萧进哪还顾得上被人骂,加快脚步紧追不舍,终于在丁穆炎进电梯时手一挡挤了进去。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电梯运转发出轻微的噪音。
丁穆炎没有看他,只拿后脑勺对着他。
萧进顺了顺气:“刚才我要是被撞到了,你会来救我吗?”
第67章
有那么一瞬间, 萧进强烈希望父亲的瘤长在自己脑子里,这样丁穆炎也许就会全天候温言细语呵护自己,如果人不知道去哪里了, 只要说句头痛, 就能把他召唤来。
所以他一时冲动,问出了这种幼稚的问题, 问完之后又后悔,脑补出一系列讽刺, 比如“你指望我给你做人工呼吸?做梦!”“最多帮你急诊叫几个人”。但没想到丁穆炎只是斜了一眼, 然后淡定道:“医生和病人不应该谈恋爱。”
没有被讽刺到, 萧进感觉少了点什么,又觉得丁穆炎这话说得有点怪:“不应该?不是不能?那还是可以的咯?”
大概是这个问题太过无聊,丁穆炎连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
电梯里的气氛沉默得诡异, 萧进盯着丁穆炎一小撮翘起来的头发,憋了许久才憋出一句真正想说的话:“你跟那家伙都聊了些什么?”
不等丁穆炎来得及回答,电梯的门打开了,丁穆炎跨了出去,但他没有继续往前走, 而是站在了门口。
医院里终于有了点过年的气息。护士在护士长的指挥下忙里偷闲给科室布置了一下, 办公室的门口贴上了福字, 护士站的墙上挂了红彤彤的中国结, 边上一颗平安树上挂满了可爱的小灯笼。
医院不适合弄得过分喜庆, 但春节这个特别的节日或多或少总是要庆祝一下的。
一个小护士踩着椅子往天花板上挂一个大灯笼,晃晃悠悠地还是差一截。
有人在下面喊借把梯子来, 丁穆炎几步上前:“我来,你下来小心摔着。”
接过灯笼,丁穆炎刚站上椅子,身体便不受控制地晃了一晃,原来椅子有点瘸腿。
反正不过是挂个灯笼的事,丁穆炎嫌麻烦,将就着抬起手,可越是如此椅子越是晃得厉害,周围也没个能搭一下手的地方,丁穆炎实在稳不住重心,正打算让人换一把椅子,忽然又不晃了。
低头一看,萧进扶住了椅背。
丁穆炎低头望着萧进,萧进也正抬头看着他:“挂呀,愣着干什么?”
火红的灯笼悬挂在头顶,将粉白的墙壁映照出一层淡淡红光,连经过的病人脸上都多了点喜色。
下来的时候,萧进扶了一把。丁穆炎当然不需要他扶,这多此一举的动作,让丁穆炎多斜了他一眼,但当着众人的面,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一个福,一抹红,便衬出了国人的年,这个节日有种奇怪的力量,能让人放下一切专心过节,不论什么仇什么怨都能归结为一句“过了年再说”。
“大年夜怎么过?”萧进凑上前说话。
丁穆炎不假思索道:“医院。”
因为家庭关系,丁家过年根本不可能全家团聚,不是少了这个就是少了那个,一家三口都难凑一块儿。丁穆炎正值壮年,又没有家庭负担,年三十在医院几乎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萧进哦了一声,愉悦地笑了声。
丁穆炎再度斜了他一眼,把想说的话暂且吞了下去。
过了年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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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便到了年三十。这天意外地空闲,丁穆炎还在办公室小睡了一会儿养精蓄锐,整一下午都没有人打电话吵他。
但是庆幸这种心态真是要不得,他刚开心了一会儿病房里就出事了。
大年三十不少家属往医院里带各种年夜饭,这也就算了居然还有人往病房里带酒,更荒唐的是为了能让病人喝上酒,家属还帮忙打掩护瞒着医生护士。一杯酒下肚,病人当即血管破裂瘫在床上,家属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叫得整幢楼都能听到。
接下来是各种抢救,把正在幻想一个悠闲除夕夜的丁穆炎拖去了手术室。
从手术室出来天已经黑了,错过饭点的丁穆炎饿得两眼冒金星,推开大门,看见萧进站在外面。
年三十晚上,萧进一家在病房里边吃年夜饭边看电视。其实萧家也很难团聚,每到过年萧淮总要去慰问,这回也算托了生病的福,终于能一家人团圆。
吃过年夜饭,萧进盛了一盒饺子去找丁穆炎,打听到他进了手术室。
“我听护士说你晚饭都还没吃。”萧进举起手中的保温饭盒。
丁穆炎习惯性地挥了挥手:“给护士们吃吧。”
“她们都有,这是特意留给你的。”
挑刺还不容易,丁穆炎张口就来:“都说了不要在我科室做散财童子,你当我的话耳边风是不是?”
“几只饺子散什么财,我萧进什么时候沦落到要靠饺子收买人心了?你能别这么膈应我吗?不要废话了!给我过来吃!”萧进把丁穆炎拖到边上强行按在椅子上,打开饭盒,把筷子塞到他手里,“快吃!”
被人拉着喊“快救命”常有,被人拉着喊“快吃”少见。醋的酸香味散开,饿极了的丁穆炎抵挡不住诱惑,夹起一只吃了一口。
饺子是酸菜猪肉馅的,微酸搭配肉香,不咸不腻,还流出些汁水,味道恰到好处。
人饿的时候忍就忍了,可一旦稍微吃了点什么,食欲就像开闸的洪水般汹涌而出,挡都挡不住。
丁穆炎一个接一个,筷子使得飞快,眨眼间就下去半盒。
萧进怎么都压不住那股得意劲:“好吃吧?我包的。”
“你还会包……”丁穆炎条件反射,可话一说出口他又想起来那个五谷不分进了厨房就犯傻的萧进是假象,真正的萧进可是会做大餐的人,几只饺子又算得了什么。
“嗯,托你爸妈的福,我有幸能吃到你包的饺子。”丁穆炎讥讽了一句,吃饺子的动作都斯文了许多。
萧进差点想扇自己一巴掌,当初假装不会做饭只是为了能在丁穆炎面前撒娇软化他的心,顺便尝尝他的手艺,谁叫他说当初跟韩韶军同住时都是他做饭的,想到这事心里就不太痛快。
但丁穆炎实在是太饿了,这饺子的口味又实在合他心意,几口把嘴塞得满满的。
萧进看他两腮鼓鼓的模样,极力抑制住伸手捏一把的冲动,绞尽脑汁转移话题:“吃慢点,吃到硬币了吗?”
丁穆炎眉毛一挑,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什么?你包硬币了?”
萧进包的饺子正好是一口一个尺寸,尤其是前几个他几乎是嚼都不嚼,到了口中就直接吞下去了,哪里有什么硬币?
“咳咳咳!”丁穆炎掐着喉咙,“你包哪个里面了?咳咳!我不会直接吞下去了吧?咳咳咳!”
萧进看他急得脸都红了,连忙道:“没有没有,我瞎说的,我没有包硬币,跟你开玩笑的。”
丁穆炎的脸刹那间就黑了,扔下筷子:“骗我就那么好玩吗!”
萧进没想到他上升到这个高度,有种自己给自己订了口棺材的感觉:“我开玩笑的,没想骗你。哎哟,我错了,我看你吃太着急了……”
“别解释了!反正你就是习惯性骗人!”丁穆炎气得要命,觉得自己是不是中邪了,为什么萧进说什么就信什么,当他说饺子里包硬币了,立刻就有喉管被异物堵住的错觉。
“我没有……”萧进哑口无言,挺好的气氛又被自己破坏了。
丁穆炎开始教训人:“你知道每年有多少人因为在汤团饺子这种东西里面包硬币结果被卡喉管送到医院来的吗!很危险的!弄得不好会死人的知道吗?还有的不知不觉吃进去,几年后才发现!而且还脏!你怎么想的!”
“对对,你说得都对……”
“什么叫我说得都对?你当我胡说八道吗?这是有统计数据的!你们当医生吃饱了没事干整天吓唬人吗?”
“……我就字面上的意思。”
“命是谁的啊?难道是医生的吗?还不是你们自己的!都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出了事又要来哭哭闹闹,三岁小孩?还喝酒!这么大个人了是有多无知多荒谬!好好活着不好吗!能稍微把医嘱当回事吗!”
萧进被他说懵了:“我没给你喝酒啊……”
丁穆炎发现自己说茬了,顿时熄了火,气得吃饭的胃口都没了,愤怒地在饺子上戳了两个洞。
萧进夹起饺子送到他嘴边:“我错了,你吃吧。”
丁穆炎把头拧到另一边。
“我求求你再吃一个。”
一名护士从手术室跑出来,丁穆炎忙把他的手按下去,心虚地瞥了人一眼,但萧进若无旁人:“再吃一个,一会儿说不定又有人需要你抢救,吃饱了才好干活。”
丁穆炎很确信那护士经过他们面前时笑了一下,绝对不是错局。
“你别乌鸦嘴行吗?”
“不说,我什么都不说。”
丁穆炎摸了摸喉咙,异物感的错觉一时半会儿是消不去了,饥饿感已经缓解,他夹个饺子慢条斯理地嚼着。
在手术室外幽冷的走廊里,他们背靠墙壁坐在椅子上,悬挂在墙壁上的电视机无声地放着春晚,里面的人穿得一身喜庆,脸上洋溢着辞旧迎新的喜悦,窗外的大雪静静地飘,远处的松柏裹上厚厚的雪衣,亦如丁穆炎身上洁白的大褂。
仿佛是一部默片,一切都是静谧无声的,在这除夕夜里,没有满眼的红火,没有炮竹硝烟味,没有欢腾的锣鼓声,只有粉白的墙,染了血的手术衣,和手中半盒温凉的饺子。
丁穆炎吃着,萧进看着,心里很是喜欢,强烈地想把眼前的人拥入怀中。
第68章
萧进认为喜欢是一种很难得的情绪。大部分人所谓的“喜欢”, 其实只是“漂亮”“值钱”“有用”等等,因为这些表象产生了虚假的“喜欢”,不论是人还是物, 都会去跟风, 一不小心便会被这种莫名的情绪左右。很难去界定感情产生的真正来源,对于萧进, 与其说是“感情”不如说是“应该”。比如父母应该被孝敬,所以他孝敬父母, 兄弟应该互相扶持, 所以兄弟的事他有求必应, 待人应该礼貌,所以他为人处世尽可能周到,敌人应该及时消灭, 所以他打击敌人手段快准狠。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感情,不过是千百年来传统和世俗留下的痕迹,教导人应该怎么做,不应该怎么做。所以“喜欢”是假的,“应该”才是真的, 究竟什么样的感情才能叫做“喜欢”, 没人说得清楚。
但现在, 他说不清为什么, 就是觉得很喜欢这个人。
吃东西吃到腮帮子鼓起来很喜欢, 冷笑着翻白眼很喜欢,一本正经看书很喜欢, 身上的消毒水味很喜欢,说起专业来头头是道一副你们都闭嘴听我专家说话的模样很喜欢。微翘的发梢很喜欢,葱削的指尖很喜欢,圆润的耳垂很喜欢,还有躺在身下稍稍皱起眉头眼睛里带着水的时候很喜欢……萧进连忙深吸一口气,压住飙起来的车速。
不是单纯的“好看”“有钱”“有用”,好看当然是长得好看的,但长得好看的人多了去,有钱不有钱的,萧进对这么没什么概念,有用肯定是有用的毕竟是个学术权威,但学术的方向比较可怕,巴不得一辈子都用不上。
总之,就是整个儿的喜欢。
这种感觉是从未有过,陌生而新奇,满满的,占据了他全部心思。
丁穆炎吃完最后一个饺子,看他在发呆:“想什么?”
“啊,我……”萧进连忙掩饰,“没想到你们年三十还这么忙,我看病房里这几天一直在收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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