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复杂一笑,“朕问你,先前你还对朕恨之入骨,为何突然改弦更张?”
“突然?”慕容冲轻声道,“日积月累,水滴石穿,年年月月、朝朝暮暮的,哪里就是突然了?”
苻坚反问,“那么亡国之恨,强逼之仇,你尽数忘了?”
慕容冲垂下眼眸,“慕容氏如今一无实权,二无人才,强图复国,毫无胜算。何况陛下对我可比皇兄皇叔好多了,我凭什么要为他们的痴人说梦卖命?”
“如此么……”苻坚怔怔地看着一轮圆月,“求而不得,唾手可得,命运弄人。”
慕容冲壮着胆子靠近他,二人手臂贴着手臂,“臣的心意陛下是知晓的,不知待臣得胜归来,陛下可否给臣个痛快……”
苻坚并未避开,点了点头,“好……”
慕容冲欣喜若狂,可第二日还要赶路,顽劣不堪地抱了他一下,便匆匆告退了。
苻坚看着月色下他雀跃背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出来。
第三十七章
建元十三年冬,苟苌等攻陷姑臧,俘张天锡,凉亡。
同年,苻坚遥命安北将军、幽州刺史苻洛为北讨大都督,率幽州兵十万讨代王涉翼犍。
王猛入朝时,苻坚正靠着凭几骂儿子,苻宏苻睿都站在一边,神色可怜极了,见了王猛都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见过郡侯。”
王猛笑笑,“陛下今日中气十足,可见龙体康健,臣甚为陛下欣喜。”
“景略,看座。”苻坚将折子扔回到他们脸上,“回去再仔细想想,想好了再拟条陈呈上来。”
苻宏等人如蒙大赦地退下了,苻坚才悠悠笑出来,“没事就要弹压弹压他们,免得他们在锦绣堆里磨平了志气。”
“陛下召臣来,是商议征代国之事么?”
苻坚点头,“不错,鲜卑人善战,朕以为光靠苻洛的幽州兵,未必能毕其功于一役。”
“那么臣举荐后将军俱难。”
苻坚思索一二,“再派邓羌一起。”
“臣来前,粗略看了眼舆图与军报,陛下可让他二人率军东出和龙,西出上郡,这般便可与苻洛将军会师于代王王庭。”
“可以,”苻坚一口答应,“朕就给他们二十万兵马,景略,朕还粗略有个想法,当前阿房侯慕容冲与他手下三万兵马正在姑臧,不日返京,不如就让他再乘势北上,三路大军一同逼迫拓跋涉翼犍,如何?”
王猛只道他想给慕容冲攒军功,并未想到苻坚如今有些“近乡情怯”,也便顺水推舟,“阿房侯长于用计,也是员少年猛将,臣以为颇为合宜。”
苻坚迟疑道:“好,那景略以为封其为何等官位为好?”
王猛心道随便给个将军也便是了,难不成还要封他为大都督么?
“还请陛下决断。”
苻坚想了想,“骠骑将军即可。”
王猛敷衍地附和道:“阿房侯少年英雄,实乃我大秦的霍骠骑。”
“非也,他是我大秦的锦马超。”
搞了半天,天王想的并非少年英雄,而是少年貌美啊……
捷报接二连三地传来——先是拓跋涉翼犍兵败,逃往弱水。后来又被慕容冲追击,不得不退还阴山。
后来三路大军合围盛乐,代王拓跋什翼键之子拓跋翼圭缚父请降,代国灭亡。
至此,大江以北连同梁州益州皆为秦土,苻坚成为真正的北方共主,与晋南北对峙。
先前那些不死心,想要劝苻坚南征的臣子又开始蠢蠢欲动,最终苻坚勃然大怒,当场杖责最先进谏的慕容垂,甚至株连了其余慕容族人,削去了数人的爵位,其中就包括那个与慕容冲在西市争执过的侄子。
远在塞北、刚立新功的骠骑将军、阿房侯忙不迭地上书请罪,被天王好一阵安抚,听闻塞北缺衣少药,立即命人送了不少补给过去,足见其盛宠未衰。
与此同时,苻坚又封太子嫡长子苻承为长安公,并常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如此一来众人皆知,鲜卑一族的寒冬虽是来了,可也不能撼动慕容冲与太子妃分毫。
建元十四年那年除夕,苻坚召了所有在京皇子公主守岁。
“王父,”苻宏在一旁为他斟酒布菜,“今年虽与往年一般,可儿臣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似的。”
苻坚已有些微醺,“哦?”
苻宏微微叹息,“从前宝儿妹妹在时,偶尔还觉得她有些聒噪,可如今她不在了,心里又堵得慌,不知她在建康过的可好。”
“你妹妹只是远嫁,谈不上和亲,如今我苻秦兵强马壮,气势如虹,晋人忌惮得很,定然会供着她捧着她,”苻坚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更何况,陈郡谢氏这等钟鸣鼎食、家风淳雅的礼义之家,子弟定不会是寻常纨绔膏粱,不必为你妹妹担心。”
苻宏听了也不知是否当真宽慰,却还是展颜一笑,“听了王父此言,才知儿臣杞人忧天。”
他远远瞥见妻子愁容,又想起自己那自幼娇养的小舅子来,惆怅道:“仿佛入秦以来,这也是首次凤皇不在京中守岁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苻坚好不容易有一日分毫不曾想起那小捣蛋鬼,又被他勾起烦心事,也不禁在心中想军中一切从简从朴,不知现下慕容冲可能习惯得了。
苻宏见他沉吟不语,试探道:“王父,您不会想让他常镇代国吧?”
先前的杨安、苟苌等人都有过这般的先例,清河公主最怕的便是让慕容冲镇边,他平时不敢问,也是今日看着良宵佳节,苻坚心情不错,才来打听一二。
苻坚愣了愣,转头看苻宏,高深莫测地一笑,“怎么,你很想让他回来?”
苻宏心头一凛,立时就想跪下,又听苻坚道:“他是你的妻弟,你为他打算,盼着他回来是应当的,朕并没有猜疑你的意思,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假,可毕竟咱们是骨肉至亲,不需互相猜忌,有什么想问的,你像方才那般光明正大地问就很好,你是储君,朕有何事不能告诉你呢?”
苻宏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儿臣,儿臣……”
“行了,不必如小儿女情态,朕现下就可以告诉你,朕打算让他在那边做两年的太守,随即再将他召回来,至于那时再给他什么官位,就看他这些年历练得如何了,你明白了么?”
“驭人之术,儿臣远不及王父。”
苻坚还欲交待几句,致远便捧着密折过来了,“陛下,从盛乐来的。”
苻坚蹙眉接过,心里霎时乱跳了数拍——慕容冲身染恶疾,已在鬼门关上走了两个来回,军医甚至用了药石罔效四个字。
苻宏在一旁看着,只见苻坚脸色煞白,手指微微发抖,面上倒是不曾露出什么特殊的神情,心里更是惶恐,“王父?”
苻坚用手指掐了掐自己的虎口,方淡然道:“将宫中最好的御医送去盛乐,让他们将药材带足了带全了。病情一经好转,立即接回长安调养。”
第三十八章
阿房侯也不知是否命中带煞,每次出征都要浴血而归,第一次跟着苻坚御驾亲征梁、益,为了救驾中了一刀,第二回 征凉州张天锡,中了一箭,这次灭代国,又是生死未卜。幸好苻坚已然发话,说是再不动兵戈,否则慕容冲这条小命迟早要交待在沙场上。
眼看着苻秦一年一度的春狩就快到了,氐族马上得天下,这些年来无论是天王还是东宫都从未缺席过。
听闻慕容冲的险境,清河公主当场便晕厥过去,又恰巧诊出身孕,整个东宫都一团忙乱,醒来后的清河公主整日哭哭啼啼、胎像不稳,苻宏也跟着长吁短叹、无心他事,就连刚会走路不久的皇太孙都每日愁眉苦脸,苻宏干脆告了假,别说是去围猎,就是连朝会都不愿去了。
慕容冲虽不是王猛那般的台阁重臣,却也是苻秦数得上的宠臣,身为外戚又立有军功,关键还年少华美,这般的人物有性命之忧,让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除去一开始的惊诧忧惧外,苻坚除去往沙场送去了大量御医与药材外,并未过多过问,只是每日在佛堂抄经祷祝的时间变得更长了些。
“陛下,”致远小心翼翼通报,“清河郡侯求见。”
苻坚缓缓睁开眼,“宣。”
王猛进殿时就见香烟缭绕,一座并不很大的金身佛像矗立在莲台之上,苻坚正双手合十祷祝,背影在烟雾中显得高大而又寂寥。
“陛下,”王猛压低了声音,“春狩如常否?”
此事并非大事,按理不应惊动王猛,而他关切此事,多半也是借机前来探问苻坚。
苻坚放下念珠,对他颔首一笑,“太子监国,其余皇子随朕一同春狩。还请景略也留下好生辅佐宏儿,监国一切重大事宜,你二人一同决断。”
王猛领旨,苻坚又道,“宏儿到底年少,谋事尚不够老道,若你们有所分歧,则以你的决断为准。”
“诺。”他这安排在王猛意料之中,也不如何惊讶,便又道,“盛乐传来消息,阿房侯已然脱险,不日便可坐立。”
苻坚手中的佛珠顿了顿,“这倒是桩好事,传旨让他好生将养便是了。”
“御医们问他可否回京?”
慕容冲莫名其妙对他生情,苻坚以为是一时兴起,想借机拖延个数年,让慕容冲自己知道荒唐,回头是岸。可他伤的又实在是时候,别说要顾念太子与清河公主的面子,就是让自己也舍不得让慕容冲带着伤陷在那等苦寒之地。好在算算日子,慕容冲回来时,他应当依旧带着人在阿房附近的皇家林苑,不需立时和那不省心的小混账打照面。
“准了。”苻坚抬头看着无悲无喜的佛像,忽而轻声道,“景略不信佛,也就不必整日里想着报应业果,真好。”
王猛笑了笑,“想也无用,不如不想。”
“大秦,朕便交付给你了。”苻坚双手按上他肩,郑重看他,“不知为何,此次春狩一直给朕一种不祥之兆。”
“陛下怕是过虑了。”
苻坚笑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但愿是朕杞人忧天罢。”
以诸王子为首的勋贵宗室百余人,连同负责护卫的千余羽林军浩浩荡荡地在阿房的上林苑呼啸来去,纵情围猎。
此时天气仍有些微寒,苻坚拢了拢厚实的狐裘,听着车外年轻儿郎们的欢声笑语、如雷马蹄,觉得自己苍老无比。
“王父!”喊他的是年纪最小的王子苻诜,他极是早慧,前世竭力劝阻自己攻晋的便有他一个,后来与自己一同遇难,仿佛跟着他母亲张夫人自尽了。
因了这些关系,苻坚对他颇为宠爱,甚至允他随母居住,此时见他也是心中欢喜,便笑道:“怎么不与你几个哥哥一道,反而来找朕这个老头子?可是有事相求?”
苻诜摇头,“非也非也,儿臣无事相求,只是方才见着一样物什,想请王父解惑。”
苻坚挑眉,“哦?难得你这般好学,取来看看便是。”
苻诜身后的仆从捧着个血淋淋的山鸡,举得高高地给苻坚过目。
“王父,你说这世上当真有凤这样的瑞鸟么?”
苻坚想了想,“或许有吧,可朕却从未见过。”
“圣人曾言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呼,可历朝历代有史可查的嘉瑞也不过寥寥数次,难道这些朝代都礼崩乐坏了么?”苻诜满面纯良,“儿臣在想,这些所谓的嘉瑞,目击之人多是山野村夫,他们未见过世面,也许见到的只是雉,他们便误认为凤鸟,而上下官吏为了逢迎媚上,也便一个个将计就计,四处宣扬?”
苻坚笑道:“世人皆对祥瑞符谶深信不疑,你却是不信这邪,倒是难得。近来师傅们可教你读了尹文子?里面便有个典故,叫做路人献雉,和你说的情况颇有类似……”
他看着苻诜,恍然大悟,失笑道:“莫不是你也要学那些太学博士,来向朕进谏不成?真是人小鬼大。”
苻诜有些羞涩地抿了抿唇,“儿臣不敢。”
“那你不妨说说,这典故是何寓意?”
“巧诈不如拙诚。”苻诜言简意赅。
苻坚点了点头,“你能悟到这一点很不错,太学的师傅们教的很好,回头朕重重有赏。”
“对了,”苻诜吞吞吐吐道,“还有楚凤称珍……”
苻坚轻轻一笑,“告诉王父,是谁教你的?”
路人献雉是假,幕后之人想说的是楚凤称珍——到底是哪里的山鸡假冒了凤皇,取得龙子凤孙本该有的恩宠与荣耀呢?
“并无人教儿臣,是儿臣自己想到的。”苻诜低头看自己的足尖,声如蚊呐。
苻坚看他一眼,“拟旨,将张夫人贬为昭仪,苻诜搬离其宫,与诸王子一道教养。”
苻诜眼眶一红,却也不敢争执,行礼谢恩后便退下了。
苻坚只觉头痛欲裂,禁不住取了先前慕容冲进贡的玉佩按在额上摩挲,苦笑,“捧杀捧杀,到底还是来了,只是这燕凤可比楚凤厉害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
凤皇掉线ing 蓄力30%
第三十九章
之前苻诜闹了个好大的没脸,其余王子听闻,各个诚惶诚恐,本就不常往苻坚身边凑,如今更是远远地躲开,搞得苻坚此番围猎颇为寂寞。
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日苻坚正在围猎,方猎得一只白狐,想着赏给慕容冲做个狐裘一类,就见石越纵马而来,面带郁色,“臣参见陛下。”
苻坚诧异道:“万物滋生,羊欢草长,正是围猎好时节,卿为何闷闷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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