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雍手上蓦然一空,不自然地空抓了两下,微微垂眉道:“说是还要前往天渊寺,时间实在压得紧,这批□□放着我送过去,不用操心。”
“...”许生安举着茶杯,挑起眉梢眼角,整个人戾气十足地瞅了周雍半晌,猛然伸手在他肩上一拍,“你又把他气走还是吓走了?”
周雍当即喊冤道:“什么叫又?”
“少转移话题,”许生安拉过个石凳,神色认真起来,“云雀山神近来也没使绊子给咱们,顾嵬又替阁主将昆仑山照顾的有声有色...”他活动了下枕在脑袋底下的胳膊,疑惑道:“你跟他说什么了?”
崔嵬阁中之人受楚翛的长年累月的影响,多少都有些察言观色的好本事,周雍又是个随性潇洒惯了的,从小到大落口一吐一根钢钉,最是个不会坑蒙拐骗的,头一回吃螃蟹便碰上许生安这么个行家,登时连半点新鲜滋味也没了,只翻了个白眼道:“问他将来究竟想要何去何从。”
“什么?”许生安一惊,“犯得着么你?等着江南大战平定后再做规划不成么?你现在去动他的心思...”吱吱歪歪几句,他突然眼珠一转,向着周雍凑近了些,俨然一副贼眉鼠眼鬼鬼祟祟的模样:“快说说,他怎么决定的?”
周雍:“...你这个人模狗样表里不一的小人。”
“我这不是关心咱们阁主大人么,”许生安满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好奇,“说啥了?”
周雍冷眼睨了他一下,哼道:“他若是当真之前就考虑过这问题,也不至于被我问的哑口无言。”伸手指了指停在一旁的马车,语气不善:“这批□□就不用大爷我亲自跑一趟去送了。”
楚翛确实是从没动用过他金贵的脑子思索过这事,按照他几年前最为上佳的考虑,自然是兵荒马乱之中保全一条性命,全然出于照顾自己倒霉身子的考虑帮着小皇帝安定了天下,在与楚筌的争斗告终后安安稳稳回昆仑,无忧无虑做他的崔嵬阁阁主,看昆仑子民男耕女织渐入正轨,逍遥此生再无所求罢了。
然而那是未曾遇见秋笙时的一念之想,如今断然是不顶用的了。
他实在是懒得想,这些时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寻思来去,竟连个花前月下的良机都没有,难不成要他就着一堆刀枪剑戟去跟秋笙表真心?
南大营五十万将士帐外听令,他这厢与秋笙含情脉脉勾画战后蓝图前景?可愿与我同上昆仑崔嵬阁?
说到底昆仑山也的确是个不如何风花雪月的鬼地方,连年四季风霜刀剑不说,光是那鸟不拉屎的一块破地,说句实在话,若是当真有机会留在山清水秀江南一角,就是阁主自己也懒得跑回去。
那便怎样?问问他是否仍愿甘心放弃大好河山,天涯海角走遍么?
不不不,楚翛及时打断这番恶心人的虚幻妄想,对着天渊寺门前那尊吃着天底下最旺盛香火的菩萨拜了拜。三拜九叩过后,心思终于彻底澄澈明净下来,他侧耳听了听寺中的动静,手指一抖,便从衣袖中抽出个许久未用的丑恶面具,大咧咧往脸上一糊,自树梢间飞身而起,冲着净然那煞是醒目的窗便凌空几步踏了过去。
落地时半点声响也无,楚翛直起微微曲起的双腿,随手将火炉上已然煮沸的茶壶提溜起来:“烧好了都不知道拿起来,大师竟已懒到这个地步,惊人。”
净然翻看着摊平在桌上的经书,神色不变:“算准了阁主大驾光临...这轻功眼下真是不错,竟能从寺外那大杨树上一趟过来,佩服。”
“我以前不也这样的么?”楚翛扬眉一笑,却早不习惯脸上有个不合身的破旧玩意,这般无所顾忌地表情,竟险些让那面具滑落下来,手忙脚乱地固定好了,只可怜巴巴地拿挺直鼻梁顶住,脸再不敢歪动一下,像具木偶似的被迫端坐在侧,倒显得整个人乖了不少。
看完这一页最后一行经文,净然这才施施然合上书本,抬眼欣赏楚翛别扭坐姿片刻,转身取茶:“拿下来吧,无人前来。”
楚翛:“...您老就不能在我刚进来的时候...”
“江南这便要开战,作何打算?”
半真半假的抱怨被生生噎了回去,楚翛稍一怔,片刻后回神,一面闲不住似的转动桌上茶杯,一面懒懒道:“这还能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要说早就该开战,都是楚筌那混球奇招百出地逗弄韩建华把这屁事搞大,等我过去后一网打尽...”突然冷笑一声,声线急转直下,竟有种冷冰冰的杀意了:“自寻死路...”
净然对他这一瞬间的改头换面并没给什么反应,只心平气和静静冲茶:“若是王爷这边能出一臂之力及时调遣兵马粮草,大越水师与西洋兵最初应平分秋色,一旦咬住机会将战程大大延长,远水不救近火,西洋人此时也是内忧外患,教廷斗争纷乱,必然在江南战场遭惨败,获胜只是时间问题。至于阁主你...”
一顿,净然抬起那这些年模仿肥猪头愈发惟妙惟肖的脸,明明是肥头大耳的福相面孔,声调却分外冷淡:“启魂灯已被盗走?”
楚翛愣了片刻,惊觉自己糊涂得忘了天渊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的本事,明白瞒不住他:“前不久的事。我倒也真是诧异的很,崔嵬阁一天到晚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巡查,他能在这其中打通一条途径上达阁中偷鸡摸狗,人际关系走得倒是处心积虑...”
“知道对手是你和陛下,何况你先前在一魂一魄在他手里之时都能拼死守住意识,他不敢轻敌。”净然倒是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那像是雕刻在脸上的微笑更是分毫不减,看久了倒让人忧心终有一天这人会把脸笑僵。慢条斯理冲了两碗茶出来,推了杯过去:“以你眼下的状况,启魂灯留下的意义其实说不上太大,七分自制已足矣。你若想确保战场上万无一失,贫僧那件神器尽管拿去,大抵能起到灯火燃烧时一半作用。”
回头,变戏法似的从空荡荡的小纸盒中取了颗火红似血的小珠子,执于手指间微微用力,四分五裂间,金黄光芒自指缝崩裂而出,珠玉碎屑纷纷散落时,他将手掌平摊在楚翛面前,只见一更加细小的金珠静静躺在他宽厚手心。
楚翛小心翼翼接过来,端详半晌,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正要开口询问一二,却听净然道:“番茄蛋内丹一分为二,这是其中之一,便是给你应急用的。这两天搁在身边,这小神鸟与你感情也是深厚,不消几日便可化为你所用。唤意识分精神,再不必耗费心力支撑。”
番茄蛋?
果真,那金珠在接触到楚翛温热掌心的瞬间,便以人眼可见的速度削减了一小块,继而竟像是认主一般,径自探入皮肤溶进血肉,只见那一点几不可察的微笑光辉在筋骨中渐行渐远,终在心口窝处安然栖居下来。
总算摆脱那例行公事一般的表情,净然眉眼一弯,露出个真心实意的微笑来:“当真神鸟,还认得出你。”
只觉那金珠流行过的经脉间是一阵暖意,楚翛忍不住微微扣住了掌心:“死后魂当往何处去?”
“昆仑山上的神物,自然与寻常家畜大有不同。加之它此番乃是成全大义为主而死,就是下了阴曹地府,终归有昆仑山魂为护,来生说不定能修个人身做个小仙君。”净然笑道,三五颗佛珠自手指间缓缓扣过,“先前怀疑秋维,差不多替你查清楚了。”
楚翛喝茶的动作一顿,不过抬眼看过来片刻工夫,那面色中微妙恍惚的悲戚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副正襟危坐模样:“那根本不是一场简单的瘟疫。”
“说的不错,”净然从一旁小台上取过个木盒,揭开盒盖,只见里头薄薄一层灰白色粉末平铺盒底,“说来确实是件大不敬的事,明明已入土为安,却为求一结果真相搅扰了安息,着实罪过...”
楚翛会意,伸手点了两支香供上:“叨扰。”
“吩咐附近能找到的最好的仵作验了尸,至今也该有七八年光景,幸亏这老人家埋葬处恰好是个苦寒冰冷之地,躯体残败程度有限,全身上下骨头保存得煞是完整...”净然从方才那本经书中抽出张海纹纸展开,竟是幅刻画再细腻不过的人体像,筋肉骨骼分毫毕现,“推翻原先身患瘟疫而死的可能,在老人家骨中验出种极为罕见的怪东西,你看...”
还沉浸在那张精致人体图中研究的楚翛被拍了下脑袋,依言看向那小木盒,听净然道:“这骨灰之中,竟有些许迎光照射便显红润的东西,那仵作不是个见多识广的,验到这一步便在不能继续。贫僧只好从藏书阁中翻阅古籍,从一本志怪史册中得到只言片语...”
他将已经占据了半张桌子的海纹纸再度翻折过来,赫然是条惟妙惟肖的小虫:“南疆巫蛊压寨之毒——金蚕蛊,那小虫在寄主身亡后,并不会像其余蛊虫一般从人体内仓皇逃窜。它会与寄主共存亡,死后化作金粉,迎光可有细闪。”
余光见楚翛抬眼瞧过来,净然淡淡补充道:“一切皆是推断,不可贸然当真。这也是从你所说,瘟疫暴死之事恐怕与南疆有关,贫僧才会顺着这方向查下去,说不定这金粉另有他解...”将木盒“啪嗒”一盖,“只是,无论如何,这已不可能是一场单纯的瘟疫了。”
见楚翛只定定盯着那小木盒出神,净然默契地不去打扰他,只适时给他那已空的茶碗注满热茶。
这性情已然大抵相似的两人净然都再熟悉不过,连沉默发呆的神情都有七八分相像。只是楚翛一旦目光放空开始脱线,那必然是兀自思索些难以说明白的大事,净然再识相不过,是断断不会去扰乱他思绪的。
然而那一位大爷就不一样了。
若是这相同神色出现在秋笙脸上,那半分犹豫都用不着,上去一记爆栗锤在头上便是最上佳的办法了。
明明经历这样多,却仍是近乎执拗地在骨子里留了三分少年心性,装聋作哑混场子也不是真面目,笑是真笑,哭也哭得尽致淋漓。
净然淡然一眼看向依旧无言的楚翛,分明看进那人一双轮廓精致的眼里,竟有种眼前人只是具飘渺空壳的错觉,全神贯注时的自我保护简直令人发指。
被老秃驴暗自腹诽的楚翛却浑然不觉,这么短短几刻时间,他便已将脑中所存留的全部消息连起来串了个遍,微微颔首开始推敲其中关窍,一处想不通,连忙回神准备问问净然,谁知这么猛然一定睛,竟生生撞上那和尚满脸不加掩饰的...同情。
他一刹那只能想出这么个或许不太恰当的词儿来,等到后来阁主大人闲来无事再回头想想,便添上了个“慈祥”二字。
那眼神大抵跟正常人看路边小流浪汉差不出多少。
“你...”楚翛有些踌躇地开口,“大师,我不是穷得没饭吃,您不用这么瞅着我。”
直到他张嘴说话,净然才从自己一片臆想中猛然回过神来,哭笑不得道:“误会误会。”
“...”看样子这老头大概是又到了犯病时辰,楚翛两手一甩准备溜之大吉,“多谢大师劳苦,我心里大概有数...保重,楚某先走一步。”
他将海纹纸随手卷卷揣进衣袖中,飞快地回想了一遍引雪千里神魂术数的步骤,确定万无一失,抬起两条长腿就要顺窗原路返回,却听身后一阵乱响,紧接着,便被人扯住了一寸袖角:“阁主此行可是前往江南沿岸线?”
楚翛:“不错,大师你?”
转身,见净然一手兢兢业业地拽着他的衣服,一手稳稳当当地抱着个小紫檀木盒子,正伸直了小臂递过来:“小久若是尚未入土,便将此物放于他墓穴之□□眠,若是...”他似乎是有些哽咽,却仍是副端正无暇的高僧模样,“便将此物...放在供桌上吧。”
楚翛眉梢狠狠一抽:“终究还是瞒不过你。”
他已尽力将方久丧身战场的消息压了下来,金银财宝买路也好,人情串通吩咐遮掩也罢,他算来算去折腾一番,当时竟忘却这人本就是通天知地的,一厢苦苦封锁,倒是异想天开了。
接了木盒,只觉沉甸甸一实心物体,楚翛略一挑眉,便听已恢复平静的和尚轻描淡写道:“天渊泥土,那孩子一生漂泊在外流离颠簸,如此也算是入土为安魂归故里。”
似乎察觉楚翛略微诧异的目光直扫过来,净然添一句解释道:“小久从小便费尽力气从这寺中出去,既然是他的意思,我亦不愿违背...这就算是老朽一点念想罢了,还望阁主莫要笑话。”
倒也是,方久那般潇洒沙场披荆斩棘的利落人,死后必定也是个阎王老子手里的刺头儿,若是真顺着老一套规矩办,真不知道是这青年先将寺庙掀个底儿朝天,还是一伙平生以念经诵佛为乐的秃驴先把他活生生烦活过来。
“哪里,”楚翛双手捧着那紫檀木盒,扬眉淡淡一笑,“方将军乃是为国捐躯,太平盛世时必要追他个英烈名号...倒是大师你。”
有意改善活跃下眼前颇为僵硬的气氛,楚翛打趣道:“若是方将军认乡回头,可别再计较当年他跳墙打人逃出生天的小过失了。”
“如何可能...”
话音未落,嘴角却已浮现一丝清浅笑意,想来是顺着楚翛的话头,回忆起当年鸡飞狗跳的画面,和那仅仅凭借一人之力便将满寺晨起僧人撂倒在地的、身穿简陋戎装也能笑得眉飞色舞的少年郎。
提起方久二字,大越千万人能够想起的,都是那个英姿勃发,一杆红缨枪单挑沙场的矫健身姿。
而在这老和尚心里,他却始终是那个婴儿肥小肉脸的捣蛋精。
他眯起周围早已爬满细纹的双眼,像是借助某种力量,自遥远的天角处星汉灿烂,见到那人朦胧恍惚的身影。
“鸿毛泰山道理谁不明白?”
他低笑一声,慢慢伸出活像是老树皮般皱皱巴巴的手,轻轻放在紫檀木小盒上:“那孩子志在四方,既有枭雄力士之魂,于乱世之中自当大放异彩。他当初能这样执着,我也是...高兴的。”
楚翛一怔。
是谁苦口婆心劝方久归园田居诗酒年华?是谁吩咐十八罗汉日日守在方久门前绝不放行?
“求他一生平安,不过是老朽一点不为人知的私心罢了...”老僧话音中分明带笑,被肥厚脂肪遮盖得难寻踪迹的眼圈却殷红一片,“阁主见笑。”
乱世英雄,背井离乡,一身细嫩皮肉还未曾齐全,便已遭风霜刀剑侵袭损毁,腥风血雨穿肠过,那下流货色早已倒在地上,凤毛麟角出类拔萃者高立阵前,灰土尘埃与鲜血糊成一团凝在脸上,刀剑无眼,哪个管他年岁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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