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瞻洛动作一顿,但转瞬即逝。
他喝尽了盏中的茶,阻止了要给他再添上的晏亭,“庄主节哀,属下不多叨扰,先告辞了。”
晏亭一顿,“你我何时如此生分了?”
“庄主便是庄主,既提拔属下做了副庄主,礼数也不能少。”苏瞻洛行了一礼,“告辞。”
苏瞻洛退出之后,丹砂的影子从屋子的角落慢慢显出,落到烛火可见的光下。
“主人,剑凭已死,苏瞻洛对主人似乎有了防备心,再下手似乎不易。”
“剑凭没死,他本事大得很,不会这么轻易就被酒久杀了。”
丹砂垂头,“是属下愚昧了。”
“不过,”晏亭玩味一笑,“苏瞻洛倒是命大的很,上次是薛子安,这次是酒久,总有人暗中相助,要个命都难,不过……”
他顿了顿,“他有防备心实属正常,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我做了这么多事不至于一点端倪都瞧不出。”
丹砂点首称是,“只是苏瞻洛一向重情,主人只要好好利用这一点,便不足为惧。”
晏亭神情未变,目光扫过丹砂,语气中却染了几分寒意,“什么时候允许你指手画脚了?”
丹砂面色一变,本就苍白的脸上陡然又白了几分。
晏亭抬手止住要跪下的她,“下去吧,不许再犯。”
丹砂唯唯诺诺地应了,默默退至暗处,消失了。
晏亭手中的茶水已经完全凉透,浅绿色的液体上隐隐约约映出他的脸,褪去了阴骘与狠厉,却显得尤为疲惫与孤寂。
如果那个烦人的家伙在,定会抢着替他倒上一盏热茶。
如果曾经的苏瞻洛还在,也会劝他莫要贪凉。
晏亭无声地笑了,仰头将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清淡的茶水入口,却悄悄混入了眼泪的酸涩与苦楚。
是谁的眼泪呢?
晏亭放下茶盏,那张干干净净的脸上,又挂起了常年温润如玉八面玲珑的微笑。
苏瞻洛退出晏亭的屋子,蓦地长出一口气,好像卸下了浑身的重担,脑袋里不知哪根筋却仍在兀自突突跳个不停,他不得不揉了揉太阳穴缓缓紧绷的神经。
苏瞻洛明白晏亭是在与他做戏,只是不明白晏亭的目的为何。与其躲躲藏藏不如直面未知,所以他才决定陪他将戏唱到底。
可他先前做的都是直来直去的活儿,或杀人,或护物,抑或参加宴会,都是为了扩张一剑山庄的势力,这种考验心计的活儿却都是晏亭的差事,如今要在正主面前演好了还真是费心费神。
眼色好的一剑山庄弟子上前,引着苏瞻洛往前头的客房去,走过回廊的时候,苏瞻洛却听见楼下传来了激烈的争执声。
他脚步顿了顿,问身旁的弟子,“下面怎么了?”
弟子毕恭毕敬道,“副庄主,下面原是昆仑派与逍遥派的人,比我们来得迟一步,没有上房了,逍遥派见状便立即启程赶往前头的镇子,可昆仑派不愿意,便在下头闹事。”
苏瞻洛探头往下看去,却只见到了两个人。
弟子忙解释道,“昆仑派大部分人都加急赶路,抄了另一条近道,只剩默虚长老座下两个弟子落在了后头。”
默虚是几十年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传奇人物,一生以慈悲、侠义闻名江湖,两年前寿终正寝,可他晚年的名声却不大好,只因他座下仅有的两个弟子都是不成器的烂泥。
苏瞻洛再仔细一瞧,竟还都是熟面孔,一个是满嘴溜炮诋毁殷满满被好一顿呛的,另一个是当时拉住他让他消气的。
正与一剑山庄弟子理论的是那个满嘴溜炮的,此刻他的怒气已然到达了巅峰,大手狠狠一拍那桌子,不牢靠的木头就可怜巴巴地应声而裂。
另一个在后头摇摇晃晃点着脑袋,也没出声,不知在做些什么。
发怒的那人将柜台劈断还不乐意,抬头便见二楼的苏瞻洛,提起步子就往上冲去!
蜀中,密林,小道。
男人哼着小调,慢悠悠赶着马车,马车所有的帘子都拉得严丝合缝,半点里头的情况也看不见。
他身旁坐着一个双十少女,似乎受不了他走调的歌声又不敢发怒,只得憋足了劲儿咬牙在一旁如坐针毡。
蓦然,男人难听的小调停了下来,停了马车,转头朝一边的深林矮木看去。
夕阳落下,将一切的影子都拉得极长,将阴影也拉得极深。
少女一凛,跃下马车作警戒态看着那处不断攒动的草丛。
倏忽,草丛一动,渐渐闪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少女愣了愣,放下了警戒的态势,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小余子?”
马车里的人突然动了动,连带着密不透风的帘子晃了晃,漏进了一丝夕阳,却被男人又压实了。
夏余看着马车,眼神亮了亮,而后他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一些嗯嗯啊啊的声音,见两人都不大理解的模样,便上前拽着少女的衣摆要往深林去。
男人跃下马车,对少女招呼道,“碧蝶,你看着她,我跟他去。”
男人随着夏余弯弯绕绕,绕到他几乎晕头转向的时候,夏余的脚步停住了。
男人低头,脚下是一个瘦弱且奄奄一息的少年,少年身上穿着破烂的衣袍,仔细瞧能瞧见九歌门的标识,但却被碎石和枝叶划得看不出本来样子,只有腰间还剩半块的玉坠能显出他的尊贵身份。
他蹲下身拨开少年脸上的尘土,一张清秀的脸映入了眼帘。
男人轻叹了口气,“夏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此文凉凉哭唧唧TAT
虽然如此但是秉持一贯不坑的作风我还是会认认真真填完的。
然后在很认真思考下一篇文要不要再加些大热的元素(剧情文笔不够热元素来凑简直哭唧唧了)
第33章 苏州难平(四)
少年来势汹汹,但尽是花架子,骗骗外行人还成,稍有些功夫的便能看出门道。
苏瞻洛扫了一眼摔得破破烂烂的驿站,心中暗叹一口,让过他的拳风,横扫下盘,上擒手腕,登时化解了他汹涌的气势。
少年瞪圆了一双眼,“你算老几啊!放开本少!”
一旁弟子亮了剑,嗓门比他还亮,“胆敢对我们副庄主无礼?”
苏瞻洛心中又叹一口,才当上个副庄主,这架势就跟以前大相径庭,曾经他为一剑山庄卖命那么多年,也无非见到点个头罢了。
“副庄主?”少年眯起了眼,“哦!我想起来了,一剑山庄的走狗啊?”
苏瞻洛眉头皱了皱,“不知我们山庄何处得罪了这位公子,如此出言不逊?”
少年冷哼一声,翻了个比天还大的白眼,不欲多语。他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与他同来的另一个少年,看样子比他大上一些,似乎是刚弱冠的年纪。
那少年一双眼好似刚睡醒还没睁开,惺忪地揉了揉眼,拉过那个满嘴溜炮的张狂少年,打了个哈欠,“那啥……我师弟脑子糊涂了,对一剑山庄出言不逊,还请见谅。”说完又打了个哈欠。
“你!”旁边一剑山庄弟子的剑几乎出了鞘,被苏瞻洛拦下了。
这附近落脚的江湖人不少,若是闹起来对一剑山庄声誉影响太大了。
“二位可是在寻住宿的地方?”苏瞻洛道。
弱冠少年掀了眼皮,瞅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他拉着的少年鼻孔都扬到天上去了,显然是一肚子气。
苏瞻洛再次拉住一旁要发作的弟子,“别人的房苏某做不了主,但二位不嫌弃的话,苏某的房让给二位住,可好?”
少年的鼻孔收了回来,连同那位瞌睡的都睁开了眼,皆是愣了愣。
“副庄主,不可啊,连下房都被弟子住满了,您可住哪儿啊?”弟子着急了。
“就是啊,”鼻孔刚收回来的那位又扬上去了,“别装样子了,还装得跟真的一样……”
“带他们去房间。”
“副庄主!”弟子望着下楼的苏瞻洛的背影,要抬脚追上,“那……您住哪儿啊?”
苏瞻洛摆了摆手,“通铺,马车,屋顶,哪里不能呆。”
一剑山庄的弟子哑了声,跺跺脚,看着那两个错愕的年轻人,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前带路去,走了两步发现人没跟上,气得吼了一句,“走不走啊?”
“啊……走,走!”
“所以,你就这么跑来睡屋顶了?”酒久递过一壶刚开封的酒,“路上没什么好酒,将就喝吧。”
“不然呢?”
“跟晏亭挤挤?”
“得了吧,”苏瞻洛接过酒,开了封,仰头灌了一口,“小时候他就爱蹬人,跟他凑合一晚估计能没命。”
“可是让你堂堂副庄主睡屋顶,你那群弟子就没什么表示?”
“算了吧,年纪小点刚入门的认不得我,年纪大点的都跟着晏亭做事,更认不得我,”苏瞻洛垫着脑袋躺下,“再说他们让了我也不会应的。”
酒久皱了皱眉,“你这几年给一剑山庄真是白卖命了。”
“只要阿秋……”他顿了顿,“也罢,这件事情了了之后我就离开一剑山庄。”
“事情……”酒久试探道,“是指主人的事情?”
苏瞻洛眯了眯眼,视线慢慢模糊了,那轮皎洁的明月仿佛近在咫尺,却怎么也够不着。
就像薛子安,这个人曾经离他很近,但到头来才发现,他们却离得很远,远到连他脸上戴着面具都发现不了。
“主人他……”酒久欲言又止。
苏瞻洛合了合眼,“若他带走阿秋是为了别的事,不伤她性命,那么曾经种种便算了,我带着阿秋四处寻寻,看能不能寻到药,但如果……”
他猛地睁开眼,清晰的视线里,明月挂在天边,离他千万丈远。
“若他真如他所言要害了阿秋,那我便是拼尽全力,也要要了他性命。”
轻如鸿毛的话语落在耳里却有万钧重,夜风卷来,卷散了话音,却卷不散这一份沉重。
“酒久,”苏瞻洛看着她,“我大概知道你为什么要留在我身边,但我话已挑明,你若是念着你主子的话还是离开吧。”
酒久仰头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末了抹了抹唇,“我不走。”
苏瞻洛叹了口气,“你这是何必?薛子安不在,他的命令你不守也没人知道。”
酒久摇了摇头,顺着他的话道,“苏公子怎么知道是主人的命令?”
苏瞻洛笑了,“除了他谁能使唤得动你这个泼皮丫头啊?”
酒久一愣,也笑了,“倒也是,”顿一顿,“苏公子既已知道是主人的意思,那可知道为何主人要将我留在您身边么?”
苏瞻洛灌了口酒,“我对他了解甚少,只能知道他是这样做的,却不能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轻叹一口,“或者说,我现在根本不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帮我,还是为了害我。”
酒久眸色暗了暗,抿了抿唇,没说话。
“诶对了,”苏瞻洛突然直起身子,“之前扬刀喊你……嘶……叫啥来着?”他拧眉想了想,“李翠花?”
酒久冷不丁把酒壶捏爆了。
苏瞻洛一惊,摆了摆手,“抱歉……惹你生气了?”
酒久阴笑两声,“冤有头债有主,苏公子不必如此惶恐,我去舒展一番筋骨再回来。”
说罢她的身影便从原处消失了去,随之而来的,不远处的密林之中传来了一个男人的暴呵。
“你他娘的又抽什么风!?”
“就抽你丫的风!”
然后就跟白天一样,树林震动,飞禽哀鸣,走兽乱窜,将一个好好的沉静夜色搅得热闹极了。
苏瞻洛又仰面躺下,酒已经喝尽了,可人却清醒极了。
幼时的回想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有拂云医庄的,有一剑山庄的,本都是一起欢笑,一起奔跑的伙伴,却时过境迁,渐渐地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上。
他将脖颈上挂的项坠子解下,莹润的药玉在朦胧的月色下泛着温和的光泽。
苏瞻洛将项坠子捏在手心,合上眸子,在造化弄人的时光里,和衣而眠。
翌日清晨,苏瞻洛是被身下屋子里传来的惊叫声惊醒的,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些耳熟。
随即酒久的怒吼就跟一条鱼扔进油锅里炸了开来,把苏瞻洛脑中仅存的混沌给炸没了。
“你丫登徒子敢登盟主的侄女!?要命不要命!?”紧接着一阵锅碗瓢盆的声音,夹杂着酒久清晰的吼声,“什么?老娘管你哪派的!管你师父谁!弄不死你小子!”
扬刀从窗户翻上来,落在苏瞻洛面前,形容有些狼狈,“苏公子,这疯婆子疯起来止不住啊,再这样下去要出人命了!”
苏瞻洛摇了摇头,提起剑翻进屋里,拿未出鞘的剑往缠斗,不,应该说是酒久单方面暴击的二人中一横,扬刀乘机一抱,才将二人分开。
苏瞻洛一瞧,哟好么,这被揍的人还是昨晚那个鼻孔朝天的少年,此刻衣冠不整,披头散发,鼻青脸肿,却还半梦半醒的样子。
渐渐因为疼痛清醒过来的少年龇牙咧嘴,上蹿下跳,“师兄!救我!”
他话音未落,另一个少年便跌跌撞撞地从走廊尽头的屋子探出头来,正系着腰带,一双总是半闭不睁的眼此刻倒睁圆了,“怎、怎么了?”
“怎么了?”酒久火气还没压下去,柳眉倒竖指着鼻子骂道,“你问你个流氓师弟啊?大清早摸进姑娘的屋里存何居心啊?”
“姑娘?”苏瞻洛问,“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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