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深,你放开!”
李逸破罐子破摔,半点不惧,指名道姓地呵斥起来。
太医闻言,吓得哆嗦起来,外头立着的众人亦心下皆惊,什么人敢直呼大行皇帝的名讳?!
赵渊脸上寒若冰霜,不发一言。
伺候在旁的赵喜看着情形不对,里里外外这么多人听见,糊弄不过去,他只能硬着头皮出声道:“大胆!大行皇帝名讳也是你能喊的?这位是肃王殿下,还不赶快俯首认罪。”
李逸是认得赵喜的,现下却全然没有心思追究他怎么又转跟了肃王。
他满耳只听得四个字——大行皇帝。
赵深,死了。
他转头看向赵渊,看得那么专注,赵渊却被李逸的目光刺得心中一痛,他在透过他的脸,看另一个人,想另一个人。
赵渊眼见李逸满脸震惊,原本疲惫却仍带生气的目光,眨眼间变得灰黯无光,神情却平静了下来。
赵渊心中烦躁,他知道不能和李逸相认,理智亦告诉他不相认也许更好,这样就不用解释过去的事,他以肃王的身份和李逸重新来过,想是更好。
可真面对着李逸,发现他认不出他,且只把他看作是个替身时,他又没来由地生气。
赵渊挥挥手让太医先退了出去,这才盯着李逸,低声道:“大行皇帝已停灵多日,本王是赵渊。”
李逸闻言,这才回过神来,“旧朝废人,怎劳王爷亲驾?”
他说完又要起来避开,他人还在赵渊怀里呢。
不想赵渊根本不让他动弹,直接将人打横抱紧立起身来。
李逸一惊,刚要开口说话。
赵渊凑到他耳边道:“皇兄嘱咐我照顾好你,太孙殿下若想现在就暴露身份,丢掉小命,只管挣扎着下来。”
李逸心中虽疑惑,却到底怕死,只好不作妄动。
“殿下打算怎么处置我?”他忍不住低低地问。
赵渊只觉手上的人轻若无骨。
该死的李逸,他每月挨一次血毒之苦,可不是为了让他瘦得皮包骨头,抱着还不如当年重。
赵渊冷着脸,狠声道:“圈养。”
李逸想了想,圈禁吗?如果赵家不想背弑君夺位的恶名,这倒是个合适的法子正合他这个废太孙。
第八章
李逸立在肃王府里,摸着熟悉的桂花树,忆起不少儿时的旧事。
原因无他,肃王府选的地方恰是前朝晋国公的宅邸,那是李逸的母家,除了宫里,他来的最多的便是这宅子。
当年太子暴毙,李逸的外祖晋国公年事已高,突闻女儿追随太子而去,不明不白死在了宫里,这噩耗犹如千钧之山当头压下,老国公当夜就中风不能动弹,不过月余也跟着去了。
新帝毫不客气直接削了原该晋国公世子的爵位,连冠冕堂皇的降罪理由都懒得寻了,只说了声德不配位,一时诺大的国公府树倒猢狲散,这宅子原本已空了有七八年了。
李逸从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进这宅邸。
“公子,可是外头的声音扰了您?”
李逸闻声自桂花树下退开两步,扭头去看,原是赵渊遣来服侍他的丫鬟双鲤。
经了人提醒,李逸这才回神去听,隔得远了,有几声坍塌的动静传来,细细听去,还有叮叮咚咚的响音。
他稍一想,便明白了过来,“府邸是在扩建吧。”
双鲤回得仔细,“公子说得的是,正忙着先翻新东边,还要改建正屋。听说这宅子原是前朝的国公府,比摄政王府的规格可差了些等级,又有好些年头没怎么用了,不少屋子都要好好整修一番才能住人。”
李逸点点头。
他来肃王府已有七八天了,越来越搞不懂赵渊动得是什么心思。
关他的这个院子,看位置和格局,该是原本晋国公府待客的院子,只是从里到外都被人精心整修过。
他这头自顾自出神,双鲤在旁提醒道:“公子,该喝药了。”
李逸不会和自己的身子骨过不去,乖乖跟着双鲤回到屋内,他拿着甜白瓷的碗喝完了药,又继续琢磨。
他在这院子里的一应器用都出自宫里,肃王作为摄政王,这点用度本不算什么,但用在他这个废太孙身上就很有些不对劲了。
不仅逾制得厉害,而且完全解释不通。
这屋里的摆设虽不多,却件件珍品,李逸看着博古架上的青铜小鼎,雨过天青的奁式炉,又有粉彩的花瓶,江南的奇石,比之他过去当太孙时藏的那些,也不差什么了。
屋子里甚至还专门辟了半间画室出来,里头设了一张红木大案,上头摆了不少画具,笔架上悬着各号毛笔。
好似布置屋子的人,知道他擅画。
靠着画室的西墙有个架子,上面专门摆好了各类矿石颜料,数十个白瓷碟子,专作调色用,又有各色纸张,再加明矾胶水等等,皆备得十分齐全。
东面墙上则挂着一幅寒鸦戏水图,正是李逸极喜欢的一位圣手所作,此人的遗作宫中也才藏了两幅。
李逸实在想不通,若说这屋子不是按着他的喜好来预备的,天下断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再者,就算这屋子的主人恰好与他喜好相同,也根本不必安排他住这个院子。要囚人,晋国公府有得是下人房。
甚至,李逸觉得肃王根本就不该将他囚在王府里,寻个荒僻庄子还差不多。
这哪里像是囚禁,说是金屋藏娇还差不多。
李逸被自己突然蹦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赵渊根本就不认识他,能知道他喜好的只有赵深,难道是赵深原本就想将他囚在此处凌辱,却人算不如天算,才入京就驾崩了?
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只是如今他面对的是肃王,肃王为什么要沿用他哥哥的法子,此刻又是个什么心思,李逸猜不透。
夜里,赵渊来寻李逸,自从李逸被圈在这院子里,赵渊三五不时来探他。
李逸看看灯光下的赵渊,完全就是赵深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他不太想看到这张脸,可人为刀俎他是案板上的鱼肉,由不得他说不欢迎。
双鲤照常奉上茶来,赵渊低着头,用茶盖轻轻撇去浮沫,微尝了尝。
李逸想,这两个不亏同胞兄弟,何止长得像,连喝茶的动作都一模一样。
李逸在开小差的时候,双鲤在答赵渊的话。
“太医说公子的病已无大碍,就是身子骨要好好调养上一阵,之前亏空久了,大约总要个半年至一年左右,才能完全恢复。”
上两回,问完了话,赵渊就走了,李逸暗想,再忍耐片刻就好,他不做声端坐在那儿,由于不想看赵渊的脸,目光就向下渐渐落到了赵渊的衣摆上。
云龙金纹缠在茜色冰纱上,栩栩如生,他想起自己曾有过一件差不多的衣裳,只是冰纱的颜色是月白,云龙则是金银丝并缠出来的,绣得更细致些。
赵渊略略随着李逸的目光扫了扫自个儿的衣摆,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赵渊勾了勾嘴角,吩咐双鲤道:“去取棋盒来。”
黑漆描金缠莲的棋盒端来一双,赵渊在床边的榻上侧坐下,李逸不情不愿只好挪过去,陪着他手谈。
红木棋桌摆到藤榻上,双鲤掀开棋盒的小盖,里头白玉青玉的棋子温润如洗。
赵渊将白玉的那盒推到李逸面前,眼前的人和少年时的李逸重叠起来,也是这样的夏末,穿着月白的冰纱,执白子的手迟迟未能落下。
那时的李逸侧身倚在榻上,双腿交叠,难得不曾正襟危坐,不经意间晃了下右腿,衣摆上的金银线云龙纹,随之轻摇起来。李逸摆腿,是因为得了灵感,随即“啪”地落子。
对坐的赵渊原本看得心神摇荡,被落子声打断,这才收回目光,去看棋盘……
记忆里那片云龙纹太过鲜活撩人,以至于尚衣局呈上这件茜色冰纱时,赵渊想也不想挑了这件夏衣。
他没想到,李逸还记得这件衣裳。
赵渊心情很好,心情很好的结局就是,李逸被杀得大败。
“逸不是殿下对手。”李逸大大方方认了。
他甚至觉得赵渊的棋路都显得那么熟悉,也许和赵深师承同一人?可棋力比起赵深来却又精进勇猛了许多。
李逸心里又升起了那个疑团,肃王和他下棋,对个阶下囚还这般礼遇,是为了什么?
李逸想到这儿,觉得总憋着不如问一问,忍不住就开口道:“殿下这般礼遇,不知是何缘故?”
他不指望赵渊能答他的疑问,只是觉得问问,也没什么损失。
赵渊此刻已立起身来,原本是准备走了,听得李逸开口,又转回头来。
他居高临下看着李逸,“若本王能保你平安,”赵渊说着,目光扫了扫整间屋子,从博古架到画室,一切静好,一切都是他精心置备。
最后那目光又落回眼前人身上,岁月去了李逸过往独属太孙的娇贵,余下如水的沉静,唯有那双不爱作伪的明瞳,还是一样澄净。
赵渊对着那双明瞳问:“就这么跟着本王不好吗?”
李逸有些听不明白赵渊的意思,他抬起头仰视那张和赵深一模一样的脸,下意识皱眉,“逸是罪人,跟着殿下,除了累及殿下,逸想不出对殿下有什么好处。”
赵渊闻言踏前一步,高大的身子弓身压下,他单手抬起李逸的下巴,拇指的指腹点到李逸的下唇,反反复复捻过。
原本因病中失色的淡唇,被捻出了朱色,鲜艳欲滴。
赵渊这才退开一步,李逸看不清他的神色,那声音听着温柔,语气却霸道异常,“有没有用,累不累及本王,可不由你。
李逸,从踏进王府的那刻起,所有的一切,皆由本王说了算。”
李逸看着肃王坚毅的下巴,恍然错觉,如果当年的少年今时能站在他面前,只怕就是这尊霸王。
当夜,李逸又做起了噩梦。
第二日,双鲤来报,肃王进宫去了,要主持新皇登基大典,约莫有几日回不了府。
李逸心思泛活,不由生出大胆的念头,他要逃,在赵渊回府前,抓住时机和平安一起逃出城去。
第九章
入夜,屋里没有人值守,李逸不喜屋内留人,隔着纱窗,可以朦胧看见有人守在廊下。
他躺在床上,单手枕着头,慢慢琢磨起逃跑的计划。李逸盘算着只有一次机会,他不想失手。
第二日午后,恰巧是太医三日回诊的日子,等太医走了,双鲤照例去亲手煎药,这样重要的事,她不敢假他人之手。
煎药的味儿太浓,为了不熏着屋里的人,奴婢们的习惯是将药炉架到后院,逆着主屋的风向来。这也就意味着,煎药的人虽然还是在院落中,却离开主屋有相当一段距离,更难听到主屋里发出的动静。
双鲤是个可靠又细心的丫鬟,此刻正安心地在后院煎药,只因按例,李逸正在午睡,左右无事。
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是李逸小憩的时辰,古人起得太早,富贵之家出于养生之道,人人都要午歇片刻。从皇帝带头,到官吏富户的效仿,从街市到衙门,这个点,都是最宁静的半个时辰。
李逸正值养伤期,他的午憩时间就更久些,通常都要遵医嘱,睡满一个时辰。
双鲤不慌不忙地煎着药,要等到一锅药汁收得只剩小半,还有很久,到那时她才会去喊李逸起身。
李逸悬着心在榻上假寐,屋外的回廊下,守着两个耷拉着脑袋的小丫鬟,夏日的午后,知了都懒得叫,太让人着困了。
知墨抬头看了看觅画,见她倚着栏杆,歪坐着就睡了过去,她不由地轻轻站起身,本想去推醒觅画,想了想,还是先往挂着竹帘的内室望了一眼。
屋内角落的冰盆里,散出氤氲寒气,里头夹着湃在水中的各色夏果香气,闻着叫人陶醉。榻上,公子横卧,显然睡得很安稳。
知墨想想无事,念及昨夜是觅画在门口值得下半夜,她望着觅画眼下那淡淡的青黑,终是没叫醒她。
知墨重又走回另一边回廊,坐下继续绣她的锦囊。
李逸这才悄悄起身,拿过挂着的外衣,只穿了中衣就闪入画室中,那儿有一扇微开的窗户。
李逸小心翼翼将窗户撑到最大,他先将外衣抛出去,然后爬窗出到院子的东边。这几日都是吹的东南风,李逸料定双鲤在后院的西北角煎药,根本瞧不着他。
迅速穿上外衣,李逸晃悠悠爬上东边沿墙的一棵梧桐,老树枝丫浓密,很快将他的整个身影隐藏起来。
今日的墨绿外衫是李逸特意选出来的,为的就是躲在树上,不易被人发觉。
半个多时辰后,李逸在树上看着双鲤端着药进了内室,片刻后,屋内传来哐当瓷器打破的声音。
双鲤慌张着从屋里跑了出来,向着两个廊下的丫头惊呼:“公子不在屋里!”
“公子怎么会不在?!”
“明明睡得好好的。”
两个小丫鬟急忙又随了双鲤返回屋内,很快李逸瞧见双鲤从画室的窗前伸出头来,“糟了,公子可能跑了!”
李逸听见她焦急得声音都拔高了八度。
“快!我去禀告詹事大人,你们先去附近院子寻寻,这事不能惊动外人。”
三人从屋子里跑出来,冲出门去。
李逸迅速从树上下来,悄悄跟出了院门,他看清三人行走的方向,挑了条避开的路径离开。
不管赵深是出于什么目的,还真得谢谢他选了国公府,李逸对这府里的地形真是再熟悉不过。
李逸穿过花园的假山,绕出来,就是国公府的东边,果然,翻修屋子的叮当敲击之声不绝于耳。
他快速穿过东路的拱花门,一路上连个上来询问的人都没有,这正和李逸所料无差,东边府邸如今是工地,乱糟糟,虽每日不知多少人进出,却没人会想到有人借了豹子胆敢在摄政王府横行。
李逸尽量使自己镇定地穿过工地,他的左后方是正在扩建整新的正屋,黑色的精瓦正被一片片更换成琉璃瓦,以符合肃王亲王的规制,瓦片的正橙色被阳光一照,耀眼如金。
李逸一路有惊无险行到了正在修葺的书房,此处已是府邸左路靠外的建筑,过了书房,就是前院,能望到正门了。
李逸恨不能插翅飞离这个地方,却不得不装得毫无异样,以正常步速微低着头,尽量不起眼地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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