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世家掐断粮草供给, 排斥警惕在外的勤王之师, 终于能光明正大的奉旨入京,驻扎在朝歌城外。
姬清回到了他的碧霄楼, 这里没什么变化, 如果有也只是换了一批人。
越徵被他的二哥越從带走,回去南国。
姬清拒绝了见他,既无必要,也是因为这一天他要见大将军靖荣。
靖荣依据盟约去抵抗胡虏,很可能被南越或者投降的世家算计到一线,生生耗死。
靖荣跪下行了跪拜大礼, 眼中是锐器的冷酷,再无以往故作的简单直率:“陛下,我们不管这大周了,我们带兵回北漠,随便他们打个你死我活,随便谁来做这个皇帝。”
姬清平静的看着他,不慌不忙,并没有末代帝王日薄西山的颓然:“不用,出了这个宫门,就带着人降了越從吧。这个人眼界放在大局,心思没那么窄。你降了,他就不会再叫你们送死。这天下争来打去也是世家和皇族的事,你们就尽量保全自己吧。”
靖荣抬头望着他,咬紧牙关,英俊自负的眉宇,毫不遮掩的望着人的时候,就像北漠草原上的头狼。年轻锐利,毫不掩饰的野心。过于坦荡,便也显得轻率随意。
他的膝盖慢慢曲起,就像是随时要暴起攻击的猛兽,眼神却澄明:“不知道在陛下眼里,靖荣算什么?全天下都背叛你,只有我一直站在你这里。可你还是不肯信我。跟我回北漠!在那里,我保证你还是王。”
姬清的眼神毫无变化,确实,靖荣没有背叛他,最多只是情义难两全,稍微纵容了背叛他的人,并无大错。
他淡淡的说:“怎么,你想试试挟天子以令诸侯?至少先别死在自己人手里。”
“死没什么,有一件事,死了都不甘心。大不了把命给你。”
靖荣径直走过来,单膝跪地,避过帝王的眼神,在一切情绪未起之前,用力的抱了一下这个人。
狡诈的胡狼,在莎草里打滚狩猎,低头饮水,偶然望见了雾霭蒙蒙的湖心之上一片蒹葭。
高高端坐、遥不可及,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是他想象之外的存在。是昂贵的绫罗丝绸,是一点一点雕琢打磨的玉人,是供奉神殿里叫人参拜,他所能想到的一切美好的尽头。
是,就算杀死、驱逐所有其他的头狼,也无法拥有企及的遥远。
姬清垂眸看了眼他发怔的目光,望着远处走来的笙歌,轻轻的说:“努力活着吧。”
……
离开朝歌的越徵并没有回过一次头,越從却知道他脚下的迟疑和心底的抗拒。
这个弟弟自小老成,很能沉得住气,一般人很难猜出他心底在想什么。
马车里。
越從闭着眼,从容平静的说:“不是什么东西都需要算计抢夺才能得到的,小征。就像你要这个皇位我便给你,对兄弟们下手别太狠。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不该太信自己人,也别太防着自己人。这个位置不好坐,大哥不要,二哥也没那么想要,你拿了记得——天下为重。”
越徵抬眸望着闭眼养神的二哥,心底在意的却是他话里拿皇位类比暗示的其他意思。
他的眼底没有一丝波澜。
“你们没教过我这个,只教过我,只有亲手一一拿来的东西,才是自己能拿稳掌握的,这道理颠仆不灭。”
越從睁开眼,望着他:“但愿你不后悔。”
……
这场抵抗胡虏的战事持续到隆冬,胡虏和他们的马儿无法适应中原气候,不断生病死去,这才终于被一路攻打驱逐出漠北腹地。至少二十年内再无气力侵犯中原。
战事结束,联军民间声望一时无两,主要尽归南越。
南国越氏所到之处,不分平民士族,堪称箪食壶浆以待王师到来。
大周的气数彻底绝了。
姬清第一个等来的,是提剑闯入紫宸宫的博源公子。不,已经是义军头领博源将军了。
笙歌去为姬清拿药了,刚好错过。
姬清站起来,慢慢走近一脸冰冷肃杀,拿剑指着他的博源。
“孤从见你第一天就在等你这一剑,你却到现在都没能刺出来。剑在鞘中不发,就废了。拔·出来不见血,就只是一片破铜烂铁。”
博源的眼神像一场单方面的背水一战:“我活着你一点也不意外?你对我,从来就只想到杀和被杀?”
“靠近点,孤告诉你。”
交颈,耳畔。
他们从前也这么近过,博源的眼神恍惚一瞬,这个人也曾主动抱过他。
姬清的答案,当然是没有。
说出来未免就太过伤人了,所以还是算了。
“你不该用剑,只适合用笔。世间只有两种剑,一种永远待在鞘中,束之高阁,远远作壁上观,传世足矣。一种,意念动了即便是错也绝不踟躇,剑比意快,不见血就绝不回头。”
姬清按着博源的手,毫无回转的刺下去。
“就像这样。”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也是,有一瞬间只是害怕极了想逃,却一动不动。
姬清按着他的肩膀,轻轻一推,博源连同他手中那把寒剑一同跌倒在地。
“这一次,你真的报仇了。”
博源看着满手的血,心口一片空洞,就好像这一剑是刺在他自己身上的。
博源不敢抬头,不敢看那个人,跌跌撞撞的跑出去,慌不择路的逃。
国公府满门上下的仇,终于报了,仇怨爱恨都了结了,为什么还不觉得一丝欢喜轻松?
且笑,且哭,且荒诞。
只有无边无际的空虚。天地之大,却不知道往哪里去。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遇见越徵的骑兵。
博源空茫茫的问路过的他:“你当时给我的毒·药为什么不是真的?人生本就苦,活一遭了罢,落幕的好看些,也算圆满。偏要人把所有的波折都经历,所有的滋味都一一遍尝。上不得逍遥自在,下不能快意恩仇,徒留在人世苦海挣扎自苦。”
越徵不懂他想说什么,也没有心思思量他怎么了。
他终于黄袍加身千里奔赴,为了第一时间来接大周的降表,来接那个人到他的掌心。
这一次,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也没有任何一个存在叫他放手。
然而,城阙大开,满地跪俯的士族背后却没有那道朱红的身影。
只看见紫宸宫上空燃起的熊熊大火,冲天烈焰……
笙歌跪坐在地,小心翼翼的抱住这个人,像抱着倾塌碎裂的瓷器。
朝歌的冬天又冷,夜又长,但好在期待的春天的光芒就在黎明,将要随着天光铺呈而来。
姬清身上的生机明显的流逝,轻轻的问他:“你怪我吗?留你一个人。”
怀里的心上人那样好看,笙歌专注得目不转睛。
他眸光始终澄澈似初见,盈满静谧的温柔:“陛下做什么决定都没关系。我都知道的。”
姬清慢慢倾身倚靠着他的肩膀,就像生平第一次彻底的安眠:“把我记得久一点,春天要到了,这一次你酿什么酒?”
帝王眼眸里,终年不为所动的冰冷空寂,像山谷茂密的松针上流淌着暴雨,冷和更冷交汇,却仿佛一条徜徉在凌空荆棘上,不断逆流而上的,生机和希望组成的河流。
且生且死。残酷又温柔。
笙歌笑起来,眉目都舒展开,没有一丝灰暗和阴霾。
像憧憬,描绘给他听:“陛下见过梅山初化的春水吗?水面打着旋的清凌凌的冰棱,又冷又清,只有置身其中才知道那是暖的,水里有整个梅山一季的花气。用来酿酒最好。果子取春天尾巴上的青梅,不用太久的时间等待,秋天的时候就可以……”
怀里的手垂了下去,那个人温柔的枕在他的肩头,全心全意的归属于他。
笙歌停顿了许久,又接上:“……秋天,就可以喝。”
尾音颤抖,余声咽下,再作不得声。
他慢慢闭上眼睛,抱着这个人的手缓慢的一点点收紧,就像是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试图的挽留。
安静的依偎着,一动不动,就像是怕稍稍一动,眼眶里的泪就再也克制不住,会惊扰了谁。
我喜欢的人,我喜欢的人……非常好看,余生梦里再也画不出来。
他笑的时候,整个世界的春天都却步失色,所以冬天格外漫长,叫人长睡不起。
眼波温柔,像梅山初化的春水,除了躺在里面的我,没有人知道尖锐浮冰下的清澈温暖。
他从来没有快乐过,他什么也没有,所以,我得把我的一切都给他。
他想要的都给他,他想做的都由他,包括沈笙歌的心碎,不包括沈笙歌的痴妄。
对不起,可是——
记一个人,一生太短,余生太长。
冲天而起的火焰像天地间怒放的涅槃红莲,仿佛要烧掉整个寒冬的冰冷绝望,让春天的生机提早一步冲破黎明的天际。
这熊熊燃烧、狰狞冷漠得妄图摧毁一切的业火,攀爬笼罩着整个碧霄楼,直插九霄而上。
焚毁了一个末代帝王的一生,焚化了许多了人的梦。
伴随着新任君王的马蹄声一起,地平线铺呈而来的天光照亮了这方发白的天际。
烈烈嘶鸣的火焰里,错觉有一道冰冷的黑炎携着星白的光点,头也不回冲天而去。
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势不可挡,冲破这九霄云外宇宙星河……直到某种边界。
纠缠的黑与白终于分离,黑炎停了下来。
星白的光点一次次试图回转回来,却被某种不可抵抗的规则裹挟着,按照它既定的轨迹逐渐远去。
就像传说故事里,只有一方吃过不老药的神仙,无可逆转的分隔人间。
生死并不能相随。
生死也不能相随。
第99章 孤头上的绿帽每天都是新的34
被留在边界内的黑炎流动起来, 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拨动了天道的命盘, 在无数因果时空交汇的轨迹里, 流炎迅疾的奔跑着逆流而上。
他看到了,这命盘在最初的过去里,推演出来的两个未来——
神情更平稳更深不可测的越徵,对着一个虚妄的人影说:“陛下, 唯一爱过你的人, 死在你和他的家族争斗中间,进退两难。”
越徵离去时的眼神怜悯又嘲弄,徒留下知晓“真相”陷入疯癫的废帝,堕入无边痛苦悔恨的噩梦。
在宸国成立,越徵继位的同一天, 废帝绝食吞衣而死。
沈笙歌目光清明又遥远,从头到尾置身事外, 似是旁观了一场荒诞冰冷的权谋倾轧, 既不理解也无感触。
戏剧既已落幕,他便飘然而去, 回到自己原本的轨迹。余生隐居在山野清风中, 抚琴烹茶,自耕自读。
百岁之后再入轮回。
这一次,姬清看到了自己。
跟他真实经历的这一世并不相同,命盘里的他完完全全做着和上一个命盘中若隐若现的原主,一模一样的事。
徽之没有陪他共饮情丝,在他倒下之后, 头也不回的离去,再也没有出现过。
笙歌被沈家连同沈五娘一起送进后宫,从一开始就已经是他的侍君。
命盘里的笙歌,清澈无辜又无欲无情,像冰雕玉砌的镜子,反射照亮一切人心幽暗纤微。
命盘里的姬清闭着眼睛不在意,依旧高高在上冷淡疏离,宠爱他也伤害他,若即若离,反复无常。
他们之间,没有清明雨后山谷里的惊艳回眸,没有似假还真的温暖拥抱,没有隔着门,一边流泪炙热的爱恋,一边劫难当头附骨入髓……
而博源在第一次见面就行刺了他,一剑劈开面具的时候,命盘突然开始陷入混乱……平息的时候,越徵已然篡位成功。
宸国成立,大周消失在史书上。
姬清一直被他囚禁在地宫里,心灰意懒又百无聊赖,毫不在意的任他为所欲为,直到剧情结束的那一天到来。
姬清看到,命盘写下的结局——
越徵故意叫笙歌看到,姬清他是怎么被越徵恶意对待的。被上瘾的药熏软了骨头,作为禁脔肆意折辱。
命盘里的姬清阖上的眼里只觉有趣,漫不经心的思量着结局如何离去。
越徵在前朝登基称王。他仰着头抓着笙歌的衣袖,以求保全帝王尊严。
命盘里的笙歌把毒药送到他手里。
他便抱着他,念着绝命的词:“当年你该带我走的,你只给了我一半的药,把我一半拖入地下,一半留在人世,我累了。这一次,会放我走了吗?”
命盘里的笙歌眼神融化:“我不是他。您,有没有一丝一毫的爱过我?”
“把药给我,靠近点,我告诉你。”
命盘里的姬清什么都没有说,抱紧他,合眼死去。
命盘里的笙歌哭了,却不自知。看着手里抹下的泪,就像稚子懵童,怔然不懂。
好像他出现在这个故事里,在大周的紫宸宫里,旁观一场大戏落幕,就为填满一个轮回,用这张脸,再一次送走一个罪孽的灵魂。
好像他存在人世的意义,就是为了此刻而已。
回归隐居的沈笙歌,数载之后的春天里,一朝顿悟,天劫忽至……
命盘里却再看不见结果。
但是,结果显然已经不需要看了。
“你送我一片赤诚,我护你飞升大道,小神仙,仙鹤来接你了。”姬清轻声说。
沈笙歌是灵山秀水里天生天长的小仙人,无忧无虑,来人世走一遭历一场劫,只等有一天仙鹤落下来带他去做神仙。
紫宸宫是一个空有华美锦绣的沼泽,吞没了一切罪孽痴妄,上演无数爱恨不得,你且静静的看。
这一次,戏演到最后一话了。
——番外——
第100章 孤头上的绿帽每天都是新的35<完>
——越從——
越從自认只是个提笔醉里写赋的闲人, 越徵的江山初定, 他便摇橹驾帆飘然袖手了。
渡万重山, 历千家灯火,把风景看遍,并无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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