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东宫,文华殿。
夏日既至,夜渐长,初升之月,色华如水。
李逸来问安,太子李炽便留了他晚膳,食毕,天才擦黑。
广华帝踏着月色亲至,皇帝瞧着就心情不错的样子,让儿孙两个陪着他赏玩几位供奉新绘的夏扇。
说话间,问起李逸学里情形。
“郭祭酒学深识厚,并未因我是太孙,而要求稍减。夏博士的诗讲得极好,竟能讲出画意来……”
李逸说完了先生们的课,太子又接话问他同窗可好。
李逸便把廖大公子和秦王世子的事拿出来说了。
广华帝听后笑道:“这些个马屁拍得也忒早了些。”言语间并无生气的意思。
太子就势说起朝中几个爱拍马奉承的,捡了这些臣子背着人的囧事讲给皇帝听,果然广华帝听了越发乐上加乐。
只说着说着,两人终归是绕到了朝局上去。
谈起云贵有监察御史上奏,滇南王兵强马壮,这几年征并了不少小部落,请上防其异心。
广华帝忽就问李逸,“滇南王世子听说在学里不甚聪慧?”
李逸心下一惊,天子竟是早有留意不成,遂将入泮后所闻据实以告,并不作任何解释推测。
太子看了看皇帝,皇帝不看李逸,只回太子道:“虽不甚聪慧,倒是个安守本分的,叫他们悉心些教导便是。”
只事实来看,赵深愚笨,还不肯进学,资质亦顽劣,屡教不改。说得重些,朝廷可以撤了世子另换人选。
广华帝却只说其不甚聪慧。
至于安守本分,肯乖乖每日领罚受辱,对此全无怨言,可不是安守本分得很。
太子微笑称是,广华帝亦一副好心情的模样。
李逸这才意识到,父王和皇祖显然对这样的滇南王世子是颇为满意的。
至于这其中的原因,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皇太孙往泮宫去,照例是只待半日,或早去,或晚回。
这一日学里午后办夏日联诗赛,李逸被请做评判,便早早准备了,留下来午膳。
宫里给带的食材唯恐不够精细,连厨子都让御膳房备了两个,热菜汤饭不假他人之手,务必兴师动众保证这一餐。
李逸吃的虽和众人不同,却与众人同在一屋内进膳。
照例,李逸带头先进屋子,待他挑了座儿坐下,后头的同窗们才鱼贯而入,各按远近亲疏随意坐了。
最后一个入内的,是赵深。
他径直走到厅堂右后侧的角落里,那是个背风的角落,大热天正是屋里最热的地方。
这是李逸第二次这样近的看见赵深,他独自一人坐着,面色如霜,旁里倒是立了个圆脸极讨人喜的小内侍。
从李逸的位置,微微抬头就能瞧见赵深。
餐桌皆是小圆台,自是无人敢与李逸同席,于是整个厅堂就出现了桌桌爆满,唯有两桌极空,只一人独占的奇观。
李逸举箸,众人方跟着举箸,才吃了不到两口,就听见厅堂里爆出一阵笑声。
李逸抬头一看,见众人正指着赵深嗤笑不已。原不知谁将墨汁灌到了他的包子里,这一咬,那墨汁漏出来,撒了他满盒饭菜上,连他嘴上亦是一口乌黑墨水。
李逸以为他即便不会当场发作,也该收了攒盒出去,此刻,连他那一直笑脸迎人的小宦,笑得也已僵直如哭。
不想赵深默不出声,竟全然无觉似的,继续就着墨汁拌饭吃了起来。
秦王世子李迪挥舞筷子,头一个嚷道:“嘿,傻子!可吃进点墨水多读点书不?让小爷再给你加些?”
满堂轰然大笑,更有好事的,已经起身要往赵深那儿出新招去。
李逸再忍不得,乌木金箸拍到桌上,“哐”的一声不响,却足够叫一屋子人都静声立定下来。
人人瞧向皇太孙,李迪有些迷茫地看着李逸,这原是他们每日的余兴,怎得太孙来了竟看不得了,预备要为这么个东西,当众下他的面子?
不能啊。
“去,请滇南王世子与孤同食。”
李逸此言一出,诺大厅堂,连针落都听得见。
太孙说了什么?
太孙说同食!竟连同席都不是!
李迪的脸骤涨起来,一片通红。
李逸连望都懒得望他,他是好性,可他上一世就是学院的教授,一辈子待在学校里,平生最恨的就是校园霸凌。
他未亲见也就罢了,敢在他跟前撒野,莫说他李迪只是秦王世子,就是他亲爹来了,也得对李逸执礼。
秦王世子的面子是个什么东西,他今儿就往地上砸了,他非但砸了,还要叫你们个个都看在眼里,但凡往后只要他在,就甭想放肆。
赵深被请到了李逸桌上,太孙赐座,他举止有礼地坐了,李逸又让人分他尚未动的几碟菜食给赵深,内侍则新奉了一碗粳米上来。
“也不知宫里的菜合不合你的胃口,孤曾听闻滇南惯食厚味酸辣之物。”
赵渊愣了愣,方道:“谢殿下赐。”
答得磕磕绊绊,果然如传闻所言,官话都不甚流利。
李逸微微一笑,重又开始用饭,吃得是慢条斯理,按礼,他一停箸,所有人都要停箸,为了让众人吃饱,他也得慢着些来。
吃得慢了,李逸忍不住偷看赵深,说偷看实不太妥,皇太孙跟前,只有他直视别人的份,断没有别人大大咧咧看他的。
可李逸心里不想叫赵深知道他瞧他,便也算偷看吧。
习惯了赵深那双眼后,李逸这才惊觉眼前人长得亦好,以他一个画家的眼光来看,轮廓明晰,比例完美,鼻唇都生得极有韵味,这般英俊的少年若是做个模特,绝不愁饭吃。
这午膳满满一屋子子弟,唯李逸与赵渊对坐,吃得最香。
第三十章
京畿的泮宫,依山而建,前有泗水,后有兀梁山。
兀梁山乃是天下名山,有连绵峰峦耸秀,日出清晖,夕照云霞皆是盛景,又有青松、飞瀑、珍禽,诸景物交相辉映。
李逸早就想去挥毫一番。
登山需早,李逸不想惊动众人,只带了二三个从人让远远跟着,他一人兴致勃勃遥遥在前,蒙黑就上了山。
天边才有微光,李逸已深入几里。
怪石嶙峋于身后,云海匍匐于脚下,赵渊独自盘坐在飞崖顶上,修习吐纳,正是每日必练的功课。
红日跃升后,他练完身法,以指代剑舞过一遍,这才静下心来读书。
每日罚站于学堂之外,常人听不真切的讲课内容,对赵渊这自小习武的身子来说,是听得一清二楚。
上京为质,母妃离别时哭厥的背影虽偶有想起,却越发叫赵渊知道,他已是赵家的弃子,一切唯有靠自己。
山间清晨,空气泠然,将赵渊的神思吹得越发清明,他掏出课本,以过耳不忘的本事温习起昨日听过的课。
课业才温了一半,赵渊突地跃起,眨眼间已藏起行迹,等了几息,几片姜黄的衣袂隐现在树影间。
赵渊身后的飞崖乃是绝路,见李逸还在往上走,他想了想,仍回崖顶坐定。
这边才刚露了身形,那头就有人厉喝:“什么人在前?太孙殿下在此,谁敢惊驾?!”
李逸完全没有料到,这等冷僻险峻之处,一清早就会有人在,他是压根没想过惊驾、刺客的事儿,他临时起意要来,还有谁未卜先知不成?
他十分好奇,那个悉悉索索,眼见就要现身的是樵夫,道人,还是干脆一头小兽?
来人终显身形,李逸愕然,是滇南王世子。
少年将乌发盘成髻,只照了网子,半新不旧的曳撒穿在身上,手里握着卷书。
朝阳正临照其身,李逸背光而立,少年垂首于前,不见唯诺羞怯,只有种如山的沉静。
内宦才要开口斥责,李逸先声开口,“你们都退下。”
“殿下?”
“孤与世子说说话。”
左右不过是个少年,还能拿太孙殿下如何,从人皆退到了仅能眼观不能耳闻的距离。
“你怎得在此?”李逸含笑问赵深。
那双美目如鹿,湛湛自生情,赵渊暗想,他若是困于陷阱中的兽,那李逸就是猎户家的小儿,不知凶险,一味好奇。
“温书。”赵渊答得简洁。
李逸见世子不肯近些回话,他也不唤人上来,反倒自个近前几步,道:“山上可冷,怎得不在屋里温书?是有不便吗?”
“不冷,不便。”
太孙每有垂询,赵渊句句皆回得如此简短,近乎无礼。
李逸却想着世子官话说得艰难,一点不以为意。
目光又落到赵渊手上的书册,李逸问:“温的什么书?”
世子不开口,只将书册缓缓递到李逸跟前。
李逸接过,一看是昨儿上的《诗》。
哪怕是泮宫,学生们的课本也都是自个抄的,世子的这本上,字迹刚劲,笔有藏锋,这一手好字倒是大大出乎李逸预料。
只上头半点笔记也无,竟是本光书。
李逸不消想就明白了,世子日日在外罚站,哪儿能听到讲课呢。
可世子确是向学的,看这样子,清晨至此读书,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李逸翻至昨日那篇《草虫》,道:“‘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这两句你可知释义?”
赵渊半晌没有开口,原想叫李逸就此放弃,不想李逸并不愿轻易放手,将书册重又递回到赵渊跟前,温言道:“你说不好官话无妨,说不出确切的意思也无妨,但说便是。”
赵渊心想,这可是你自找的,开口硬邦邦道:“这文绉绉的话,#¥%#……,见了不见的,不知他在说什么,#¥#%*……”
几段方言鸟语一插,李逸也晕起来。
“你慢慢来,不要说不好官话就懒得说,你不是听得懂吗?多说多练才会好。”
听到世子嗯了一声,堂堂太孙殿下竟为此松了口气,孺子肯受教就好。
“且不讨论《诗》的深意,只先说这字面意思。‘未见君子,忧心忡忡。’这句简单,是说没有遇见想见的人,于是心里十分忧愁。可能明白?”
李逸招赵渊至身边,两人坐在一方大石上,李逸比世子还矮了半头,赵渊看他少年芝兰模样,还未长成已端着架子要做他的小夫子了。
“殿下要我直说?”
“但说无妨。”
“这人见不到情郎,身上烧火,泄不掉。”
李逸一窒,这解释得可够粗鄙,可你要说他错,也难实说。李逸想了想道:“滇南之地民风淳朴开放,这么理解也不算错。只是你如今入泮宫念书,就是为了去掉这粗鄙之气,将学问学得精深了,才好回去造福一方子民。”
赵渊见李逸双目清澈明润,并无半点作伪的意思,且拿出十二分耐心待他,连他存心编派出来的如此粗鄙之言,都没把太孙给吓跑了,赵渊也有些不明了。
这天下,肉食者争相与谋的宫里,竟还有如圭如璧的君子吗?
他脑中瞎想,李逸已继续道:“‘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这句呢?能试着解解看吗?”
赵渊不再作怪,只把握着分寸道:“等到见到了,中间那句不知何意,‘我心则降’,见了情郎,就投降了呗。”
赵渊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李逸哭笑不得。
“先说‘我心则降’,‘降’不是投降的意思,是落下,平复的意思。”
“怎得不是,#¥%&……都这样了还不认。”
赵渊一急又是一串鸟语,李逸大为头痛。
投降就投降吧,情话间这个原也不重要。
“‘亦既觏止’是说两人已经有了约定,‘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连起来就是,见了君子,与君子成说之后,我的心情才平复。
《易》有曰,‘男女觏精,万物化生。’故而‘觏’也特指情事上的约定。”
“还说不是有火难泄,见了面就‘觏精’,还一败涂地。”
李逸终被赵渊说得面色通红,甩袖立起身来,走了两步,却又回头,见世子正茫然地看着自己。
李逸不免又叹了口气,他前世是大学教授,信奉的是教不好老师要负绝大部分责任,何况世子在他眼里只是淳朴,基础差了些,哪里就真是坏学生了。
是自个如今太孙殿下当得久了,对着学生都这么没耐心了。
李逸返身道:“今日孤还有事,你有心向学,一点点来便是。孤先给你寻个人练习官话?”
这么一来,可不就莫名多出个人监视他,赵渊直勾勾盯着李逸摇头,明明只是个少年,却把装着成人芯子的李逸看得发毛。
“那,世子想要如何好?”
“殿下教我。”
第三十一章
开口就让太孙教,赵渊压根没想过李逸会应,说出来的话倔强又高傲,甚而还隐着几分挑衅。
飞崖上的晨光耀得他面如冠玉,英姿勃发,赵渊立在那儿仿佛剑出昆吾,辉光与寒芒并呈。
李逸不想承认,却阻止不了自个想要亲近的心砰砰跳。
他犹豫了下,慢慢点头道:“那孤有空就教你。世子是每日来此吗?”
赵渊愣了愣,才道:“是。”
“每日里不必等,若是后头觉得跟着孤学起来不便,再换个合适的老师也好。”
李逸自知不可能每日都来,又想世子不过是一时兴起说的话,等过一阵再给他换个人就是了。
三日后,李逸重入兀梁山,只教了一堂课,就发现赵深挺有语言天赋。
比如,他学发音学得极像,李逸往往只教了几遍,回过头练习,赵深就不会再发错音。
凡纠正过的用词和语序错误,世子都能很快领悟,往往一两回后再从嘴里说出来,已是地道的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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