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离别
“阁主…您五毒入骨,若是按照属下交代给您的方子好生调养,或许尚有一线生机。阁主,崔嵬周氏拦着您又如何,您的身子,再怎么说,也和他们无关啊。”
楚翛辗转反侧,一如既往,梦里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拼命想看一眼那被唤作阁主的男子的相貌,作对似的,那人总是将脸缩进臂弯里,留给他一个落寞的背影。
若想摆脱梦魇,闭口气稍加凝神便可挣脱,可自知这是前世旧事,此番入京次等大事便是它了,楚翛咬着牙忍着难受,到底是舍不得醒来。
“与他们无关?好啊,许留山,”那人猛地转过头来,恶狠狠地吼道,“那我死是不死,又与你何干!”
楚翛床榻上挣动不已的身子一僵,他借着梦里稀薄的微光看清了男子的脸庞。
那活脱脱就是自己的面孔,只是梦中的阁主丝毫不掩饰这副皮囊的疏离冷色,反而故作焦躁暴怒,再细细审视几个来回,竟然又不甚相像了。
“阁主!可是您若执意如此,只怕是撑不过…”
“出去。”
“阁主…属下实在是忧心…”
“你下山吧,我的身骨如何,还轮不到你来操心。你知道开山祖师为何定心于五毒而片刻不理医术?你这是在丢祖上的颜面。”阁主摆摆手,又露出了那种极其厌恶反感的神情,“你…我已经不愿再见你了。若是留在崔嵬,记得别让我看着你。”
许留山呆立在原地,半晌过后,缓缓向后退去。
梦里一切都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那人说完此话,雾气便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模糊了两人身影,渐渐看不真切了。
楚翛明白这是大梦将醒的预兆,虽心知再加挽留已成徒劳,却不由得低低呢喃道:“别走…别,不能走…”
他不知道自己念叨了几次,眼前光影渐逝,终于归为一片黑暗。
楚翛颤颤眼睫,知道这是梦醒了。
他舔舔嘴角,想伸个惬意的懒腰迎接清晨,一缩手,竟动弹不得,一双手被人攥紧了,半分挣脱不来。
瞬间,脑子里头还一片混沌,未从睡梦之中苏醒,身体便先给了反应,逆方向一转手腕,运了气便照着来人臂膀推去。谁知那人竟料事如神,一闪身躲开了致命一击,顺着他的力道吃了他的手劲,再一次捉住他的手,轻轻抚摸两下,放在了自己的腿膝上。
还挺厉害。
楚翛的神智迷糊了好一会儿,才被周公他老人家特赦,能张开双眼认清人了。
一看清了人,他就又想睡觉了。
窗外仍是一片漆黑,隔壁的仆从轻微打着鼾,来人剑眉星目,一手举着一个小烛台,另一手,暧昧地摩挲着楚翛的爪子。
小兔崽子哪里有半点睡意,一双眼睛亮得像狼,定定地勾在他身上,不出意料地引出了他一身鸡皮疙瘩。
“楚兄,醒了?真是惭愧,深夜来访,本无意惊扰楚兄。”
楚翛:“…”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目的就是把我闹腾醒。
“无妨,”楚翛给这么一闹哄,反正是睡不着了,索性掀开锦被坐起身来,“邱公子深夜造访,必有要事。”
他半夜起身,既未更衣也未束发,一身素白丝绸轻飘飘搭在身上,衬得腰身愈发勾人,乌发落肩,烛火微亮,双颊稍红,明眸善睐。
秋笙也是个在风月局里混大的,什么诗词歌赋没见识过,随随便便给个题目便能胡诌出两句极工整的对子来。然而此情此景,他却只愣生生地冒出一个词来。
妙不可言,真真是妙不可言。
他刚刚从沉睡中苏醒,眼神带了些平日里没有的迷离无措,穿过昏暗的烛光与他的目光交错相融。
秋笙充分认识到夜袭而来,还企图与此人讲些正经事真是莫大的错误。
这般旖旎风色,就该谈情说爱互许终生,谈个鬼的国家大事!
只是西北军军情正压在身上,秋笙此时万万没有吟风弄月的心思:“楚兄,我这便离京了,不知何时归来,特此道别。”
“离京?”楚翛惊异道,“邱公子不是御医院的人吗?为何出京?”
秋笙一哽,他来时并未考虑到楚翛会问这么个问题,琢磨了半天才磕磕绊绊地答道:“我…威州西北军与北骊缠斗不休,数万将士身负重伤,缺了郎中怎么行?”
“可…”你是太医,太医隶属于皇族成员,怎可能去为边关将士诊治寒铁冷箭之伤?
秋笙默默收紧了手,楚翛的骨节被他攥得生疼,却一声没吭地任他握着。
“楚兄,怎么?”
楚翛不忍再质疑下去,一句错句句错,这少年既然身在深宫,自有过人之处,何况这年幼他几岁的少年又事事为他着想,何必捉住人家小辫子不放呢?
况且自己不也骗他说是从青州来的吗?两个人的身份皆是虚假之言,倒也互不相欠,公道的很。
楚翛笑起来:“没事,不知邱公子此行,何时能归?”
秋笙眼神一暗,威州之战艰险,谁能说得清何时能解?
“我…我不知道。”他仍是忍着心绪起伏,抬头向楚翛微笑,“楚兄可要好生呆在这潇然馆之中,我都吩咐下去了,至少在这儿,没人敢惹你不痛快。”
楚翛听了这话便更笃定此人绝非什么御医,吩咐丫头也罢了,连满屋子的老御医都被他使唤得团团转,这身份伪装得未免太假了些。
“自然。”他轻笑应下。
“对了。楚兄,还有一事。”
楚翛看他的神色竟比方才更严肃几分,不由正襟危坐起来:“怎么?”
“楚兄适才不知梦着什么,念叨着‘别走,别走’,还面露悲色呢喃了许久。难不成楚兄是有家室之人?”
楚翛刚挺起来的腰背一瞬塌下去。
他哭笑不得地否认:“楚某并未有什么妻妾子女,至今仍是孑然一身踽踽独行。至于邱公子所说的梦中呓语,大概是楚某梦中得见数年前便已过世的家母,这才有些失态。”
“楚兄未曾有什么家室?”秋笙兴奋之至,迅速重复一遍,见楚翛默认,脱口而出,“甚好甚好。”这话说得醋意十足,说完秋笙也觉不妥,扭头看楚翛,见他在床榻上笑得了然,正颇为好笑地瞅着他。
“未有家室如何?难不成邱公子还真想为楚某担一回断袖之名?”他生来一双桃花眼,此时刻意眯起眼睛,教人看不清他眼底神采,“楚某自认几日下来并未全然了解阁下心性,单凭一张面容便可定此终生?未免…”
秋笙心急,正要开口辩解什么,却见楚翛一扬手制止了他,顺带着头一偏,躲开了他的眼神:“未免太过草率。有失儒士作风。”
“楚兄…”秋笙正想上前拢过他肩膀,却听得门口一声马嘶,只好收回了手,沉声道,“我从前兴之所至胡作非为十多年,昔日糊涂,却也分的明白何为一时兴起,何为真心相赋。楚兄不信我,待我西北一役归来,自将证明给你看。”
楚翛闪避着他的目光,平淡道:“邱公子慢走,战场状况难料,保重。”
门外又响一声马嘶,秋笙咬了咬牙,抽身而去。
高立身骑战马,候在潇然馆外,这竹林中屋子虽小,却是弯弯绕绕,含了数个小房间,楚翛素来睡在最里一间,歪打正着地起到了隔音效果,高立除了感受到了秋笙一身的戾气和格外凝重阴沉的脸色,半点动静也没听到。
进去前还好好的呢。
高立小心翼翼问道:“陛下,这人是冒犯了…”
“未曾,”秋笙冷冷打断他,“是朕的问题,朕实在是欠缺谋划,太过鲁莽了。毕竟不是人人都是断袖,这事急不得,要步步为营,慢工出细活,得烧上小火,慢慢炖他。”
高立一面听着一面不自觉地把嘴张大到能生吞鸡蛋的地步:“陛陛陛下,断断断袖?后宫三千佳丽….”
“倒也不是,若是其它男子,朕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秋笙长叹一声,“至于那些嫔妃,朕已吩咐内务府替朕遣散了。但给江辰那老朽拦下了,多管闲事的老东西…”
远在相府的江辰托皇帝的福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半梦半醒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以为朕能万事都归他管呢,”秋笙微勒马绳,这匹枣红马跑得倒快,没几步路就将高立落在后头,“朝政家国朕不懂,自然倚仗他,这个老光棍还想教朕风月?做梦吧他!”
被小皇帝口口声声咬定要慢火炖煮的楚翛三更半夜清醒过来,他本就怪梦缠身不易入睡,此时也只好下了床换身衣服,老老实实点了烛灯,自衣袖中取出许留山留给他的药方子,不好辜负他苦口婆心的一番真心,这便查着旁侧的医术古典,也好对自己的病情有所了解。
“人参养荣汤,当归、党参、白芍、白术…五味子。当归,补血养心…”楚翛接着查了剩下几个药材,发觉大多都是活血调养的滋补药物,不由苦笑一声,“这许留山,还真将我当成将死之人治了。”
将死之人,于他而言又有何妨呢?许留山给了他一条剔骨清血的生路,是他自己不再与这死命反抗,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做个牺牲者。
天无绝人之路,山穷水尽之时,天路却总是远在天涯海角之外,楚翛暗暗发笑,这倒难说,是给人活路,还是不给?
“楚公子,怎么还未入睡?”门外刘安轻轻敲门,“老臣亦无睡意,特在药房处熬了些安神汤,楚公子,不如饮一碗,后半夜也好有个安眠。”
楚翛下意识想将药方藏掖起来,想想倒没什么好遮掩的,便起身略整衣袍:“多谢刘大人,劳您费心。”
刘安一进了屋就瞧见了桌上的药方,正中他下怀,便顺势问道:“楚公子这是,有何顽疾?”
楚翛正慢慢喝着略微烫口的安神汤,闻言淡然道:“楚某自幼罹患怪疾,看了多少郎中,也无法根治病症,只能开些静心养神的温补方子,这些年了,都也习惯。”
刘安上前一步,跪坐在楚翛一旁,低头谦恭问道:“楚公子,若是不介意,可否让老臣为您把脉?老臣必当尽绵薄之力,为楚公子解忧。”
“这倒要多谢刘大人有心,只是,”楚翛提醒,“刘大人身为御医,当只为宫中贵人看病问诊,楚某一介布衣,怎能担当得起。”
刘安心道,如今御医院哪个不晓得你楚翛是万岁爷的人,招待规格都比全数后宫嫔妃高得多,明眼人谁看不出?
“楚公子既然是陛下的贵客,理应尽心尽力侍奉,事在人为,公子不必有所顾虑。”
眼看着逃不掉了,楚翛只好卷好袖子伸出手腕:“如此,便劳烦刘大人费心。”
刘安一上手就察觉出不对劲来,脉象沉细散漫,安之入骨,这哪里是气血不足身体孱弱,手下这把脉,分明是将死之兆。
他抬头惊异地看向楚翛,见这年轻人苍白着脸色冲他微笑:“刘大人,您若是有心,替楚某开些滋补温药便是,不必想着法子把我从阴曹地府拽回来。您若是无意于此,平日里便一切照旧,莫要声张。楚某三年之内必将远离京都,身后事自会安排妥当。”
他抬起头喝净了汤药,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做了个揖:“多谢刘大人特意送来安神汤,楚某已有倦意,劳刘大人请回吧。”
刘安一时接受不来这般奇遇,他几乎是被楚翛推出了房门,手指间还残留着那凶险的脉象残影,他被夜风吹了个哆嗦,见了鬼似的,小跑着回了御医院。
楚翛倚着门框目送他走远,却迟迟未关门入室。他披着件厚实衣裳受了会儿冻,总算是打了个寒噤,这才没了耐心,轻声道:“你还呆在屋顶上不成?冻不着你,我都冻死了。”絮絮叨叨说着,慢悠悠跨进了屋子,作势要关门。
屋顶瓦片一响。
关了一半的门,被一把长剑从外头拦下。
楚翛收了手抱起胳膊,玩味地斜睨着来人:“不负我望,还是你察觉到了。这崔嵬之中,到底是你最倾心于我。”
来人身穿夜行衣,只露出一张蜡黄的方脸,五官倒说得上端正,只是脸上有一道刀疤,显得像是个歪门邪道的鬼头头。他抱着剑冷冷地瞪着楚翛,对方脸上好像是粘上去的微笑让他浑身难受,气不打一处来。
“别这么冷淡嘛,”似乎是知道这人对自己的笑容格外抵触,楚翛好心地咧了咧嘴角,大方地把八颗小白牙展示给他看个够,“来者是客,就算你是来要我命的,好歹赏个面子,进来喝杯茶。”
“我要不成你的命,”方脸转了个方向屏蔽这个笑脸娃娃,“我只是不明白,阁主,求你给我个解释。否则,”他用力压低声音,“我便将你的身份公诸于众,到时候,你恐怕只能像个丧家之犬一般,无处可依,过街也要人人喊打吧。”
“哦?你不是来取我狗命的?”楚翛不再理他,自顾自拐弯进了茶室,“那就更不着急了,既然不牵扯性命,那便是贵客。来来来,刚进的祁门红茶,你尝尝。”
他一抬步,方脸大哥便跟了上来,正对着楚翛坐下,看着阁主拿着茶匙不紧不慢地取茶,不紧不慢地烧水,不紧不慢地整理好衣袖,这才想起对面还有个人似的扬了扬眉,悠然道:“怎么?周雍小弟是有何事要问我?”
周雍沉了沉脸:“阁主,我今年年满三十。”
“哦对,”楚翛贼兮兮一笑,“可你倒也不想想我活了几辈子。算起来,少说也有几百岁了吧?”
他说到“几辈子”时,周雍的脸色明显一暗:“几辈子又如何?你与楚穆前辈可有半点相似之处?你自问,你如今做的这些事情,可否合开山祖师所订规矩?医术?你这是忘记了世仇的大耻辱!你!”他停了口,因着即使他在这儿骂个昏天黑地,这笑面虎脸上的微笑都不会削减一分。
楚翛双手交叉搁在下巴那儿,隔了一层烧水烧出的水雾冲他笑:“周兄,水开了,喝茶。”他一甩袖角,不紧不慢地洗茶,不紧不慢地冲茶,不紧不慢地倒茶,还伸手将青瓷杯向着周雍推了推,“烫嘴,小心。”
9/118 首页 上一页 7 8 9 10 11 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