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阿姨花了很长时间,找处理她女儿案件的人,想弄清男方家里找了谁压下这件事。
然后她来这座城市做保姆,做清洁做家务,过了几年才被介绍到自己家。
她想报复,却那么些年来,对妈妈和自己很好。自己当她拘谨,话少,这些年来,阿姨心里有过多少挣扎呢?
周旻旻说:“我不恨阿姨,学长,你敢相信吗,我能够理解她。我们说不能报私仇,因为有法律,但是法律没有维护过她,阿姨的女儿,想要立案都不成,根本没得到过走法律程序的机会。她能想到的,在这种情况下的出路就是同态复仇——我不赞同她当时的想法,要是阿姨真的做了,她应该被判刑,但我能理解她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好在阿姨最后没做违法的事。用报仇支持自己活下去多少年,到头来做不到伤害无辜的人。
她选择说出这件事,回老家去。这件事就成了周旻旻必须要背的包袱。
他爸爸根本不记得这件事,这是太小的一件事一句话,他自然不会去关注后续,不知道后来死了人。
夏柯扶住周旻旻,周旻旻还在尽力笑着说:“学长,我太幸运了。人人生来平等,但我比别人更平等……我不必找工作,我不必愁未来,社会的不公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但他在为他的幸运愧疚,为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不公痛苦。
在这一点上,夏柯想,商汤比他能适应。同样出身优越,商汤不会为非洲还有饿死的孩子而我什么都不用做就能继承父母资产而愧疚。
夏柯能够理解和尊重周旻旻的想法。
周旻旻执拗地看着他说:“有好多事不该是这样,有太多事不该是这样。”
阿姨的事沉甸甸压在他心上,他想做些什么,但能做什么?那件事就没有被立案过没能进入司法程序。他终于想叛逆一回,想让不该是这样的事少一件,组织了联名,想要从下往上推动一件事,但最后还是计划夭折,用上层路线解决。
因为上层路线是最有效的。
古往今来多是如此,只有从上往下,没有从下往上。刘教授曾经的学生,就像他爸爸做的那样,从上到下打一个招呼,事情迎刃而解。
他们虽然是学生,学校和学校不一样,他们学校的是天子骄子,总有人走得起上层路线。
但那些真正在底层,根本没有上层路线可走的人们遭遇不公不幸,他们该怎么办。
周旻旻被夏柯往外带,说:“学长,我做了一年法律援助,以后……我还想真正做点事。”
夏柯就顿住了,他知道周旻旻的真正做点事指什么。法有时候就是写写罢了,写出来的权利你不能当真。在与权力的较量中,法律和法律工作者甚至常处于弱势。连法庭都承受着巨大压力,被迫做出不伦不类的判决。
出身金字塔顶端却要做从下往上的事,很高尚,也很危险。夏柯担心周旻旻这么走下去,会不眨眼地趟进浑水里,总有一天水太深,深到他家都捞不起来。
小朋友绝不缺乏勇气,但说来可笑,有时决心去做对的事比杀人放火还难,需要更多筹谋耐心谨慎。夏柯哄他:“别冲动,你才大二,以后要做什么可以慢慢想。”
周旻旻就对夏柯笑,那种喝醉了但是眼睛发亮的坚定的笑。
第46章
外面李颖已经被舍友接走,商汤买了单。
夏柯把周旻旻架出来,酒吧要打烊,他和商汤合计怎么把一个喝醉了但是很乖巧的师弟送回去。
商汤说:“背吧。”
夏柯问:“你背还是我背。”
“一人背一段。”
夏柯就乐了:“想什么啊,你是病人,我能让你背?”
周旻旻抬着头懵懂地听他们说。
最后趴到他学长背上。
酒吧离商汤和周旻旻住的小区很近,他们一路走过去,商汤和夏柯走在一起,夏柯背着一个醉了以后说了很多话现在不省人事的周旻旻。
静谧春夜里,夏柯和商汤慢慢走,低声聊天。他的背宽阔温暖,走着走着小师弟睡着了,被他带着路过一个个街灯。
夏柯和商汤把周旻旻送回楼下,放下来,拍他脸:“能不能自己上去?”
小朋友点头又点头,脚下发软,但是顺顺当当走出直线,进了电梯。
深夜凌晨整个小区没人,夏柯作势往商汤身上靠:“媳妇,累死我了。”背一个还有几天满十八岁的未成年人走十几分钟,也是个体力活。
商汤任他把差不多的身高弄矮下一截,无赖地贴着自己颈侧。沉稳师兄的架势全不要了,脸也不要了。贴了一会儿,那不要脸的又站直伸手摸他脸,还问:“不吃醋啊?”
商汤不给他面子:“你做梦。”
凭他的魅力,要吃醋也该是夏柯去吃。
夏柯牵着他的手,笑着拖他往外走。商汤回头看了眼,上面多了一户亮灯,周旻旻平安到家了。
夏柯和商汤回商汤的公寓。
周旻旻进门开灯,就倒在沙发上昏睡过去。过一两个小时,被膀胱里的啤酒逼醒。茫茫然解决完,冲了个澡,竟穿着睡衣在卫生间里滑坐地上,莫名想哭。
学长是很好的人,商会长也是很好的人。
他想象学长和他喜欢的人一起离开,既为他们开心,又不由得很难过。自己曾经以为,商会长只是比我来得早而已,他不敢喜欢学长,所以我有机会的。可看到他们一同离去,才发现原来谁和谁在一起不是谁早谁晚的问题,而是谁最终会和谁一起走,谁能陪谁走下去。
人生中第一次喝醉,不幸是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幸运是他和他喜欢的人陪我喝醉。
周旻旻揉着摔疼的屁股,眼泪控制不住地流出来,慌忙一把一把抹却抹不干。这动静惊醒了睡着的阿珂,一团毛似的小女猫踩着猫步走近,在卫生间大门外压低身子翘高屁股,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然后困惑地看着这个从没出现过这种状况的人类,还是大发慈悲翘着尾巴走过去,盘坐到人类怀里。
周旻旻抱着猫,眼泪都流到她黑底金丝缎子似的毛上,阿珂是自己和学长捡的,自己抱着猫,惨得如同抱个私生女,忍不住扑哧一笑,伤心成这样,自己怎么还会有乱七八糟的联想,可眼泪又掉下来。在十八岁成年的前两天凌晨,穿着睡衣坐在浴室地上,抱着猫又哭又笑,简直像神经出了毛病,到天亮才睡下。
周旻旻还没起床,这天下午,夏柯被安老宣去他老人家办公室罚站。
他慢吞吞出现时他舅舅办公室里还有学生在聆听教诲,安冶扫他一眼,手上还握着钢笔,口气平平:“出去,站着。”
夏柯老实站在门外等,两个约了安老办公室的学生依次进去,见到夏柯在外面罚站,都吓一跳,闹不清一个历史系的风云人物怎么跑到他们法学院安副院长办公室外面杵着,专业都不对口呀。
夏柯站了两三个小时,他舅舅才息怒,召他进办公室。
夏柯进了办公室照样是罚站的命,又站十几分钟,夏柯实在站不住了,咳嗽一声。
安冶才抬眼角:“昨晚玩得开心?”
夏柯第一反应是我和商汤昨晚没干少儿不宜的事啊?虽说我抱他睡觉,但真是字面意义上的抱他睡觉。昨晚我们都累得不行,撸都没力气撸,更别提找套找润滑干别的。心虚了片刻琢磨出不是,商汤床底下又没被安摄像头,这些事他舅舅哪会知道。他舅舅说的是昨晚宿舍楼那事。
夏柯说:“难得跟您说点掏心窝子的话,我一直清楚我不是理想主义者,或者说我做不成理想主义者。”
做理想主义者需要天赋,这种天赋周旻旻有,他没有。要是他妈没死,他外公也没死,他在不同的环境成长,或许能有那样的天赋,但已经发生的事没有如果。
夏柯继续说:“但我不想做个太现实的人。所以我一直在想,我究竟能做哪种人。经过昨晚,我发现我可以接受自己做个现实主义者,我想做一个能维护那些理想主义者的现实主义者。”
小时候你有没有信誓旦旦宣布我以后要当科学家发明家宇航员,长大一些又有没有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热血沸腾。后来为什么渐渐不敢提。
无非是知道世道艰难,科学家发明家宇航员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轮不上你。谁还有闲情逸致去关心社会人类同胞。过了童言无忌的年纪,再怀不切实际的理想只会被嘲笑幼稚和自不量力。
夏柯知道这些规则,装作成熟,却仍悄悄怀有志愿。
安冶的心情既是“我外甥真蠢”,又有一种久违的动容。他的神色忽地温柔,这臭小子像他妈,也像他外公,比自己像姐姐和爸爸。
安冶懒得啰嗦:“下次再掺和事,记得尾巴先藏好。”
夏柯胆也大,直接往他舅舅屁股后面瞄,接上一句:“像您道行高深,尾巴藏得特别好。”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舅甥是两只大尾巴狼成精。
安冶一个字:“滚。”
夏柯溜溜达达走了。
外面又在下雨,夏柯在这耗了三小时,雨势转大。安冶从窗看见外甥在楼下等人,手还挺贱,闲不住地去接屋檐落下的雨水。
安冶正看着外甥,同一楼层一位老先生慢慢走到安冶办公室:“小安,我看刚才走那个,是你姐姐的孩子?”
安冶赶紧起身迎,先答是。能叫他小安的人不多,这位还是看着他姐姐和他长大的。
老先生顺着他方才的视线看,见夏柯蹲在屋檐下玩手机等人,就笑了。到这个岁数,就喜欢晚辈高高大大精神十足的,犯个浑还能腆着脸赖过去。
老先生问:“你说他怎么样?”
自家崽子哪有不好的,但在长辈面前还得自谦。安冶说:“这小子脑子还行,缺乏野心,而且心软。”估摸着老先生在他们学校这么多年,什么风雨没见过,从学生联名到昨晚宿舍那事都清楚着呢,就说:“才硬下心一次就以为自己心够硬了,还嫩着,以后有得磨。”
小兔崽子以为掐了这次联名就算心狠了,就算不理想了,就算现实了。他现实?他最不现实。他要真现实,他就不会读历史。
读个历史系有什么出路?安冶当年读法,就是因为家要靠他一个人撑,没背景没助力没钱,凭个人能力最能出人头地的就是法律。他给外甥也打算好了,小兔崽子的分进他们学校法学院足够,进了以后自己罩着,过司考,进律所,大好前程自己给他备下,到头来夏柯报了历史?
一个百分之七十生源靠调剂的院系,是他第一志愿?安冶当时就觉得一口心血喂了狗。
却也明白,那小子读历史是为了他外公。为自己的爹希望后辈里能有和他一样对历史感兴趣、爱历史的人。
臭小子重情义,要重情义心就不能软,否则迟早吃大亏。
安冶又往窗外一扫,就见他外甥笑得春风满面又荡漾又嘚瑟地站起来,再往远看,果然是那个姓商的小子给他送伞来了。
安冶眉头一压,却见老先生也走到窗前,慈祥地往下望,说:“都是好孩子。老安呐,有个好外孙。这孩子眼光准,只有眼光不稀罕,更难得是他心里敞亮。”
第47章
四月下旬最后十天过得飞快,日子是伸出手抓不住的。
演讲比赛过去,又一届大一新人登台亮相。夏柯和商汤坐在下面听,听着听着靠向商汤:“不行,火候不够。”
薛朝阳神出鬼没,坐他前排,听见就推眼镜回头:“那是,夏老,比起你当年的鸡汤水平,这一届不够看哈。”
夏柯高深莫测:“薛导,李——”
趁那个颖字没出口,薛朝阳蹿过来一把捂住他嘴,提心吊胆看看周围。
夏柯说:“您打算满世界躲小李同学躲到什么时候?”
薛朝阳口气虚:“躲到没处躲呗。”
他们这师姐,为平权搞活动搞宣传半点不含糊,结果在感情上怂得没法看。上次她和夏柯谈完去爱也是女性权利的一种,薛师姐属于道理都知道,谈完也决定尝试,但是没多久又缩了。
不过吧,李颖小同学惨是李颖小同学的事,两个人谈恋爱轮不到外人插手。夏柯挺滋润地欣赏商汤侧脸,没办法,谁叫我媳妇特别好我把人追到手的水平又特别高。
四月过去五月初就到了,轰轰烈烈的五四青年文化节。
那个学生会和话剧社的节目被拉出来遛遛,如果那晚有个最受欢迎表演奖,估计是夏柯的——用同学们评论的话就是,他把老皇帝那行将就木呆滞麻木暮气沉沉刻画得惟妙惟肖,居然让一个作摆设的角色展现出喜剧效果。
谢幕时薛导也上台,大家在强光灯下手拉手站成一排鞠躬,台下口哨掌声笑语不绝。
他们收拾完去洗脸,原本拿肥皂搓搓得了,有几个女同学拦下来说你们真不要脸皮啦?贡献了几大瓶卸妆油。夏柯慢悠悠落在最后,走出盥洗室看见徐栋梁在对镜子发呆,一脸的水珠,然后咬着嘴唇垂下眼。
他在镜子里看见夏柯,脸上一白,还是硬转过头,逼自己迎上去:“夏学长。”
夏柯洗手,他们没什么好说的,就笑着说:“啊。”
徐栋梁移开眼一阵,仿佛强压什么,再压就要爆发,他低声问:“夏学长,你是不是心里也看不起我?”
夏柯一时之间没说话。徐栋梁低低地笑,不是以往那种腼腆羞涩保护色似的笑,而是自嘲和自恨:“夏学长,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想害旻旻。我请你拦住他,哪怕九成九是为我自己,也有那么一点是为他。我知道很多人看不起我,早在这事之前就看不起,我自问还是个挺会看人的人,人家怎么想我,我都感觉得到,可就是你,我一直感觉不出,夏学长你究竟有没有看不起我?”
他们学校很多人看不起人卑躬屈膝四处巴结,夏柯和徐栋梁道不同不相为谋,却不会对他居高临下。
自己家里环境再差,都只不过节衣缩食,底子在,子女会读书有能力,哪怕一时家道中落都卯足劲再光明正大重振家门。再差只是清贫,不是贫穷。
要是他家和徐栋梁一样,为将来,为尽快有出息,为苦一辈子供他的父母亲人,自己会不会卑躬屈膝四处巴结?
夏柯说:“人人有自己的难处,我没看不起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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