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案子还在查,你说话不必那么忌讳。”秋笙轻轻拂过小本破碎不堪的扉页,“说不定她也只不过是个危机时期被拿出来顶包的倒霉蛋,这事风言风语传得失了真,别信市井里那些胡言乱语。”
苏万越忙不迭地点点头:“小人祖上与南疆巫蛊寨寨主有些交情,小人虽说与那脾气古怪的寨主并没什么感情可言,到底是前辈般的人,也时不时过去探视看望一下,谁知就在那遇到了王爷。王爷言辞冷淡疏离,小人虽有抱攀高枝的心思,却也不敢惹了他生气,何况只是个落闲山水没有封地的王爷...没多加细问便各自走开,自那以后,便再无印象。”
落闲山水?
秋笙低下头冷冷一笑,曾几何时,自己也如这人一般天真地以为秋维是一心逃离官场,做他的闲云野鹤去了。现在想想,竟大约是为了从那混乱不堪的皇室中暂时躲开,再为将来某日威风凛凛归来做准备而已。
放长线钓大鱼,这算计得着实巧妙,高人一等。
“那这小册子呢,”秋笙将其中破烂不堪的海纹纸小心翼翼抖开,“难道是你家祖上记载的...”
“正是,但恐怕是祖上们为了将此物保密,竟全部是用甲骨文金文相杂乱在一处写的,小人自幼对古籍一窍不通,除了能勉强看懂这最上头是秋家维子一行字之外,便再无能为力。”苏万越指着那行对于秋笙来说如同鬼画符一样的文字,又从衣兜中掏出了一张金文甲骨文与如今字的对比图样,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给秋笙看,“这种方法虽说笨了些,但若陛下能给小人足够的时间,一点点慢慢对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秋笙瞅着他那张抽抽巴巴的老脸,作为一个与苏万越如出一辙的古文障碍者,他深刻地体会得到苏万越在看到这玩意时那沉痛的心情,以及藏在这恭敬狗腿的外表下,满心满脑的不情不愿。
然而同情一会儿也就作罢,考虑到如果不让苏万越承担下这活计,搞不好就要让自己或者楚翛来焦头烂额,秋笙那残存丁点的良心终于灰飞烟灭了:“这事也说不上很急,我给你时间...”
“不必。”
手上一空,却是放下毛笔的楚翛抽走了那卷烫手山芋,他淡淡扫了两眼,抬眉冲秋笙轻轻一笑,继而再度低下头去,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将几乎有整张桌子大小的海纹纸从头到尾看完。随着他低头飞快地扫过一行行古文字,秋笙看着他那淡扫长眉渐渐皱紧了,直到看完,脸色已经有些发白。
他没去刻意收敛表情,苏万越也看的分明,紧张兮兮问道:“楚公子?您这是...”
“无妨,”楚翛将海纹纸细细卷好递给秋笙,捏了捏眉心纠结出的小疙瘩,抬眼仍是副温润谦和的佳公子相,“苏大人,暂且失陪。”
苏万越受宠若惊:“请请请...”
秋笙微微皱着眉被他带出帐来,低声道:“大事?在先帝驾崩之前的?”
楚翛神情复杂地看了他许久,撇开眼神长叹一声。
这事他不是没有察觉,甚至明里暗里已经查了好一会儿,总算是前些日子在净然那里得到了个几乎能敲定的答案。虽然事实说出来的确让人不寒而栗,但由于对秋维本就印象不佳,加之这人又不是他的亲叔叔,楚翛除了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外倒也没去多想,至于妨碍心情更是无稽之谈,只是秋笙与他不同。
避开他兀自查询一切,却忘了那人自己也是会有所疑惑的。
出了手,便再不能多加阻拦,他说到底还是想秋笙最终知道此事的。
深深吸了口凉气,在秋笙耐心即将耗尽之前,楚翛才轻轻问:“还记得那年几乎屠城的瘟疫么?”
第100章 定音
从京城到花都不算太远的距离,却因着要掩人耳目不闹出大动静来没带过去正规军队,王登本打算从京城直接派过去十几个身强体壮的脚夫帮着搬运军械物资,却还是因为队伍过于膨大引人注目,而被何灵雨原封不动地打了回来。
“你就这么单枪匹马去花都当苦力么?到了地方现找人帮着你运送过去?岂不是更声势浩大让人生疑?”
何灵雨收拾行装的动作微微一顿,王登一见,还以为此事可有缓和商量余地,连忙转到她身前去继续唠叨:“何小灵大将军,派出去个小队跟着你保护保护能有什么大事?这过去的时候给你当羽林卫使,赶往京城时替你干干粗活,中途找个地方改变下外表糊弄过去也就是了。你跟着瞎担心什么?”
见何灵雨仍是安娜静静垂着头不搭腔,王登抬手顺着她瘦削的脸侧轻轻抚摸下来,轻声问道:“小灵子?”
何灵雨侧头躲开他的手,神色认真道:“江南战场眼下还是个双方互相试探却未动真章的地步,况且以我对秋爷的了解,把苏万越等人一锅全端调水师军队前往增援不过是两三天光景,在这个雅尔夫还能分派出大量眼线深入中原内部的关键时刻,秋维却偏偏要在节骨眼上动西北军,着实令我生疑。”
稍稍愣了片刻后,王登笑着摸了摸何灵雨的脑袋:“怪不得老高老齐拦着沈军师不让来呢,有你在这儿还要什么劳什子军师?”
“别胡闹,跟你说正经的,”嘴上这么说着,却并未抗拒王登搁在她头上的那只大手,只自顾自说道,“这一趟我自己去,你得信得过我。再一件事,秋维此次这般早地调西北军前来,极有可能是在向西北军伸橄榄枝表示心意,你切记态度要不卑不亢,别被他随随便便收买下来。”
“收买?”王登一惊,“他这是想与秋爷楚河汉界划分清楚?等江南大战结束便篡位造反?”
何灵雨摇摇头:“现在并不敢下定论,我这也不过是妄加揣测。再说,就算这人真是狼子野心图谋不轨,具体应对策略也要看秋爷的意思,搞不好他还挺喜闻乐见的...”
他二人信口谈天无所不言,啰嗦了不少废话,虽说王登始终在千方百计妄想让何灵雨把那支小队带上,可无论如何说服不了跟她家主子脾气一样拗的何大姑娘,两人拉大锯一般说了这个扯那个,侃天侃地也没侃出个所以然来。
最终何灵雨终于不堪其扰,在没去知会王登一声的情况下,较之规定行程提前了整整一天出发,等次日一大清早,王登一如既往跑过来准备念经时,她已经凭借汗血宝马飞奔到了天城城门脚下,已不再是王登能追上的路程了。
那头王登目瞪口呆地看着桌上那封简短书信,似乎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那人竟一声不吭地背着他跑路了。直到吩咐属下将大大小小各军营翻遍了也没看着人,这才不得不相信这人是当真把他抛下了。
嫌烦了?
王登手里拿着信件,低头向一旁的兵卒问道:“我说话很招人烦么?”
而那害得王大将军焦头烂额的何灵雨此时正镇定自若抱着剑,和衣躺在客栈配备的硬板床上,本以为从小到大孤寂冷清惯了的自己不会有什么难舍离别情绪。谁知前半夜辗转反侧,竟是失了眠。
恍然想起,这竟是调到西北军后,第一次与那人彻彻底底分别两地,还因为某人不耐烦擅自离去的缘故,连一场正式的告别都没有。
她想象着那人一觉醒来便跑到她营帐里,却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时,那无法抑制的慌张无措,等到终于发现那封字迹潦草的书信,,神情该是怎样的错愕难言?
固执地让她带一队精兵前去也是担忧她独身一人,就算是忧心着秋笙大战了结后的境遇心中不爽,有什么话不能够平静下来好好说呢?
又让他跟着提心吊胆了。
何灵雨兀自盯着墙愣神,竟是恍恍惚惚听着阵抽搭呜咽声音,正将神智慢慢拉回来,反应过来这间房是正好落在个弯处拐角上,前后左右皆是片刷得白花花的墙壁,哪里来的深夜哭声?
她猛地坐起身来,只觉一滴冰凉水液顺着下巴砸碎在剑柄,难以置信伸手一摸,竟然摸到满脸潮湿水润。
自从懂事起,秋笙便将她安置在军火库副站照料,少年当时正是顽劣捣蛋年纪,从来也不去揣度猜测小女孩子家心意,只按时按点给饭喂饱,时不时说点儿好话逗她笑笑也就罢,小孩子照顾小孩子,秋笙也已竭尽当年他能够达到的所有去抚养照料,却也不过只能如此。
女孩心思细腻难猜,在那别家千金都含着金勺子被全家老小娇生惯养的年岁,她却早已在大咧咧的少年粗心粗意的照顾下,收敛了所有天生的细嫩娇气,逐渐变得冷硬刚强起来,倒是有了他人所望尘莫及的风韵气度。
数年习惯了风里来雨里去,待人接物也一如既往地冷漠生硬,从小到大唯有秋笙这么一个不大像样的哥哥关照,一份真情还一份,她没长成个怪胎报复人类就已谢天谢地,那往年贪恋她容貌风华的,虚情假意□□熏心而已,没一个最终不被她这样惊人的冷意吓得屁滚尿流作鸟兽散了。
识尽人间冷酷人心,对付上来便张牙舞爪的鬼头头倒是办法一万,可偶然间邂逅了那颗天地间独一份的真心,反倒仓皇失措逃之夭夭,不知如何是好。
低头看了看手中紧握的那柄剑,原是王登先前片刻不离手的贴身佩剑,只因她无意间一句客套夸赞,却再见不着他战场上动用过它。直至次年开春年节,这老大不小的爷们竟笨手笨脚地将它包好了送给她,被威州颇为爆裂的阳光晒的有些黝黑的脸上,静悄悄地浮起一层红晕。
从没收到过正经礼物的何灵雨一下子愣住,声线还有些微微打颤:“这...给我?”
他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却仅仅是这么一眼,就无可救药地让他的脸更红了三分,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去,磕磕绊绊地解释道:“我我,这剑杀气太重,姑娘家贸然用...多少有些伤,伤身子...我前些日子去了回天渊寺,请净然大师帮着作了作法事,放在屋里挂着大约是不碍事的了...姑娘,莫要嫌弃才好...”
那是她头一次,知道人世间竟有这样让人心驰神往的感情。
在那样炽烈单纯的心思里,除你之外,再无所求,无所欲,无所想了。
她看看那把被花团锦簇包裹得威慑力荡然无存的佩剑,又看看脸蛋红成猴子屁股的大将军,手指搭在剑柄上的瞬间,清晰感受到了他掩饰不住的一下颤抖:“我...”
“我我我没有别的意思...”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胡乱说着,“姑娘你...他们都...你别有压力,我没什么...其他...”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个因为自己而不知所措的男人,好半晌,那轻轻握在剑柄上的手指蓦然收紧了力道,口中轻声道:“多谢将军...何某这便收下了。”
柔情似水不过短短一刹,转眼她已提剑回身离去,点到即止,冷淡如冰。
他被晾在原地,通红的脸颊等了好些时候才有所好转,活像是喝了假酒,清楚记得那一日上练兵场,还被不明缘由的高立好一顿嘲笑。
从那一日至今,多久了?
何灵雨一面赶路,一面规矩工整地坐在马背上胡思乱想,可惜她这人没跟着秋笙学去记性贼好过目不忘的本事,直到一路近了花都驿站都没想出个结果,倒是这些日子没睡一个安稳觉,眼下生生熬出一堆熊猫圈,脸色也变得有些青黑憔悴。
这尊容实在是有些惊人,以至于许留山一看着她便往后退了三步:“哎呦喂我的姑奶奶,您这是下了十八层阎王殿沾了一身的晦气?你瞅瞅你瞅瞅,这脸都黑成什么鬼样子了,快进来坐进来坐。”
两碗热茶几乎是许留山强行给她灌下去,这天气过了春分便愈发燥热得明显,何灵雨本是不愿意滚烫着直接咽下去的,可手上压根儿聚不起来什么力气,顺着他的力道喝下,却莫名有了股精神:“这什么茶?这样神。”
“神医秘方,概不外传。”笑嘻嘻打趣道,许留山转而稍稍正色,“日夜兼程跑来做什么?上头下的令?”
何灵雨按按太阳穴低声道:“取走此处还能用得上的军械物资。江南大战一触即发,秋维调令西北军派兵前往支援,王将军此时人已在京城,过几日我便前去与他会合。”
闻言,许留山脸上难以遮挡地露出些失落哀伤之情,却及时转过身去避开她眼神,倒了杯热水搁在她手边,神情已恢复如常。
“那些东西我都是当年离开前收拾利索的,进去清点挑选完毕就成...许哥,”何灵雨停下按揉头部的双手,仰头看他,“我这两年不在花都呆着,人生地不熟,能帮我找五六个靠谱的脚夫来么?多谢。”
“这好说...你没带人来么?”
一停下手来,便是一阵接一阵的头痛欲裂,何灵雨皱着眉忍了片刻,好歹扛过这一回,低低喘了口气:“他本是想给我派人来,但眼下多事之秋,动静小些也好。我也不是少了这几个随从便走不动路了。”
深知她秉性如此,旁人是劝不动的,许留山不再言语,转身便出门去给她找脚夫。
终等他出门,何灵雨这才浑身泄了力气一般瘫软在床铺上。脑袋一接触到枕头,她便已有几分不清醒,意识昏昏沉沉间正要梦周公去,却听许留山去而复还,连忙坐直了身子:“什么事?”
不过须臾,双眉已是紧紧皱起,只见许留山后头紧跟着个身高八尺雄健有力的男子,眉眼间隐隐藏着乌黑杀气,这么副彪形大汉的形容,却仍是中规中矩地冲何灵雨行了个礼:“属下见过何姑娘。”
何灵雨当即感觉到事有不妙,到底拼命压住惊惧疑惑:“何某不敢,阁下是?”
“属下乃是江北临仙董氏中一守门人而已,自小孤苦无依,无名无姓。此番奉当今朝中清安王爷之命,前来花都副站送姑娘到京城中与王将军齐聚,随后至原南疆巫蛊寨之地静候消息。”
多亏当年秋笙混迹江湖浪荡天下时,回来还能将这山河中的妙趣事跟她说上一二,不然以何灵雨这闭门造车的性子,必定连这人口中所说的名号都不知道。
他自称为守门人,看似地位颇低并无大权,却需知这江北临仙董氏乃是当下江湖中扬名四海的三大氏族中首位,其中修仙修道倒也不甚稀奇,只以心狠手辣无所不为闻名世间,乃至于最终落了个“天地人神皆可杀”的称呼,这家族长还颇引以为豪,日日刀口舔血杀人不眨眼,烈酒照喝,滴答着血串子的生肉照样吃,一时间,世人无不闻风丧胆。
但江山代有才人出这话不假,既他坐了个第一的位置,若是将此家族中人斩尽杀绝,便可扬名立万,自此功成名就。高处不胜寒,时时都有各路门派新老武人率领各自门下人前来讨教,一月之中就没有几天消停日子。
但真正落在董家族长眼里的示威者,自始至终也不过区区三五个而已。
104/118 首页 上一页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