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久一袭轻甲在身,弯腰凑近秋笙有些费事,只不过堪堪听了个大概,剩下的瞎蒙乱造也就明白了不少:“北骊和京城内贼两线尽断的消息恐怕是传到他耳朵里了,此种情况下,古往今来都不曾有过胜仗的先例,他该是灰心到底没了主意,倒是想拉着秋爷您一道儿陪葬。”
黑云压城,秋笙不动声色地逐渐拉开与方久的距离,在对方下令前翻转手掌打了个手势,眉眼间似有莹莹笑意。
“我会把萨满川木这老贼亲自引出来,你看好阵眼。”
手腕一停,方久一道如山军令已掷地有声下达:“火军听令!杀——”
秋笙那点儿生硬微笑瞬息间便飞速收回,他一挥军旗带走了方久临战前特意调派过来的死士军两千,不慌不忙地从大军中缓缓撤退出去,挤出一道缝隙插进了敌军大阵。
他这番举动先前从未与方久商量过,眼睁睁看着这大神仙以缓慢而坚定的步伐领军出营直入敌方阵营,身经百战、如今鲜少惊慌失措的方大将军险些没一个腿软直接给这人磕个响头。
两千人不听指令直挑敌方数万人大军,这已经算不上逞强了,丫的压根儿就是在找死啊!
间不容发,情急之下他也只能先行下令:“一阵弓箭手听令!放毒箭!”
实际所谓毒箭,不过是按照何灵雨、军师两人共同研制出来的方子赶制的酸液,是用来腐蚀铜铁假人那层再厚不过的硬皮的,好端端的却说成毒箭,只是天马行空瞎说一通,好让天天将尾巴翘到天上去的萨满川木掉以轻心,他们敬爱的秋大爷美其名曰“兵不厌诈”。
挥刀吃上领头兵第一记冷攻,方久侧腰闪避两下,再转身时便已预料到那小兵下一步站位,右手拎刀左臂勒马,将汗血宝马愣是生生从地面扯起来,灵巧避开贴着马蹄的两把利刃,趁着对方微微愣神的宝贵空挡,见机将刀锋调转开来,精准地沿甲胄边角顺进去,狠狠捅烂了他一颗滚烫心脏。身后风声有变,来不及收刀换手,不得已间,抬臂膀吊起温热尸体往后腰死命一扫,略微透过五寸的刀尖便划破偷袭者脆弱的喉管,他仍然大睁着双眼,手臂却再没了力气,一柄钢锤软绵绵地划过方久冷硬的轻甲,重重砸在地上。
回头恰是时机,转身冲早已远去的秋笙高吼一声:“秋子瞻!你!”
嗓子几近沙哑,却在连绵不绝的炮火声中湮灭无声,那人移动间分散掉了几乎三分之一铜铁假人的攻击力,身陷囹圄之中,他却施施然回身向方久摆摆手,手腕翻转间,顺势抽走了固定在腰背上的长刀,砍下今夜第一记杀招。
方久在他那样运筹帷幄的眼神中迷茫无措起来,他着实是想不明白秋笙这记破釜沉舟究竟是为何。
破敌之术已握在手中,第一批酸腐箭早就发射完毕,虽说那些铜铁假人的确不像何灵雨轻描淡写几句说的那般好对付,且数目众多又凭借磁极引力知道如何躲开弓箭,因此羽箭的命中率并不高,但无论如何都有了制敌之法,更何况萨满川木原本在决战中就处于弱势,就算是按部就班地老老实实打,也不过是这一两日的事情。
就算拖得时间长些,也总犯不着他秋笙偷摸琢磨出玩命手段深入敌阵啊!
方久只觉手掌心被冷铁冻得生疼,那头秋笙身影已是淹没在层层人海之中,再看不到了。
战鼓声再响一回,方久暗暗稳下心神,暂且将秋笙擅自离阵的行为抛掷脑后,转而率军横扫入敌军阵营,按照计划将真人兵和铜铁假人冲了个对散,等到这人劳马疲的军团回过神来,已是回天乏术,南大营自家军师和何灵雨双双站在高阁上看了个分明,抓紧时机放了颗军信弹。
轰然炸响,阑珊清晨彻骨光亮一瞬,竟似是一丧命钟声响彻云霄。
方久将旌旗高甩,点燃第二颗军信弹以示回应。
“火军地龙手听令!点火——”
先前铺天盖地而来的酸腐液体将铜铁假人浇了个七七八八,方久临战前未以防万一还专门划分出一拨人马,一人抱着一桶酸液逮谁浇谁。这帮士兵的地位还颇高,因着大水桶着实令他们行动不便无法攻击防御,方久甚至特意为他们配备了一队精良的护卫队,算盘打得可谓周密至极。直到眼下,几乎没一个铜铁假人能够幸免于这场泛着酸气的淋浴,纷纷露出了星星点点的内部构造,虽说可供火苗伸展的空间不大,却也比之前的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好上太多。
在点火之前,地龙手的工作便是一面虎虎生风打击敌人,一面不动声色地泼了一地猪油,此时无数个火把同时落地,整个硝烟弥漫的战场迅速变为火海一片。成百上千的铜铁假人明显在应对突发事件方面能力不足,若是他们也能够做出些许表情,那一定会是一大片的目瞪口呆。
萨满川木没有应对火海战场的准备,对着千里眼那是好一阵子眼花缭乱。
身旁是刚刚上任的新军师,虽说沙场经验不少,人也老道阴毒的很,却说到底没有原军师在机巧构造上的天赋异禀,充其量不过在机械当道的当前战场的强逼下学了些皮毛,让他把玩个木头傀儡糊弄小孩子倒还说的过去,可眼下却是一批实打实的杀人利器,他是万万不敢打肿了脸充胖子,留个狗头军师的名号。
场面一时沉默下来,若说萨满川木一开始根本不明白秋笙、方久为何兴师动众地搞出这么个花样,现下却再无论如何痴傻也领会了对方的意图。
有了思路再仔细一看,方才那声称是毒箭的东西根本就跟毒不搭边,竟是将假人钢筋铁骨生生融化了一层下去!
萨满川木两眼圆睁,总算全然回过味来。
是酸液。
先腐蚀干净表面皮肉筋骨露出内部结构,再点火升高假人表层温度,继而传导进机巧零件中间再度升温,将金辉土降低□□燃烧温度的功效消磨得一干二净之后,逼着铜铁假人就地自燃,,若是假人后心放置的□□数量过多,恐怕还会爆炸。
这可谓是解决掉近几乎刀枪不入的铜铁假人的唯一方法,用当时前军师的话来说,那便是“给上秋笙和何灵雨大半年的工夫,他们都未必能够想得到一星半点”的巧妙难破,怎么可能在短短几日之间便被秋笙那小子势如破竹般倒腾明白了?
他微微屏住了呼吸,老树皮般满是褶皱的脸上刹时间杀机毕露,嘶哑着嗓音低吼道:“副将何在!”
帅帐外登时便进来一个孔武有力的大汉,跪倒在地行大礼道:“族长。”
萨满川木咬牙道:“你的腰牌几时丢的?”
副将似乎略微愣了一下,在这一脚刀山一脚火海的杀意战场,随手丢个令牌对于他们这奔放不羁惯了的民族而言向来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是当真不小心弄丢了,边关将士之间都是过命走来的交情,混个脸熟自然还是不成问题,一壶浊酒两三句混账话也就打着哈哈过去,任谁都没当个事。
眼下却是自家统领黑着脸冷声质问,副将绞尽脑汁算了半天,这才恍恍惚惚蒙了个日子:“似乎是…昨天?要么就是更早,但末将未曾发觉。”
他前五个字一撂下,萨满川木那张已经黑到不行的老脸竟是出人意料地更黑一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被自家熊孩子尿了一身的倒霉老爹。
半晌过后,他才冷冰冰哼笑一声,面色惨淡地转头冷笑道:“原来竟是如此…怪不得这机巧被破得这样快。”
舌尖顶住上颚,隐隐约约间竟尝到了血腥味。
众叛亲离,到如今,算是明白究竟是个何种滋味。
他深吸口气,将视线重新对准摆在一边的千里眼,猛然间看到早已脱离大部队的秋笙正冲锋在前杀入军阵,虽说是一番近乎慷慨赴死的决然姿态,放在这人的身上,却总是叫人不寒而栗。
简直像是此身不甘心独赴地狱,死到临头必定牵扯成千上万替死鬼一同入黄泉。
萨满川木只觉后脊背一阵发凉,莫明其妙地坚信此番倒霉的绝对就是他自己了。
秋笙的离经叛道从来不会事出无门,自从弱冠之年至今,他已学会将心思并着一肚子坏水偷偷藏在某处见不得光的位置,冰山一角也不舍得透露半分,只留着让那些替死鬼候选人自个儿抱着脑袋紧赶慢赶地揣度猜测。
刀悬在头顶,若是再反应不过来,怕是离死不远。
萨满川木紧紧扣住手指,神经质地啃咬起来。
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为何深入敌阵?为何宁愿命悬一线仍要将此事做绝到这个地步?
同一个问题,在黄昏将至之时一片金灿灿的南大营帅帐,困扰住了另一个人。
阁主大人这一觉愣是睡了一天一夜过去,他初一起身时,见帘外晦暗不明的微光正隐约透来,还以为是临近清晨日光初放,谁知洗漱穿衣完毕,竟听不到军营之中半点响动。
正心生疑惑,却是李辞端着精致饭食而来,恭恭敬敬唤了声:“楚公子,吃点东西吧。”
他一撩开帐帘,虽然只是那么短短一瞬,却也足够楚翛将帐外景致看个一清二楚。那薄暮冥冥天色灰黄,哪里是晨曦正当时,分明是黄昏临晚之景!
心神顿乱,顾不上礼法,楚翛一把攥住李辞的手腕,用着对方从未见过的凶狠神情恶狠狠质问道:“子瞻呢?秋子瞻去哪了!”
李辞不知是被这人胆敢高声直呼万岁爷名号的胆量、亦或是那怒发冲冠就要吃人的神色吓了个好歹,手腕一松,竟是将粥饭滚在地上,碎碎平安了。
他的脸色瞬间冷下来,斜着眉眼往泼洒在地上的白粥漫不经心地横了一眼,嗤笑道:“当真有趣,他明明知我身为崔嵬阁阁主,竟是还想拿这些不入流的鬼东西糊弄我。虽说崔嵬近几年不再专攻毒术,他这般轻敌终究还是大意了…李公公。”
他猛然收紧手指加大力度,素日里来细皮嫩肉惯了的李辞哪里受得了这等苦楚,当即便要高呼一声,却被楚翛迎头送了管汤药进去。这般毫无准备预防地一噎,险些没当场要了他的小命,急促剧烈地呛咳几下,却只吐出些红中略微泛些微黑的液体来,咂咂舌尖,居然还品出了一星半点的血腥味,正要开口询问一二,却见楚翛正摩挲着下巴颏,似乎是陷入了深深思索之中无法自拔,神情像极了秋笙。
这刹那间化身罗刹的男子自言自语道:“毒该是去了大半,只是不知是否还有当年对付克斯那般效用…李公公?”
不知是否于幻境中弥足深陷,他这几句轻描淡写说出来的话语竟像是有某种惊天动地的气魄,李辞只觉头脑昏昏沉沉一片,再无法聚精会神耐下性子思考,不多时,半边身体竟是麻痛不已,意识渐渐流逝,临界点时,他强撑着伸出手臂拉向面前人,仿若身在泥潭之人寻一浮木求生般可怜巴巴的姿态,谁知下一刻,那人却挂着满面冷若冰霜,轻轻向后退了一步。
天崩地裂,神智如草木般凋零。
眼前已不过是个活死人罢了,楚翛漠然抬起右腕,望着那前不久刚刚破开的伤口,长叹一声。
这血里的剧毒已去了个七七八八,想要达到当时一炷香工夫必死无疑的地步是再不可能的了,只是没想到惑人神智的本事是万万不曾逊于那时,倒是颇有些出乎意料。
他低下头掐着手指算算日子,决定等着江南大战一了结,便遵循许留山老妈子的叮嘱自行一回清血之术,虽说疗效恐怕赶不上人家神医的十分之一,但应付过这一段时间也还是足够了。
速战速决,不仅仅是大越国库拖不起,他这破烂抹布一般的身子骨也撑不住。
抬眼,见李辞已理智全无,楚翛好整以暇地坐下喝了杯热茶,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问道:“秋笙为何要亲自前往战事前线?”
长着一张李辞面貌的傀儡大哥迷茫摇头:“不…知…道…”
这么个架势,常人压根儿不可能再保留半分神智,楚翛脱力地往桌上一靠,认为自己碰上秋笙这么个一意孤行的大刺儿头,简直就是狗咬王八壳,真他娘的那叫一个无处下嘴。
第75章 天光
李辞的嘴撬开了照旧一无是处,楚翛无可奈何地瞥了眼鲜血淋漓的手腕,转身出帐随意往秋笙留在门口的千里眼那头一瞧,长眉渐渐皱紧。
怪不得他就睡在帅帐之中却未能被吵醒,原是方久这边已经秋风扫落叶似的将萨满川木大军荡平,满目疮痍的战场正进入最后的收尾阶段,整片黄土都被烧成触目惊心的焦黑色,点缀着些许令人胆寒的微黑血迹,多者甚至汇聚成一股浅浅小溪流,缓缓流向不知名的远方沟壑。铜铁假人被炸成支离碎片纷纷散落,空洞乌黑的瞳孔直望苍天,竟有种无声无息的威严庄重感,那仿若献祭般、血腥而华丽的姿态。
方久正站在高阁之上,他将轻甲解锁脱下,精疲力竭地靠在木桩上歇息,挂着满头满脸的血迹泥沙,捶着胸口重重咳嗽了几下,歪头吐出三五口血水。
千里眼对准的位置会有轻微的反光,按照以往惯常,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方久该是在楚翛将千里眼玻璃镜一调转过来时便有所发觉,可眼下他着实再没半点气力睁开双眼,失血过多的情况之下,眼前竟也是一派昏花模糊,别说那细小难查觉的光圈,就是此时萨满川木再飞来一支毒箭,他恐怕都是躲不开的。
楚翛眯缝着眼睛一瞧,那高阁深陷进去,实在是看不清方久此时的情况究竟如何,一时也没那心思飞身前往高阁给他疗伤止血,急急忙忙转动千里眼向各处看去,耐下性子遛了整个沙场两圈后,他一颗心总算凉透,缓缓沉到地缝里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南大营将士惯穿铁砂裘作战,秋笙一身轻甲服混在里头是个格外显眼的存在,若是这人眼下正身在沙场之中,凭借楚翛百里挑一的好眼力和千里眼的锦上添花,无论如何不会漏过去。
可如今,完完整整一片江南火军战场看下来,竟是连秋笙半点影子都未曾见到。
唯一一种可能,那人不在此处。
这种情况下说不着急那纯属是信口雌黄,楚翛强行压下浮在心头的一阵错乱情绪,将因过分惊恐愤然而几乎停工的脑袋竭力平定下来,闭上双眼,皱眉慢慢思索。
若他是秋笙那小王八蛋,现如今江南收复近在眼前,太平盛世终或尚有转机,边疆安定平稳,朝中却俨然一团亟待整理的乱麻,百废待兴之际,他无缘无故跑出去送死究竟是打了什么算盘?
“大业将成,吾生也算未曾辜负列祖列宗,权当是为那不争气老爹领罪拜谢罢了。只是辰良他们这性命搭得未免荒唐,往后如若有时机,我必当将此事昭告天下求一公平公正了结,后人若说我欺世盗名罔顾前辈名声,这恶名栽赃我认下便是…钟寒如今又有了家室,再不是往日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潇洒单身汉,锦衣卫上下千百人身中蛊毒,凡我在世一日一夜,定然不会视若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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