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再劈叉,季元现又想起立正川。他赶紧从包里摸出颗软糖来,含住了,才敢继续想。习惯猛如虎,季元现近几年没那么意难平,也没那么心苦了,嗜糖的习惯有所好转。
他想起顾惜说立正川十二月回来,秦羽说那小子红着眼猛赚钱。光听形容,已离艺术家相去甚远,是个满身铜臭,市侩的商人了。
季元现忽有伤感,那些年意气风发,执意仗剑走天涯的少年,经年一过,便也混迹在市井庸俗之间了。
大众低速滑行,好在开场前到达戏园。季元现落了座,没去后台。那男旦上场时,在人群中瞧见他,刷得双眸一亮,好似有了神采。
季元现悄悄做个手势,让他好生唱。于是男旦嗓子一开,琴声托得紧,句句都出彩。
票友叫起好来,季元现便舒展了双腿,继续任思绪神游。
他其实对戏也没什么意思,纯粹觉得它美,不该消失。不想后来寻得一闹中取静处,别人听戏,他就躲在人群中,神游八极。真真是有辱斯文。
季元现对那男旦也没意思,人家有如花美眷,两人仅算半个知音。曾听戏园总经理说,这孩子从小爱唱戏,京剧昆曲儿都能来。
戏园最艰苦那几年,他还四处辗转,唱过露天戏。能赚一点是一点,接济梨园内吃不饱饭的人。
“我们散了,戏就散了。戏一散,就没人听了。久而久之大家会忘记,咱们老祖宗还有这么一样好东西,值么。”
男旦说这话时,刚演了一场拾玉镯。那雨哗啦啦下,台下仅剩一名票友。演完后,两人久久对立,久久对视。接着,男旦一弯腰,却是鞠了个躬,九十度。
凭这点,季元现欣赏他。即使扮旦角儿,也是个地道的男人。
别人身上有的孤勇,他不曾有,于是羡慕。别人揣着豁出去的决心,他不曾有,于是羡慕。别人敢爱敢恨,欲望分明,他不曾有,于是羡慕。
季元现这么一路走来,认认真真反省自己。
他心想,我果然还是不甘心,我果然还是爱着立正川。
可时过境迁,保不齐对方已移情别恋。两人间剩下的,亦只有少年时代的对立。可能再见时,还是会争锋相对,反唇相讥。
也不一定。
能不能再见,也不一定。
所以,抱着丧志心态的季元现,真真万万没想到——这晚父辈聚会,隔着人群乌泱,觥筹交错。他一抬眼,望见了那位盘踞他心尖的人,足足八年之久。
今晚秦羽要来,顾惜却不来。顾家事业顺风顺水,叫了顾惜回南方办事。
秦羽作为头号搅屎棍,偷偷准备了十个MB男孩。他将此事告知季元现时,惹得现哥恶从胆边生!
要不是秦父也在宴会上,季元现保不齐会当场杀人犯个法。
他掉头而去,压着火。缘分来得太突然,现哥没摆好表情,就撞见了立正川。
大概有五米远,灯光绚烂,人声鼎沸。季元现以为自己看错了。不是说十二月才回来。
立正川变化更大,从前不善交际的他,懒得垂怜世人般高傲。可现在如鱼得水,脸上带着公式化笑容,又迷人得要死。
他微抬下巴,笑声肆意。这记忆瞬时和高中那年重合起来,立正川逆着光,金线将轮廓勾边,英气俊雅。
季元现回过神,暗骂自己痴线。既然对方没发觉他,正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溜开。
他没准备好,沉寂多年的心脏突然快速跳动,终于活了似。砰砰,砰砰。后背生汗,可好死不死,脚下还没动,立正川就心有灵犀地看了过来。
刺啦——
两人眼神对上时,周遭空气即刻撕开一道口,呜呜地灌着震惊。
这下想躲也躲不掉,否则成什么了。
于心有愧,还是于心有鬼。
季元现站在原地,语言系统遽然崩溃般。本想先发制人,可直到立正川站在他面前,也没抖出一句屁话。
倒是立正川,开口就吵上了。果不其然,两人唇枪舌剑,一通酣战。濒临崩溃的语言系统不仅自动修复,还顺便更了个新。
秦羽咋咋呼呼追过来时,嘴里嚷着鸭子的事。而他一见立正川,也是宛如撞见鬼。秦棒槌嘶一声,这你妈,不是说好十二月才回来。
怎么剧本不一样?!
三人保持表面风度,十分不诚心地彼此恭维几句。秦羽不停给季元现使眼色,三十楼!你他妈敢跑就不是人!一点都不Gay!
而作为现哥前男友的立正川,自然不在秦羽邀请行列之内。上去干嘛,探讨姿势与技术吗。
季元现懒得跟他计较,转身推脱要走。糕点塞在秦羽嘴里,季元现忽地存心起了个坏,是试探。
他说:“明天我和顾惜还有事,不能回家晚了。”
秦羽嘴里包着食物,瞪着狗眼满脸迷惑。
什么鬼,惜哥不是回南方了。今早刚走的。
季元现用余光瞄着立正川,那人眼中暗流涌动,明明白白地表现了不满。立正川一直在误会,他以为整整八年,顾惜都陪伴在季元现左右。
顾惜是根刺,过去如此,现在更不确定。
但立正川将情绪掩盖好,只冷笑一声,不说话。
季元现不知在暗暗得意什么,受了宠的小猫似的。他力挽狂澜后,拍拍屁股撂话走人。
秦羽不敢参合,这俩大爷谁是省油的灯?他目含委屈,心里想着泡汤的MB男孩,眼巴巴看着季元现扬长而去。
前人刚走没两分钟,立正川就拔腿追上去了。他也不知自己怀着什么心情,有些话,立正川憋了八年,真忍不住了。
追到酒店门口,季元现正在下楼梯。他双手揣兜里,晚风拂起头发,眉眼动人,极富少年感。
立正川叼着烟,不知是熏的,还是如何。蓦然眼眶一疼,视线有点模糊。
季元现抬头看着,看立正川吞云吐雾,看他轮廓硬朗,眼神深邃。西装笔挺,愈发高大。季元现不得不承认,八年前如此,八年后仍然如此——立正川有这本事,叫他看一眼,便心动不已。
季元现想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烟瘾严不严重?
你这次回来呆多久,还走不走?
你那八年,过得好不好?反正我不好。
你,还喜欢我吗。
可没有一句是他能开口的,季元现面对立正川,竟有近乡情怯之感。
他凭什么问呢,以什么身份去问。八年,还是太久了。
而立正川突然一个惊雷,将季元现震了个魂魄俱散。
跟你妈做梦一样。
他说:“季元现,还记不记得我说的话。但凡我有回来的一天,你就只能是我的。”
“我要与你重新来过。”
季元现蓦地瞪大双眼,忽觉老天待他不薄。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抬头一片苍茫月,是他生生不死心。
他竟一时失了言语,说不出话来。
立正川又说:“但我不是来跟你复合的,你要做好准备。”
“我是要带你走,去结婚的。”
那些年少的爱,蹉跎掉的岁月,每一个失声痛哭的夜晚。
在这惨绿年华中,他要一样一样地找回来。
——
惨绿年华:指风华正茂的青年时期。
第五十八章
立正川回家时,立森还没睡,正在书房处理工作。立正川热一杯牛奶,给他哥端进去。
“Z市创业孵化园的项目有眉目了,你若想引进一批技术人才,我觉得可以试试明年招聘会。但我不建议以学历做门槛,英雄不问出处。”
立森穿着睡袍,衣襟大开,露出胸肌间鸿沟。他年过三十,越成熟越有味道。
“怎么,见到季家那小子了?”
“见到了,”立正川在他对面坐下,两人模样相仿,气场大不相同。“没怎么变,但也变了很多。”
立森瞧他一眼,笑两声,“旧情人相见没两眼泪汪汪,看看自己那样儿。不高兴?”
“高兴,快高兴疯了。可无论我再怎么憧憬相遇之时,无论有多少话想给他说。当我再见到他,也只有一个念头……”
“我想抱抱他,但没成。”
立正川没多余表情,嘴角勾起。他托着下巴,回味那短短一小时。
“也不急,否则,你以为我忍了八年是为什么。”
其实立正川大学毕业就能回来。但要加入美国国籍,需居住五年以上。立正川告知家人准备改国籍时,捡一顿毒打。
这次立森没动手,立剑英拿了鞭子。祖国不要,崇洋媚外,更改国籍,简直是无法无天。
立剑英打得他皮开肉绽,立正川疼得满头大汗,却一声不吭。事后,他只轻飘飘告诉立森:“我拥有美国国籍,就能和季元现结婚了。”
“我不管他有没有等我,我只尽我一份努力。我来美国的目的是为了变强大,变独立,我没开玩笑。”
“他一直想给我安全感,但我没感受到。后来我发觉,安全感是自己给自己的。”
立正川要给季元现一个名分,从此名正言顺。
季元现要的光明磊落,他给。季元现要的堂堂正正,他也给。
立正川想不出更有效、更忠贞的办法,于是他承诺结婚。
立森没阻止,高三那年打他,也是情非得已。
“我对你下狠手,母亲看了会心疼。妇人之仁嘛,看你喜欢男人,总比被我打死好。”
“后来母亲私下责怪我,说我没轻重。你看,你是老幺,你真的受宠。”
“所以我也没怪你,打就打了,”立正川说,“反而把我打清醒。”
“让我看看自己,当年有多不自量力。”
第五年,立正川本该回来。不料爷爷病重,小脑出血,送了几次急救室。立正川在爷爷弥留之际,曾握着立老爷的手,跟他说:“爷爷,我想跟您坦白一件事。”
“这么多年,我一直喜欢当年高三那个男生。他叫季元现,他可好了,比谁都好。”
“爷爷,我撑不住了,我想回去见他。我也想带他来见您,他真的好。爷爷,你会喜欢他的。爷爷,我真喜欢他。”
立正川到美国第五年,立老爷因病逝世,享年七十六岁。老爷子走时,立正川没掉泪,只一个劲儿说,未来我会带他来看您。我说到做到,一定带他来。
立老爷为国效命一辈子,最后却没归故里。他葬在纽约,只有数位亲人出席葬礼。
那天下雪,不一会儿墓碑上垫了层白。立正川双手揣兜里,他站着,直到嘴唇冰凉。
他想,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前尘往事不作数,没爱过的人,失去过的人,也就不作数了。真遗憾。
他想,我和季元现,不要遗憾。
彼时,立家正在美国发展子公司,兄弟俩约定由立正川带队开荒。什么时候公司立足,什么时候回国。
立正川改了国籍,没道理再回国从军从政。立家干脆转型,彻底下海经商了。三年时间,立正川几乎全年无休,别提和谁发展感情。
要说有无追求者,肯定有。男人女人热辣开放,某次立正川出差,恰巧与所住酒店有生意合作。晚上回房时,暗中站一光屁股男人,川爷疲惫不堪的心登时吓飞。
事后才知对方是酒店高管的儿子,前台拿了房卡,特地来献身。
立正川揉揉太阳穴,无奈道:对不起,我硬不起来。
这事儿立森笑他两年之久,立正川一本正经答:我说实话,当年差点累趴下,我能硬就不是人。
“所以,今天你没给那小子卖惨,什么也没捞着,灰溜溜地回来了?”
立森合上资料,笑得满脸揶揄。
“季元现挺有意思,嘴硬心软。你只用跟他讲,为了早点回来见面,两次喝到胃出血,三年累出低血糖,五次差点出车祸,八年没有性生活。保管拿了护照跟你跑。”
“去你的,我是那种人?”立正川打算回房休息,临走前叮嘱立森,“你也别多嘴,他不用知道这些。”
“哦,情种。大情种。”
立森撇嘴,一挑眉,眼里满是笑意。他喝几口牛奶,又叫住立正川,“那你跟他说结婚的事情没。”
川爷面色微僵,似戳到痛处。他不想回答,却架不住立森灼灼眼神。
立正川靠着门框,双臂环抱,点头道:“说了。”
“他没答应?”
“也不是——”
立正川斟酌词句,思考怎能将“他没拒绝我,也没答应我”这件蠢事讲得委婉动听。半响,没结果。
他只好实话实说:“季元现给我随口背了段般若心经,还挺溜的。”
立森:“什么意思。”
“他说他修佛呢,不能破戒。”立正川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他单手握拳置于唇前,脑子里闪过季元现严肃又可爱的表情。
“然后他双手合十,对我说施主,阿弥陀佛。”
真你妈夭寿了。
立森连连失笑:“就冲你前男友这态度,完了,你凉了。”
“没凉,哪儿能啊。全世界都凉了,我跟他也不会。情有可原嘛,分开八年,忽然前男友出现在你面前,告诉你要和你结婚。换你,你信?疯了差不多。”
立正川耸肩,毫不在意。他是志在必得。转头关门时,立正川伸脖子对他哥提醒,“还有,注意措辞。什么前男友,那是我爱人,未来老公。”
临走不忘管顿狗粮,立森十分没脾气。他无奈挥手,“行了,赶紧滚犊子!”
待立正川消失,立森收敛笑意。他桌上放着全家福,小小的立正川紧紧抱着立森脖子。他伸手拿过,缓缓用指腹摩擦。
当年那么小一人,也真是说长大就长大。
高三毕业,立森机场送别立正川时,说过一些话,令立正川感触颇深——你想要什么,就去争取。变得自强且独立,谁也不会对你指手画脚。传家的事不牢你操心,有我。
正川,等你拥有真正爱一个人的能力时,我会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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