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他又不是没有听过庄周梦蝶之类的故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慕江陵:“你为什么会在凡间?”
应辰额上青筋凸起,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我回不去了。”
慕江陵被掐的直翻白眼,心里寻思着得给他治一治这动不动就爱掐人的毛病。
心念急转间,记忆深处,落在那书页上的寥寥数语渐渐清晰起来。
《山海经大荒东经》:“大荒东北隅中,有山名曰凶犁土丘。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不得复上,故下数旱。旱而为应龙之状,乃得大雨。
应辰手腕上的细镯越响越凶,耳朵上细长的玛瑙坠子也开始摇晃。
奇异的感觉在经脉和丹田处蠢蠢欲动,终于在某一时刻骤然爆发开来。
应辰像是碰了烫手山芋般猛地甩开了他,死死握住手腕,喘着气,那手劲大得让人忍不住担忧他会不会把自己的手腕捏碎。
慕江陵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喃喃道:“莫非……你还有龙翼?”
若当真与传说别无二致,应龙的那一双翅膀,被夸父的血污染,再也无法振翅直上九万里,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被永远的困缚在大地之上。
应辰缓缓站起来,一双竖瞳泛着骇人的血丝:“那枚洗净污秽的三清果,我等了整整千年。”
慕江陵总算明白,他为何想要自己的命了,可这又说不通:“那你,还救了落水的我?”
“三清果不是凡品。”应辰的眼神彻冷,“最多一月,它会在你丹田重聚。”
慕江陵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然后?”
“取出不会伤你性命。”应辰盯着他丹田处的位置,“不过无法再聚集灵力而已。”
不过?而已?说的轻巧。
慕江陵扯扯嘴角:“没了修为,我迟早被那帮子家伙杀死。”
他忽然记起,应辰曾经说过,“我不会做无用的事”。
然而他却一直跟着自己,仿佛毫无恶意一般。
难怪,难怪。
慕江陵居然笑了。
说真的,他竟然一点也不怕。
他掏出匕首,在指尖滴溜溜转了转,道:“我们打个商量吧。”
慕江陵站起来,毫不畏惧的迎上应辰的目光:“三个月的时间,你不准动什么歪脑筋,也不准给我使绊子,老老实实等我办完事,否则——”
他将刀尖调了个个儿,反手抵上自己的脖子:“你就去阴曹地府找你的三清果!”
火堆里的木柴噼啪爆裂,溅起几丝火星。
应辰往前走了一步。
慕江陵紧跟着退了一步,锐利的刀锋划破皮肤,流下一缕刺目的血痕。
应辰冷漠的目光终于闪动了一下:“为什么?”
慕江陵:“什么为什么?”
“一月后,我可以带你回我在凡间的宫殿。”应辰淡淡道,“保你一生无忧。”
“不行。”慕江陵断然拒绝,“我要去丹霞山。”
应辰望着他,兴许是抵在颈上的那把匕首起了作用,耐性格外的好:“去做什么?”
慕江陵:“摘草药,救人。”
应辰:“若要我等上三月,之后就任你自生自灭。”
“好。”看样子谈判成了。慕江陵松了口气,放下匕首,后知后觉的有些腿软,又不放心道,“喂,你不会反悔吧?”
“呵。”应辰嘴角微不可见的一弯,突然之间没了踪影,紧接着慕江陵就被夺了匕首,双手反剪到背后,制的死死的,“反悔又如何?”
慕江陵动弹不得,愤怒道:“你!你这个混蛋……”
应辰哼道:“凡人。”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仿佛一位矜持骄傲的名士,风流倜傥的甩开一把折扇,半遮着脸看着桌上铺开的惨不忍睹的“墨宝”,优雅道:“呵,狗屎。”
慕江陵有点佩服自己。
都什么时候,居然还有闲情想这种乱七八糟的事。
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忽然发觉自己能动了。
慕江陵:“?”
应辰:“火要灭了。而且,我从不反悔。”
慕江陵:“……”
他还惦记着那两只叫花鸡????
慕江陵觉得不可思议,相当的不可思议。
再想想那位开山老祖有关“食欲”的见解。
高,实在是高。
慕江陵捡回被无数次丢飞可怜的匕首,想起件事:“我的剑,是不是掉在湖里了?”
若是掉湖里了,那——
慕江陵捧着只香气四溢的叫花鸡:“应辰,能不能……”
应辰:“不能。”
慕江陵:“那我没有武器了,你保护我吗?”
应辰瞥了他一眼。
明明前一刻还拿刀架在脖子上威胁别人。慕江陵估摸着他从没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很是体谅:“小鱼小虾什么的我来收拾,你只要偶尔在有厉害角色的时候出个手就行了,比如——轩浥尘,再比如逝空尽……”
应辰非常冷酷:“我不能在凡间使用神的力量。”
慕江陵:“可你昨晚还……”
应辰:“水是我的东西。”
兴云致雨之神,操纵点水那还不是信手拈来,哪需要动用什么力量。
慕江陵大感失望,瞅了瞅手上的叫花鸡,背过身去,撕下一只鸡翅,津津有味的啃起来。
应辰:“?”
他单手拎起慕江陵的领子,转过来,不满的瞪着他。
慕江陵边吃边吐鸡骨头,压根不慌:“一只归我,一只归你。”
应辰:“都是我的。”
慕江陵:“呸。”
应辰:“加餐。”
慕江陵理直气壮:“那本来是用来感谢你的,谁料到你居然没安好心!武器都不给我捞上来,三个月后让我赤手空拳去跟青云台死磕吗?”
应辰看了眼“赤手空拳的人”刚藏进靴子的匕首,再看看那吃得正欢的模样,可以说是非常无耻了。他一脸嫌弃的松开手,默不作声的走上了小路。
“嗯?”慕江陵倒也不是存心想讹他一只鸡,只是自己真的没法下水,才出此下策,结果似乎把人惹毛了。
怎么说也是救过自己的,且不论动机如何,知恩不报可是相当的没有逼格。慕江陵喊住他:“你去哪?”
应辰:“捞剑。”
…………
慕江陵继续安心的吃鸡。
顺便又给他烤了一只。
吃饱喝足,趁着天色还早,两人一块上路了。
因为遇到了孟庭深,慕江陵在榆城根本就没买到干粮,又没胆再进城,生怕人没走,只得到下一座城里买足了口粮,继续南下。
慕江陵算了算路线,自己从淮南道起,横穿江南西道,走到丹霞山,不管怎么赶路,也得走上整整一冬。取得白露草,还要往回走,从岭南道返回山南西道少不得三月,自己争取到的时间,只够去的路,看来返程凶险无比。
他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霜降一过,就不能一直走山路了。
而且,自己也该准备几件冬衣了。
他站在山头上望了望,隐约可见前边是一座城。
“喂!”慕江陵回头唤了声,“我们准备进城了!”
应辰也走过来望了望,道:“快些吧。”
看来这家伙在山里闷坏了。说起来,已经有好几天没有逮到食物了。
应辰又看了会,太阳已经落下了半个,朦胧的血色渲染了整座城镇,丹蔻般涂红了每一块砖瓦,美的惊心动魄。
他开口道:“你又要赶夜路?”
“嗯。”
沉默了许久,他又道:“你要救的人,是谁?”
慕江陵正挥剑斩断碍事的树枝,闻言顿了一下,道:“朋友。”
“朋友?”
“是啊,很好要的朋友。”慕江陵用力掰断最后一根枝桠,眼中浮起些许怀念,回头冲应辰笑了笑,“神仙是不会懂的。”
第9章 鼠疫
十一年前。
“师父,师父!徒儿要下山啦!”
慕江陵边嚷边跑,惊起了林间一溜鸟兽。
他一路冲进丛林掩映下的木屋里,险些惊落了屋中人手里捧着的书。
平修羽颇为无奈的捏了捏眉心,责备道:“你怎么还是这般莽撞,为师怎放心让你下山。”
“师父,你可不能食言!”慕江陵大惊失色。自从在大街上被捡回来以后,自己已经在这座山里呆了整整十五年,就连树根上长得蘑菇都被他数的一清二楚,飞禽走兽的巢穴更是熟的不行,有事没事串个门,据说吓得一只兔子搬了三次窝。
“也确实该让你入世历练了。”平修羽手指轻轻敲了敲书卷,似在思索,“切记不可惹事。”
“哪能让师父操心呢,徒儿心中自然有数。”
平修羽放下书,慢步走到他跟前,揉揉他的头发:“都这么高了。”
慕江陵对于这个师父,还是相当喜欢的。
他上辈子溺水身亡,醒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平修羽。这大约是个一岁左右小乞丐的身体,估摸着是饿死的,被平修羽无意中捡了回来。
那会他很是紧张,又害怕,乱舞着瘦骨伶仃的胳膊,一次又一次打翻了平修羽端过来的药。更要命的是,小乞丐还不会说话。慕江陵心里那个苦,他不知道眼下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很和善的人究竟是谁,又无法开口询问。
他只记得,这个人耐心的一次次去煎药,用一种听不懂的,轻软悦耳的语言同自己说话。
等学会说话以后,他曾经问过平修羽,当时和自己说了些什么。
平修羽思索片刻,温和道:“当时,我问你从哪来,是何人,要往哪里去。”
慕江陵:“……”
他不由肃然起敬。
能向一个年仅一岁甚至不会说话的幼童认真的提出这三个问题,不一般,不一般啊。
自此他死心塌地,老老实实的跟着自家师父修行,整整十五年一步未曾下山。
修到后来,慕江陵惊愕的发现,自己的修为竟然比师父高了。
于是他挑了个平修羽看上去心情不错的日子,去问:“师父师父,为何徒儿的修为……”
平修羽“啪”的合上了书:“比为师高?”
慕江陵眼皮一跳,心慌慌:“不打扰师父清修了,徒儿去准备早饭。”
说罢脚底抹油,就要开溜。
“站住。”平修羽喝住他,放下书,起身还理了理衣上的褶皱,不紧不慢道,“你如今的修为,不过练气。”
慕江陵:“啊?”
炼精,化气,练气,化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这八大境界,自己才爬到第三阶,那师父岂不是——
平修羽也不避讳,颔首道:“不错,为师仅化气而已。”
慕江陵傻眼了。
一般来说,修行之事只要摸着门道,十个当中有十个能达到练气的,除非是资质奇差无比,惨不忍睹,百年难得一见的——废灵根。
自己这是……无意中揭了师父的短???
慕江陵心中警铃大作,猛地扑上去,抱着平修羽哭的凄凄切切:“师父,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头,才会厌世隐居此处……”
平修羽摸了摸自己小徒弟的脑袋:“没有。别装了,今天罚你修行翻倍。”
慕江陵迅速收了眼泪:“师父!你这是公报私仇!”
平修羽:“嗯。”
慕江陵:“……”
那天晚上他累的床都没能爬上去,直接滚着被子睡在了地上。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将自己抱上了床,还贴心的掖了掖被角。
山上的日子虽枯燥,却也温馨。如今一转眼要下山了,慕江陵可谓是喜忧参半,颇有些舍不得。
“徒儿,徒儿?”平修羽一连唤了好几声,才将他唤回神,“为师也没什么能送你的,去把阁楼上的那把剑取来吧。”
慕江陵愣愣道:“可是,那把剑不是……”
记得自己曾一时好奇,偷偷摸上阁楼,想一睹师父平日里无比珍视的剑出鞘后究竟是怎样的风采。刚摸着剑,平修羽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身后,将人一脚踹出了阁楼,勒令他顶着个瓷碗罚站,加满水,洒出一滴就多站半个时辰。
然后自己一动不动的站了整整两个时辰,腰酸背痛,苦不堪言,最后关头树上蹿下一只花松鼠来,一尾巴扫翻了那碗水。
——别以为自己不知道自家师父悄悄养了两只松鼠!!!
平修羽:“还不快去。”
“哦哦哦。”慕江陵赶紧跑去阁楼,取了剑下来,恭恭敬敬的递上去。
平修羽伸出手,轻轻抚过剑鞘上古朴的纹路,却没有接:“它是你的了。”
慕江陵:“师父!”
平修羽淡淡道:“此剑本无名,不过你既然要入世,那便叫红尘吧。”
顿了顿,他又道:“切记,不可插手人间事。你须得用心去看,去听,但,万万不可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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