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琛未言语,许久才低喃着问:“阿离,何为正道?”
叶重锦道:“这个问题,其实我也一直在思考,前世不得善终,重来一次,我每一步都走得谨小慎微,害怕给自己,给叶家招致灾祸。我把自己隐藏在叶家的光芒之下,以为这样,便可避免灾祸。”
“可,这似乎也不是正道。”
“虽然不知前路该如何去走,但毕竟,因为你我二人,造成了生灵涂炭,重重杀孽,既有机会重来,何不弥补曾经的过错。佛家有云,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你可记得,曾经答应过我,要做一个好皇帝。”
顾琛望着他的脸,一瞬间闪过许多情绪,最后定格为心疼。
他阖上眸,怕被他察觉到眼中的痛苦,道:“朕固然做错了许多,但阿离何其无辜,为什么,又凭什么……”
顾琛素知自己脾气不好,又少有耐心,故而在朝政上总想以酷吏、严法治国,若非阿离一直在旁劝谏,早不知有多少人因变法流血牺牲,那些人不知感恩,却伙同前朝党羽杀害他。
叫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他话未说完,叶重锦却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心疼他。
叶重锦沉吟良久,道:“许是因为我拥有的太多了。”
顾琛面露不解。
叶重锦望着他,笑道:“因为我拥有了世间最难得的帝王心,它太过珍贵,所以不得不用别的去交换。回想宋离一生,倘若没有遇到顾琛,他只是尚衣局的一个粗使奴才,或许会病死,或许会因犯了错,被贵人杖毙,又或者活下来了,但也庸碌无为,穷极一生,也只是个给人做牛做马的奴才。”
“有得必有失,宋离得了帝王一世深情,位极人臣,享尽荣华富贵,用几十年寿命作为交换,其实是占了大便宜。”
顾琛闷声道:“何必拿别的换,朕只要你的心。”
叶重锦抬眸,问:“这就够了吗?”
“足矣。”
把人揽入怀中,顾琛却觉得胸口越发疼了起来,他其实知道,他在开解他。
前世今生,他一直如斯温柔。
为什么,会有人忍心伤害这样的阿离?那些人,全都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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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之时,晟王爷又往御书房去了一趟,为的自然是顾悠过继之事。
他整日被晟王妃念叨,耳朵都快生出来一层老茧,纵然知道会被皇帝皇侄教训几句,但既然想抢人家弟弟,自然是要付出点代价。
这回顾琛倒是没有说什么,直接挥起朱笔,写了个“准”字。
晟王爷不觉得喜,反而受了大惊,以他对这位皇侄的了解,这其中恐怕有诈。
果然,只听龙椅上的年轻帝王,轻唤了一声:“皇叔。”
晟王爷硬着头皮应了一声。皇侄平时在朝堂上,都是直接唤他“晟王”的,如今却唤起“皇叔”来,他心里那叫一个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皇帝笑道:“皇叔不必紧张,只是关于小五,朕有事与你商议,是关于他立妃一事的。”
晟王爷一听,心稍微安定了一些,道:“先前本王王妃倒是与本王说起此事,说是悠儿不愿娶妻,她也不好逼迫,故而没有安定下来。”
皇帝道:“朕知道。”
知道?晟王爷这就纳闷了,难道皇帝想强迫自己弟弟娶妻不成。
他问:“敢问陛下的意思是?”
顾琛沉吟良久,说:“小五喜欢莫大人。”
晟王爷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大约是年纪真的大了,怎么耳朵都不中用了。
“悠儿喜欢谁?”
顾琛露出揶揄的笑,说:“皇叔真是少见多怪,自打朕与叶公子天赐良缘后,大邱取男妻的男子不在少数,悠儿就不能也喜欢男人么。”
晟王爷这下没话说了。
顾琛说的这些他都知道,但他没往顾悠身上联想过。那孩子生的唇红齿白,比姑娘还好看些,娶男妻不是说笑么。
何况,莫怀轩那等人物,那等身份,岂肯屈居人下?
他道:“陛下想顺着悠儿的意思?如此一来,岂不是伤了莫大人的男子尊严。”
顾琛暗自好笑,伤莫怀轩的尊严算什么。他前世叫悠儿吃的苦头还少?如今,也不过是叫他还债罢了。
他严肃了脸色,蛮不讲理道:“伤便伤了,只要小五喜欢就好,朕意已决,皇叔不必多言。”
“……”
从此,晟王爷对自己这位皇侄,更是敬畏了许多。
一道圣旨赐下,几家欢喜几家愁。
莫怀轩自然是没料到,顾琛会跟他来这一招,却也只能认栽。他若是敢抗旨不遵,悠儿怕是会生气。
只是他娘那里,要好生开解一番了。
顾悠欢喜得不得了,往相府去,跟叶重锦说,他就要娶怀轩哥哥了。
赶巧陆子延也在,早笑趴在桌子上,说:“小悠儿,我真是羡慕你,有你皇兄撑腰,当朝一品大吏都能娶进门。”
顾悠不懂一品大吏是什么,只是道:“我要娶怀轩哥哥,给我做王妃。”
陆子延乐得不行,捏了捏他的脸颊,说:“既然小悠儿都要成亲了,我一定备置一份大礼。”
叶重锦点点头,来年入春时节便要成婚,他也得备好重礼。
陆子延看着他们二人,心里是羡慕的,至少他们非亲非故的,即便都是男子,也不无不可。
可他呢,人人都知道他是陆侯爷的外甥。
他忽然想起什么,掏出一个锦囊,道:“阿锦,你会算命对吧。”
叶重锦眉头一皱,这“算命”二字听起来怎么有些怪异,答道:“略通而已。”
陆子延便把锦囊放在他手里,说:“这里面装着两个人的生辰八字,你替我算一下,他们有没有缘分,有没有好结果。”
叶重锦失笑,说:“有没有姻缘可以算出来,至于能否修成正果,只凭这个,说不准的。”
说完,他将锦囊拆开,展开来看。
而后,蓦地一皱眉。其中一张上记录的生辰八字,正是他和顾琛一直在寻找的,另一个拥有帝王命数之人。
第109章 早产
陆子延见他神色有异,心里咯噔一声, 问:“莫非这二人姻缘不合, 或是有缘无分?”
叶重锦握着那两张纸条, 不知如何作答。
这是陆子延的八字。
沉默片刻, 他抬眸笑道:“非也,此二人乃天作之合,再没有更相合的了。”
陆子延听罢松了口气,面上露出几分喜色,道:“如此甚好,甚好。”
叶重锦垂下眸, 喝了一口冷茶。阴阳五行之说, 并没有个准确的说法, 兴许是算错了,也未可知。他毕竟学得粗浅, 还是要等师父回来,请他测算才能做定夺。
但眼下,此事一定要瞒着顾琛。
那人做事的手段一向狠绝, 陆子延原本就有诸多可疑之处, 如今又与前世他的死扯上关系, 顾琛恐怕不会留他。
他又提点道:“子延,你可听说过天机不可泄露?”
陆子延自然是点头。这种故弄玄虚的说法,原本他也不信, 但他从千年后来到这个时代, 又遭遇了诸多玄妙之事, 心里已经渐渐信服了。
叶重锦道:“姻缘一事之所以难测算,是因为稍有不慎,便会断了一根红线,故而有个说法叫做‘有缘无分’。若想长长久久,靠天命是无用的,你这锦囊收好了,莫让旁人瞧去,也不要向他人透露,否则生了差错,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陆子延见他话语里透着谨慎,已然信了七、八分。他把锦囊收入袖中,郑重颔首,道:“我知道了。”
一旁的顾悠听得云里雾里,问:“什么天鸡,什么红线,我一句都听不明白。”
那两人扑哧一笑。
陆子延道:“传说中有个老神仙,叫做月老,他会给相爱的两人拴上一根看不见的红线,然后,这两人就会一直幸福了。”
顾悠眼里划过向往,说:“这个老神仙,真是好人。”
又是引得二人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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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顾悠回到王府,还在想着红线的事。
要是老神仙给他跟怀轩哥哥拴上红线,他们是不是就会一直幸福了,可他该去哪里找老神仙呢。
他皱眉想了想,对下人道:“我要换朝服,进宫找皇兄。”
陛下有多宠爱这个弟弟,如今,全京城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连爱重的臣子,堂堂兵部尚书,都能赐给逍遥王做王妃,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恐怕,若是逍遥王想要天上的月亮,皇上都能给他摘下来。
下人们应诺,给他换上朝服。
入了宫,也不必旁人通传,他径直去了养心殿,宫婢内侍,没人不认识这一身赤红色四爪蟠龙蟒袍,一路畅通无阻。
推开殿门,他唤道:“皇兄,悠儿有事求你。”
顾琛正在内殿,与莫怀轩商议要事,听到动静,他瞥了眼身侧的男人,取笑道:“悠儿来了,要出去见他吗?”
赐婚的旨意刚下达没几日,莫怀轩正别扭,见了悠儿,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冷着脸道:“不必。”
见他这般,顾琛总算气顺了一些,哼笑一声,转身去了大殿。
“悠儿,找皇兄所为何事?”
顾悠走到他跟前,兴冲冲地问:“皇兄,你知道月老在哪吗?”
在他眼里,皇兄是无所不能的,就算是神仙,也要听他皇兄的话。
顾琛挑起眉,道:“知道是知道,只是悠儿找月老作甚。”
顾悠揪着手指,露出一丝羞赧的模样,笑道:“悠儿想请他拴一根红线,把悠儿跟怀轩哥哥拴在一起,这样,我们就能一直幸福了。”
顾琛一愣,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抚着弟弟的脑袋,帝王轻声道:“放心吧,红线已经拴上了,悠儿一定会幸福的,皇兄跟你保证。”
天子亲手拴上的红线,可不比月老更管用么。
顾悠听他这样说,顿时露出欣喜之色,道:“悠儿相信皇兄,皇兄比老神仙更厉害。”
顾琛轻笑一声,道:“这是自然,难得来宫里,就留下陪皇兄一道用晚膳,如何。”
顾悠连连点头,这世上,他最崇拜的人就是皇兄,哪里会不答应。
兄弟俩一道走出了养心殿。
莫怀轩立于屏风后,轻轻弯起唇,心中百感交集。
只要能让悠儿这一世幸福,让他付出来生,哪怕永生永世,他也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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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岁末,安世海病情愈发严重,已然没了生机。
老爷子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将晚辈们叫到榻前,交代身后事。
安老太太坐在软杌上,暗自抹眼泪,两个儿子并上两个儿媳跪在床边,安启潘,安启明,安灵薇三个小辈各自跟随在爹娘身后,皆是面露哀戚。
安成鑫,安成磊两兄弟,更是哭得几乎断了气。
安世海眼里没有一丝动容,只用苍老的嗓音,道:“我死后,这偌大的家产自然是你们兄弟二人的,你们等这一日,也等了许久,何必做这情状,平白碍我的眼。”
“父亲……”
“都安静地听我说,这座宅邸是祖辈留下的,无论如何不可变卖分割,如若违逆,便不配做我安家的子孙!”
安家两兄弟自然连连应诺。
安世海又道:“田庄和铺子,你们也不必争抢,我已经按照每年均利,给你们安置好了。只有一点,你们妹妹嫁出去多年,在叶家也不好过,你们若是还有一点良知,就不要妄图染指她的嫁妆。”
安成鑫忙道:“不敢不敢。”
安成磊也道:“父亲实在多虑了。”
安世海轻咳了一声,艰难道:“阿锦和晖儿,这些年回来探望,不曾空过手,我这个做祖父的,总要聊表一下心意,还有容儿如今腹中怀着双生子,我虽然见不着了,但,百日礼总要先备着。”
安家大房和二房的儿媳对视一眼,眼里皆是嫉恨。
安世海已经顾及不上了,他道:“我私库里的古董字画,全都留给外孙们。”
安家两兄弟板着脸,没吱声。
大房媳妇红着眼道:“公公,启明和启潘可是您的亲孙子,您如此安排,岂不是有失偏颇。”
二房也抹着眼泪,哭道:“我们启明腿脚不便,等我跟他爹一起去了,没有家产傍身,谁都能欺负他,以后要怎么活,娘,你劝劝爹。”
安老太太摇摇头,道:“这事是我同意的,你们勿要多言。”
“我还没死,眼泪收着些吧。”安世海摆手道:“你们先退下吧,启明留下,我有话要与他说。”
几人不甘不愿地退下。
室内点着一个鎏金异兽纹铜炉,熏香和着汤药的苦涩,升起一道袅袅白烟。
安启明推着轮椅,到了榻前,沉默地看着行将就木的老人。
安世海唇抖了抖,问:“您……您有何打算。”
安启明垂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道:“你也知道,我的腿是残废的,注定无缘那个位子。”
安世海道:“那……”
安启明朝他笑了笑,道:“安家这一代,真的是没一个有脑子的,你花尽心思为他们铺路,你那两个儿子,却只看着眼前的蝇头小利,殊不知,如今的安家,除了巴着叶家,再无别的出路。”
安世海嘴角露出一丝苦涩。
安启明道:“你放心,当年你的收留之恩,我一定会报,我会让安家重回当年,我陈氏江山时的辉煌。”
安世海蓦地睁大眼睛,眼前的少年只微微勾着唇,只是那笑,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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