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兵部,叶重锦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侯府,找陆子延喝酒。
陆子延正腰疼,但见对面的少年面色不虞,只好一直陪着,见他喝得凶了,才出声阻止。
“你身子一贯不好,做甚这么为难自己,若是叫陛下知道,你在我这里喝酒,回头能有我好果子吃吗?”
叶重锦又往喉间倒了一杯,这酒并不算烈,却莫名辛辣。
他道:“子延,其实我原本身体很好,而且千杯不倒,总是能将他灌醉,还能清醒如初……原本,我生得极好看,是他最喜欢的模样。”
陆子延皱眉道:“虽然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你现在还是美人,连我看了,都要忍不住心动的。”
叶重锦低笑一声,摇摇头,又道:“倘若一个人死了,却连自己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是不是很可悲?”
陆子延略一蹙眉,道:“是这样,不过人都死了,想计较也没处计较去了。”
叶重锦看着他,心里真是羡慕,他活得这样简单,快乐,让人忍不住为他呵护这一份纯粹。
他的朋友太少,因此每一个都格外珍惜。
其实,陆子延的生辰八字的确是帝王命数,他只是不想承认,前世他的死,或许与陆子延有关。
他问:“子延,你想做皇帝吗?”
陆子延正在倒酒,闻言笑道:“谁不想做皇帝,手握天下人的生杀大权,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做的好,名垂千古,做的不好,后世也会记着你,总比做一个默默无名之辈,被历史湮没的一粒沙尘要好。”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道:“只是,不是谁都有那个运气的。假使有幸投生在皇家,能否平安降生,活到成年尚且难说,何况夺嫡之路太过凶险,算起来,风险太大,回报虽然丰厚,但我不会投资的。”
叶重锦听完,觉得很有道理。忽而想,倘若有人将皇位摆在陆子延面前,想来,他是不会拒绝的。
因为,他是一个知道好歹的人。
第114章 婆媳
前世种种, 叶重锦曾经细想过。倘若顾琛死后, 陈氏王朝复辟, 那么登上皇位的那个人会是谁。
眼前这个无辜又天真的少年, 身体里流淌着前朝皇室的血脉,并且拥有帝王命数,其实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他装聋作哑,其实并不能改变什么。
他现在应该做的, 是将一切告知顾琛,那么,他所担忧的一切,他前世遇害之仇,一切都可以了结。
只是,他还是做不到。
即便陆子延登上皇位,他又有什么错?他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曾参与, 他的族人不甘心被顾氏打压,残害,所以奋起反抗, 最终将他扶上了皇位。
正如顾琛所言,朝代更迭,是历史的选择, 无可更改。
陆子延觉得他看自己的眼光有些怪异, 恍然惊觉, 古人与现代人不同, 他方才那些言论,完全可以治个大逆不道之罪。
他问:“阿锦,你醉了吗?”
叶重锦轻笑一声,道:“你现在才问我醉了没有,不嫌太迟?陆子延,你当真是好大的胆。”
“……”
陆子延望着他泛着水光的眸,心想,阿锦果然是醉了。
叶重锦自顾道:“你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即便闯了祸,也有人为你收拾烂摊子,为你着想,心甘情愿把好东西摆在你面前。而有的人,即便什么都没做,也有人恨他,处心积虑想要他死,甚至因为他的死,人人欢欣鼓舞。”
他又饮了一口桃李醉。
陆子延夺过他手中的酒壶,道:“可不能再叫你喝了,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胡话……
叶重锦想,原来越认真的言语,越不被人当真,而胡言乱语,却被人当做真相对待。
他趴在桌上,忽然觉得委屈。如果哥哥在这里该有多好,他一定会心疼自己的,如果爹爹和母亲在,也不会让他受委屈。
倘若顾琛在这里……
他朦胧的双眸,映出一道人影,那人走到他跟前,将他一把抱起,大步走了出去。
靠在男人的胸膛上,叶重锦唤道:“顾琛……”
那人低声应道:“我在。”
叶重锦便笑了起来,他面上染着一抹微醺,眼里含着水光,水润的唇亲启,勾勒出一抹清浅弧度。
“顾琛……我死的时候,在想,要是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抱着他的臂弯骤然收紧,那力道,让醉酒的男孩感到一丝疼痛,他却很开心,笑得越发甜了起来。
男孩在他怀中低声呢喃:“你一直都在,偏偏只有那次不在,我死的时候,倒在雪地里,雪水很冰,身体好像被冻僵了一样,然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你的身体很热,我一直在想,要是有你在,我就不会感到冷了。”
男人胸口好似被划开了一道裂口,疼得他双目猩红。
他咬紧牙关,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样痛苦。他道:“阿锦,以后不会了,朕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冷了。你开心的时候,朕会陪着你,你不开心的时候,朕也会陪着你。此生此世,朕都陪着你。”
叶重锦道:“金口玉言,我都记着的。”
说话间,已经到了门外,他小心将少年抱入马车里,道:“回宫。”
车夫立刻驱赶马匹,往宫门的方向赶去。
收到莫怀轩的急报,他便赶来了。原来柳家也占了一份。
前世,公正不阿,又办事能力极强的柳知周,一直深受宋离重用。这人也是忠臣里,少有的,对宋离敬爱有加的官员。或许,也是宋离心中少有的慰藉。
正因如此,顾琛才乐于提拔他。
却原来,他们都看错了,所谓的尊敬,不过是为了打消他们防备的手段。
他的阿离,被奸人欺骗了真心。
顾琛将怀中少年搂紧,眼里显出几分厉色,那些渣滓,他们怎么敢!
叶重锦靠在他胸膛上,轻声道:“不要打草惊蛇。”
他已然醉了,口齿也不清晰,但基本的意识还在,他揪紧男人的衣襟,郑重其事道:“我要将他们连根拔起。”
顾琛握住他的手,勉强露出一抹温柔的神色,应道:“都听阿锦的。”
叶重锦这才放心,缓缓陷入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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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天色已晚。
他先前喝了酒,此时难免头疼一些,宫婢们送上一碗醒酒汤。
一名粉衣宫婢道:“公子,陛下正在御书房处理政事,晚些时候陪公子用晚膳。陛下交代,公子若饿了,可以先传膳,不必等他。”
叶重锦喝了两口醒酒汤,道:“我还不饿,等他忙完一起用吧。”
宫婢领命退下。
叶重锦抬起头,入目是一片明黄。此处是乾清宫,历来的帝王寝宫,而他正躺在龙床上。
这种熟悉感,让他有种回到前世的错觉。
那时,他是宦臣,却常宿在帝王寝宫。外人都传他以色侍君,其实那皇帝,根本不敢动他。他掀开被子,发觉衣服被人更换过,身体也有清洗过的感觉。那人的胆量,比起前世,倒是长了一些。
宫婢见他起身,立刻近身来替他更衣。月牙白祥云纹锦衫,似水一般柔软顺滑,穿在身上,越发衬得不似人间俗人,宫婢们素来见多了美人,此时却各个挪不开眼。
叶重锦翻开男人摆在案上的策论,皆是些兵法战术,还有一些法案典籍,民生水利。那人听他的话,正在努力做一个好皇帝。
忽而听得屋外传道:“太后娘娘到。”
叶重锦略一挑眉,与宫婢们一道走出门迎接。
穆太后比起一年前,少了几分温和宽容,多了几分锐利严苛。她已经不是那个凤位岌岌可危,孤立无援的皇后,而是当今天子的母后,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看了一眼跪在殿前的叶重锦,并未言语。
叶重锦也不着急,只老实跪着,左右他是叶家的公子,弘文先生最宝贝的孙儿,任凭穆太后再不喜他,也不敢对他做什么。再者,顾琛就快到了,那男人决计不会看他被人欺负的。
片刻后,穆太后道:“叶公子起身吧。”
叶重锦应道:“草民遵旨。”
穆太后仔细打量眼前的少年,任凭她眼光挑剔,面对叶家这孩子,也是挑不出半点不好。
论家世,叶家乃是当世名门,再无人出其右。论相貌,这孩子不过十五六岁,便生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蛋,等年岁稍长一些,还不知道会是何等风姿。论性情,不卑不亢,平和自持。
只有一点,偏是个男人,不能延续子嗣的男人。
她道:“哀家体恤陛下操劳国事,特意炖了参汤,既然陛下不在,叶公子就喝了吧。”
叶重锦道:“太后娘娘一片盛意,草民不敢推辞。”
穆太后脸色稍好转了一些,率先进了内殿,让宫婢们将盅盏摆上,吩咐叶重锦入座。
叶重锦乖乖坐下,舀了一碗,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这汤的味道实在是好,他忍不住又盛了一碗。
宫中用膳是有规矩的,一顿餐食,吃多少分量皆有严格规定,按规矩不可添第二碗。
但他吃饭的模样实在讨喜,两腮鼓鼓,一勺接一勺地往嘴里送,偶尔舔一舔瓷勺,淡粉的唇,樱红的舌,玉白的勺构成一幅极美的画卷,直看得人胃口大增,压根想不起阻止他。
等顾琛得了消息赶来时,叶重锦已经添第三碗了,而他母后,正万分慈爱地看着未来儿媳,唤他慢点喝。
第115章 抽丝剥茧
穆太后此行前来, 只是为了送参汤,以及劝谏皇帝注意龙体,莫要操劳过度, 见着叶重锦实属意外。
不过她心里也清楚,他儿子是要定了叶家这孩子。
到底是自己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块肉, 穆太后对这位年轻的帝王, 多少是有些了解的。这孩子打小开始, 执着之物甚少, 一旦让他记挂在心里了, 便再难抹消。
再说, 她也不讨厌叶家那孩子,还隐隐有一些喜欢。
久居深宫的人,对于干净的,无害的孩子总是会多一丝好感。
她如今年纪大了, 偶尔会想起从前, 想起她的好妹妹, 曾经宠冠后宫, 独占圣心的丽妃陆婉颜, 那是一个单纯的,干净的好姑娘,最后是死在了她手上。
她这辈子做的坏事不算少,但却是第一次手里沾血, 难免记挂在心上。
有时,她梦到婉颜, 那姑娘还是曾经的年少模样,天真而娇憨,时而笑着唤她姐姐,笑颜灿烂,时而哭着问她为什么,幽怨哀伤。
哪里有为什么呢,都是为了活下去罢了。
但她心里也会不安,因此见着同样单纯无垢的叶家公子,总是不自禁心软,好像对他好,就能弥补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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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离去后,顾琛命人传膳,转头问怀中的少年,道:“阿锦可还吃得下?”
叶重锦点头。
顾琛忍不住笑,揉了揉他圆润的小肚腩,轻笑道:“阿锦的肚子像个无底洞,怎么也填不饱。”
叶重锦斜了他一眼,仔细想想,这些日子的确吃的偏多。他无辜地问:“你掂掂我,是不是重了许多?”
顾琛把他抱在臂弯里掂量一番,忍不住一笑,自然是重了。阿锦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眼看着个头在往上拔,就算不长肉,还能不长骨头么?
他朝少年点点头。
叶重锦脸一僵,他一向将相貌看得过重,担心胖了不好看。跟男人商量道:“那,那晚膳少吃一点?”
顾琛失笑,道:“索性不吃不是更好?”
“……”
虽然他说得有理,可饿肚子实在是不好受。他在男人怀里蹭了蹭,猫似的撒娇。
顾琛抚着他的脑袋,心软成了一滩水,笑道:“朕与阿锦说笑的,哪舍得真饿着你。”
说话间,晚膳已然呈上。都是叶重锦夸过的,还有一些新菜色。
男人挥退上前伺候的宫人,亲自给少年布菜,他道:“这道四喜珍珠鸭是御膳房新研制的,朕尝着味道不错,你试试看。”
叶重锦张口吞下,珍珠鸭是一种剔除全部鸭骨,保留鸭形完整的独特制作手法,这道四喜珍珠鸭,先在鸭腹里塞入腌料蒸熟,再进行后续烹饪,酱料的味道完全渗入鸭肉里,口感鲜嫩,滋味绝佳。
好吃是好吃,叶重锦道:“我怎么吃出了姚珍的手艺。”
顾琛一顿,笑道:“阿锦的舌头真是宝贝,不错,朕让御膳房的大厨去珍味楼拜师学艺了,学了好些日子,总算领悟了一两分精髓。”
叶重锦咂舌,御膳房的大厨都是心高气傲的,怎么肯轻易去拜师?
顾琛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笑道:“他们技不如人,有什么办法。”
说完,往叶重锦的碗里又夹了些菜,叶重锦无一不是乖乖用完。
男人道:“阿锦用膳的时候最乖,好似有求必应。”
叶重锦鼓着腮抬眼看他,他唇角沾着一滴酱汁,一脸无辜的模样,让人产生一种,可以对他做任何事的错觉。顾琛眼神一顿,忽而俯下身,扣住少年的下颚,附上那两瓣泛着油光的粉唇。
少年轻唔一声,配合地张开嘴,任由男人肆意搅动口中甜津。
一吻结束,叶重锦把他推开,轻轻喘了口气,又低下头继续吃。顾琛被气笑了,靠着椅背看那边的馋猫,黑眸里闪烁着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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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府。
书房内,安启明提起狼毫,在宣纸上挥下一行诗句,正是叶重晖的诗作。书童在一旁伺候笔墨,见状夸赞道:“主子的字迹越发像叶家表少爷了。”
安启明沉默片刻,轻叹道:“仿得了形,却仿不了神,没甚用处。”
言罢,抬手毁了这幅字。
书童撇嘴,道:“主子,奴才想不明白,恒之公子固然高才,主子也不差,为何偏对他这样执着?”
安启明道:“既然想不明白,就不要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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