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从昨晚再度莫名其妙地跑回来起,他的心间总有火在烧,烧得他瞬间便做出了一些决策,并早早地便赶了吉祥去正殿外蹲御医。
他打算等赵琮再好些去看,不知为何,他莫名不想看赵琮那张病中可怜巴巴而又无邪的脸,看到,他就会心慌。
此刻茶喜满面是笑地拉开幔帐,伺候他起身,他便知道,赵琮应该已无大碍。
为他穿好衣服,茶喜道:“陛下惦记着您呢,要小郎君醒来便去正殿。”
正好,他也是要去的。
赵十一点头,束好头发,便往正殿走去。
宫女们为他拨开正殿内室的帘子,他的脚步顿住。
昨日来时,他有些反常,反常到甚至并未在意这个于他而言格外特殊的地方。
这是他上辈子死去的地方啊,这辈子,他竟然那样平静地踏过这块沾满他鲜血的地板。
今日再进来,脚步停顿的同时,鼻尖均是药味,眼前的龙床上,幔帐早已拉开,赵琮安静地靠躺着。
站在床边的染陶抬眼,轻声往他走来,小声道:“小郎君可用了早膳?”
茶喜摇头:“尚未。”
“在这儿用吧,陛下还要睡一会儿。”
“是。”
他们说话,赵十一却一直盯着那张床,与床上躺着的赵琮,又或者是在盯着上辈子的自己。
染陶正要开口请他去用早膳,床上的赵琮缓缓睁开眼,并往他们看了眼。
辰光似乎突然就慢了下来。
赵琮睁开双眼,赵琮侧过脸颊,赵琮看向他们,每一个动作都慢得无比细致。
“陛下。”染陶朝他走去。
“小十一来了。”赵琮将手伸给染陶,染陶扶他又往起坐了坐。
“是。”
“过来。”赵琮对尚站在帘子处的赵十一说。
听到赵琮略沙哑的声音,赵十一终于回神,他抬脚走到床边。
“坐。”赵琮再指床边。
赵十一听话地坐了下来。
“你们出去。”赵琮对染陶说,“朕与他说话。”
“是。”染陶听话地带着众人退了出去。
“昨日里被人欺负了?”赵琮恍若无意般地开口,声音也云淡风轻,更因在病中,那声音又哑又轻,如同缓慢抚过指尖的羽毛。
他的声音又那样近,只在耳畔。
此刻却只有他们二人。
赵十一的脊椎顿时由上而下地起了莫名的酥麻之意。
“被欺负,为何不狠狠回击?”赵琮问他。
赵十一抬眼看他。
回击?孙太后那般对他,满朝文武那般对他,也没见他回击。
赵琮居然还问他为何不回击,他到底懂不懂“回击”二字的意思。
“朕是皇帝,你是朕的侄儿,你更是养在福宁殿,由朕亲自教导的侄儿。谁都不能欺负你。”
赵十一看着他。
“你不再是从前那个魏郡王府任人欺负的赵世碂了,你是朕殿中的赵十一。”
赵琮也看着他。
“生为男儿自要顶天立地,往后你也要成家立业,若是总这般,你如何护你的妻儿?”
“再有人笑你、骂你,甚至打你。不要怕,狠狠地笑回去,骂回去,打回去。朕会护着你。”
赵琮笑:“除非哪天,朕死了,护不了你了。”
赵十一听罢,缓缓低头。
“你虽不说话,朕知道你都懂,你也听进去了。中秋时,宫中摆宴,朕将你的兄弟们都叫来,你要不要报仇?”赵琮笑着说了“报仇”二字。
原来赵琮也知道何为报仇。
那赵琮为何不替他自己去报仇?
答案显而易见,因为他赵琮没有依靠,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护着他。
他没法报仇,他的对手还是宫中与他对峙并比他强大太多的孙太后。
他想,赵琮的确不聪明,但也不如他想象中那般愚钝。
从小饱读诗书精心养大的王府嫡子、过继后唯一的皇子,怎会愚钝?
兴许赵琮便是看得太透,心肠太好,行事也太过君子之风。
想必他从未想过,真会有人胆敢要他的命。
书读得太好,真的不好。
赵琮有的是智慧,却不是心眼。
心眼能活命,智慧只会丧命。
心眼多的人,嫉妒除自己外的每一个人,想弄死比自己优秀的每一个人。
而拥有大智慧的人,永远是那被嫉妒的人。
赵十一忽然有些沮丧。
与赵琮相反,他无甚智慧,唯有心眼,与坏心,以及狠心。
第39章 “赵世碂,快些长大吧。”
赵十一坐在福宁殿的正殿内用早膳, 茶喜在一边静静地伺候他, 为他往小碟子中搛他爱吃的鸭肉包儿。
赵琮吃了药,困劲上来, 又睡了。
他的耳边却还是赵琮刚刚的话:“你的名字取得甚好, 与朕的名字同音, 虽犯了名讳,但朕无需你去改名字, 朕特准你继续叫这名。碂, 石头,坚硬, 坚强, 并非易被忽视的。”
赵琮拍了拍他的手背, 轻声对他说:“赵世碂,快些长大吧。”
赵琮第一次这样郑重叫他。
不是小十一,不是赵十一,而是赵世碂。
他也想快些长大, 他恨不得时光飞逝, 恨不得他已御宝在手, 恨不得手刃每一个他厌恶的人。
可若他长大了,当真御宝在手,赵琮……便死了。
头一回,他心生些许迷惘。
说完那句话,赵琮便叫了染陶进去,染陶伺候着他继续睡觉。
他则是坐在外间独自用早膳, 身上却也已沾染上内室浓厚的药味,久久不散。
用完早膳,他穿过游廊回侧殿,他抽了抽鼻子,药味散了许多。
他走至殿前,突闻身后有人叫他:“小郎君!”
是吉祥的声音,他回身望去,只见吉祥带着两个小太监走来,两个小太监一同搬着个笼子。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那笼子,两个小太监将笼子放到了地上,已乖觉地行礼:“小的见过小郎君,小郎君万福!”
赵十一暗笑,他竟也当得起“万福”了。
茶喜高兴道:“这么快便寻了来?”
小太监应道:“这位姐姐,我们盛大官听闻是陛下为小郎君寻鸽子,立刻挑了最漂亮的二十只来!一水儿全是白的!”
鸽子?
茶喜对赵十一道:“小郎君!看看它们吧?”
赵十一盯着那颇大的笼子,里边的确是来回走动,还会“咕咕”叫的鸽子。
他点头。
两个小太监见他点头,笑道:“好嘞!小郎君您看好了呀!”
其中一人弯腰打开笼门,二十只鸽子争抢着从门中钻出来,刹那间,它们一同扑棱着翅膀直往天空飞去。
赵十一不由抬头,正是夏末,阳光虽满却不刺眼,他眯眼望着头顶被白羽遮住的小片天空。一群白色的鸽子叫着在天空中一圈圈地飞,仿佛已与白云融为一体,最后停在了屋顶上,几乎站成一排。
“真是好看!”茶喜抬头,连声称赞。
其他小宫女听到声响,也纷纷好奇地出来看。
赵十一再看了眼屋顶。
二十只鸽子,闲适地站在屋顶上,却又恰好排排站在阳光洒下的一个半圆形光圈之中。
忽有光明之意。
此时的阳光,看久了,眼也不累。
秋天真的要来了。
赵琮的十六岁生辰也真的要来了。
赵琮这次一病,便病了半个月。
其实他的身子早已好,他却不愿“好”,他也已知晓吉祥的事。
染陶告知他时,他本在翻谢文睿新买来的词册子,听闻此话,眉头皱了起来,只是染陶低着头,没有望见。
忽然而至的直觉告诉他,吉祥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在染陶眼中,吉祥是个坦然的好太监,他有勇气去承认他的心机,便是忠于他赵琮。
福禄与染陶都有心机,有这等心机的人兴许都会惺惺相惜。赵琮也以为福禄与染陶都很好。
可独独吉祥的心机,令他怪异。
即便吉祥这般坦诚,他也觉怪异,吉祥似乎坦诚得太过。
他不禁回想头一回见到吉祥的场景,一切的确来得过于巧合。可吉祥又是谁派来的,孙太后?宫外的魏郡王?又或者是其他宗室?再者是哪个臣子?原来对他不怀好意的人这么多,到底要到什么时候,他才能毫不畏惧这些人。
想罢,赵琮将词册放下,轻声道:“既如此,宫中也定个新规矩,往后御药局的大夫配药、熬药时,除了试药太监,均得有其他太监在一旁陪同。”
“是。”
“你去趟宝慈殿,告知太后此事,殿中省毕竟是她在管,还得劳烦娘娘亲自示下。这毕竟也是好事儿,娘娘自当会同意。”
“婢子知道。”
“小郎君身边守夜的太监,除了吉祥外,另一个改名为吉利。”
“陛下?”染陶不解。
赵琮笑:“这样叫起来才好听。”
“是。”染陶也笑,却是信了。
毕竟没人怀疑赵琮的任何心思。
小太监改名到底是小事,御药局的事才是大事,染陶匆匆去了宝慈殿。
孙太后并不为难她,问完话便放她回去。
染陶一走,孙太后大怒:“他是疑我要害他?!我若要害他,岂会等到如今?”
青茗道:“怕是陛下身边的宫女、太监撺掇陛下。”
“如何说?”
“那日有小太监随陆御医去御药局时,陛下还在床上昏睡着呢,他如何示下?”
王姑姑敛目,伸手为孙太后捏肩膀,孙太后回神:“你去将殿中省的周来春叫来。”
青茗也敛目,应了“是”,转身时脸色却不好看,娘娘终究不信她,她终究比不过王姑姑这个乳娘出身!王姑姑总挑唆娘娘与陛下对抗,她看得很清楚,娘娘到底不是狠心之人,先帝那般菩萨性格的人,登基时还杀了亲弟弟呢。娘娘这般总也狠不下心来,如何真能当那女皇帝?
还不若交出御宝,反而能换得下半辈子的太平!当这尊贵而又清闲的太后又有何不好?中宫无主,后宫不还是娘娘在打理?何必非要执着于前朝政事。
王姑姑是要害了她们娘娘啊!
青茗一走,室内仅剩孙太后与王姑姑。
“你要说些什么?”孙太后侧脸看王姑姑。
“娘娘,为何不趁此机会将陛下——”王姑姑边说,边仔细地看孙太后。
孙太后大惊,嘴微张,许久之后,她压抑着声音:“姑姑你怕不是疯了?!”
王姑姑跪到她面前:“娘娘,成大事者哪个不是满手鲜血?陛下拖了这么些年,不仅没有死的兆头,且身子越养越好,娘娘如何等得起?陛下若死,娘娘即刻便能从宗室挑选新的郎君。便是不挑,娘娘手中有御宝,更有文臣与禁军,五姓番那处也已有回话,赵家宗室中,有谁能与娘娘一战?娘娘有何怕?”
“姑姑,赵琮是我的嫡亲外甥!”
“娘娘,早先白大夫来回话时也说了,陛下的身子只是弱,却能拖许久。陛下即便一辈子不得亲政,娘娘终究只能临朝听政,满朝文武跪娘娘,也终究跪得名不正言不顺,这如何能痛快?!娘娘自小便钦佩武曌,武曌如何当女皇帝?娘娘又如何?”
王姑姑的每句话都说到了孙太后的心坎上。
孙太后心很热,是,她从小便钦佩武曌那般的女子。她恨不得再不受拘束,她也想做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帝。如今她也正努力,可的确如王姑姑所言,除非赵琮死,也除非赵氏无人,否则她终世不得正名。
“娘娘便不想被众人跪拜,高呼一声‘万岁’?!”王姑姑再言。
孙太后伸手抓住高椅的把手,呼吸顿时有些困难。
她想,她想得快疯了。
她也曾动过杀心,赵琮登基的那一日,晕倒后,躺在床上,内室中唯有他们两人。
只要她稍稍动手,赵琮便没了。
她已经伸出了手,没能狠下心来。
她从小也是饱读诗书,又在宫中得先帝亲自教导,与皇室中人一般,十分信奉祖宗之法。祖宗定下的规矩,对她影响颇深。她既欣羡武曌的手段,却又暗暗不愿走出那一步。
“娘娘,陛下看来是死不了了。”
孙太后垂眸,当初她也的确如大多数人那般,都以为赵琮会早夭,以此再做安慰,终究没下手。却没料到,赵琮竟然活到了今天。
“娘娘,您若不对他人狠心,来日,便是他人对您狠心!”
孙太后伸手抚着心口,沉默不语。
染陶从宝慈殿回来,又往侧殿去了一趟,没瞧见茶喜与吉祥,问了才知道,均陪着小郎君去了后苑。
她直接找到那位守夜的小太监,问道:“你原本叫个什么名字?”
“小的叫顺子。”
“是家人取的,还是进宫后改的名?”
“小的是孤儿,名字是宫中大官为小的取的。”
“你运道好,陛下觉着吉祥叫吉祥,你却叫其他名字,终究不好听,给你赐了个名字。”
顺子有些呆愣,抬头,“啊”了一声。
染陶笑:“傻小子,陛下给你赐名‘吉利’。”
吉利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才好。
吉祥太过聪明,这个吉利就是太过傻!
染陶指点道:“到底是陛下给你赐名,去正殿门口磕个头去。”
“小的知道了。”吉利老老实实地还想跪下来给染陶磕头,染陶身后的两个小宫女都一同笑了起来,吉利的脸便更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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