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眼看出异样,苻坚却并未惊诧,反而微微一笑,“景略知我。”
这一笑却不仅仅是不豫,而是颓丧了,王猛微微蹙眉,却也不知从何问起。
苻坚撩起袍袖,露出腕上佛珠,“朕已经打定主意,一心礼佛。”
王猛先是一愣,随即若有所思地看他,“陛下春秋正盛,为何突然生出这等出世想法?”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苻坚苦笑,“这几日朕一直在思量这句话,想着想着些许魔怔了,突然今早便有大彻大悟之感。再看巍峨耸峙的琼楼玉宇,再看披金挂紫的满朝文武,突然便觉得疆土尊号乃至于天年寿数均为虚妄,并无什么好让朕挂心的。”
苻坚长叹一声,干脆将话说开了,“朕如今只想一统中原,之后便垂拱而治,其他的,留待后来人吧。”
普普通通的几句,在王猛心中无异于天惊石破,他与苻坚君臣相交一场,苻他逐鹿天下、做第二个秦皇的野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缘何短短几日便勘破世事,一副灰心丧气之态?
见王猛怔忪不语,苻坚轻声解释:“从前是朕过于操切,回头想想,许多事也不急于一时。以朕的意思,不如这两年便暂且休兵,让百姓休养生息,日后再徐徐图之。至于司马氏……”
王猛垂首不语,凝神细听,他与苻坚的几次争辩,尽数由晋而起,每每不欢而散。后来为顾忌苻坚的脸面,也为了全君臣情谊,他也鲜少进谏,任凭苻坚摩拳擦掌、厉兵秣马,想着某日横渡长江,一统华夷。
苻坚似乎看出了王猛的为难,心中又是一痛——当年王猛便时时这般欲言又止,直到临终之时,毅然出于忠正公心进谏,自己当年又是怎么做的呢?
涕泪横流地应允了,却阳奉阴违,仅仅八年之后,便压制不住蓬勃野心,听从周遭奸佞的劝进,最终落得那般的下场。
“晋人虽偏安一隅,可到底自命华夏正朔,衣冠南渡之后,天下大半英才皆在江左。”苻坚轻声笑道,“以如今大秦之国力,想要灭其宗嗣,恐怕力有不逮。若是生出什么差池,鲜卑、羌族再伺机作乱,岂不是腹背受敌?”
王猛既惊且喜,“陛下……这正是臣的肺腑之言呐!”
想起前世王猛一番苦心付之东流,眼前又浮现出王猛临终时如兄如父的不舍神态,苻坚终于还是忍不住再度红了眼眶,“朕知道,朕知道。”
再不能对他的异常视若无睹,王猛膝行到他身旁,“陛下,你这是……”
苻坚按住他的肩,轻声道:“朕无事,只是见丞相为国征战操劳,又清减了不少,心中愧疚罢了。不说这个,关于被俘或是来归的鲜卑与羌人,丞相怎么看?”
“陛下?”王猛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他指的到底是谁。
苻坚云淡风轻,“比如慕容氏,比如姚苌。”
燕国刚被灭国,倒还好说,可姚苌投秦已有十余年,大大小小立功无数,为何突然苻坚竟对他生了疑?
“陛下既然问了,那么臣便斗胆说了。”王猛坐直身子,忍不住闷咳一声,却见苻坚面色微微一变,忧虑道,“回头让太医为丞相好好看看。”
王猛虽觉得苻坚对他身子的关心实在是有些过了,可到底也是一番好意,也便默默容忍了他的一惊一乍,径自道:“陛下迁慕容氏皇族入关中,此举不错,可到底大部均留在故地,以后与慕容暐慕容垂里应外合,他日终成大患。”
苻坚心中暗暗为王猛的卓识击节赞叹,“为之奈何?”
“具体的,臣还未想好,毕竟……”
王猛未说完,苻坚却知道自己心急了,想想约莫月前才和王猛说要继续攻伐,现下又突然要整顿新得之地,变得确实有些快了。
“是朕太操切了,丞相也不需太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苻坚看着王猛鬓边的花白,低声道,“只是一国之政,万民之命,皆悬于宰相,你也要好生将养才是。你若是身子垮了,谁来辅佐朕?谁来教导朕?”
第三章
见他想通了,王猛的心事少了一半,对勤养生、多将养一事也便笑着应了。
君臣二人又说笑了一会,王猛看着苻坚疲惫面色,不知又想起什么,突然问道:“慕容氏的清河公主还有那小王子,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他不问还好,一问苻坚神色便有些尴尬,掩饰般喝了口茶水,强笑道:“朕预备让清河公主自行婚配,慕容冲与皇子一同教养。”
听闻此言,王猛更觉诧异,他也见过慕容姐弟,不得不说,均是能让山河变色的绝世美人。清河公主也就罢了,深宫美人大多如此,比她也差不去哪里。倒是那慕容冲却真真是一个冰雪为肌玉为骨的美貌少年,虽说如今年岁尚小还未长成,可他日颠倒红尘的日子已然可以想见。
原先王猛所想的最坏的可能是苻坚仿效汉武,将兄妹二人都很纳入宫中,甚至还会为奸人利用,他日酿下大祸。却想不到一日过去,苻坚却转了性地要吃斋念佛,也不知是否是一时兴起。
王猛试探道:“臣观慕容暐之意,怕是想将清河公主献给陛下。”
“朕如今是真的笃信佛学,对这些美人是真的提不起兴致。”想起昨夜,苻坚心里又是一阵纷乱烦躁。
王猛也不知信没信,只沉吟道:“方才陛下问我如何处置慕容遗族,其实最方便的,便是将慕容一族屠戮殆尽,不留祸根。可燕国故地鲜卑族人还在,恐怕听到消息会殊死抵抗,反而再生波澜。”
苻坚苦笑,“朕既已信了佛,便不想随意杀生。此时人家还未必生出反心,更还没闹出什么乱子,我们若是贸然动手,反而落人口实,更会让其他胡人不敢归附。”
王猛点头,“确是如此,陛下高瞻远瞩,臣所不及。”
苻坚摆摆手,“朕只是随口一提,对了,朕打算给你十日的休沐,让太医为你好生调养。景略也正好用这段时日为朕筹谋筹谋,就鲜卑、西羌诸事理个头绪出来。朝廷百官、翰林学士,但凡是丞相想见的,可直接宣他们入府,朕今日在朝上已发了明旨,丞相宣召便是。”
王猛一一应了。
苻坚看着他,突然很想将后来种种溃败离散尽数告与他知晓,忍不住轻声道:“景略……朕昨日被魇着了,做了个再荒唐不过,也再惨烈不过的噩梦……”
说了一半,苻坚却还是咽了回去,自己不过是托身于世的一缕游魂,这荒唐的遭际就算亲如景略,恐怕也不能理解万一。
这人世间的寂寞,恐怕如前世苦果一般,只得自己一点点咽下去。
“醒来之后,朕便感人世无常。”苻坚笑笑,“百年后,国也好,家也罢,兴衰也好,成败也罢,和咱们都再无干系。可自家的身子总归是自家的,咱们自己不顾惜着,谁会来体恤咱们呢?”
“陛下……”
苻坚起身,让太医为王猛诊脉,“清河公主之事,日后请慕容家自行处置便是。至于为何这般待慕容冲,朕自有道理,丞相且放心,咱们往后看吧。”
院正亲自望闻问切,又与其他几个老太医细细讨论了一番,最终才定了个脉案。
苻坚接过来仔细看了,见不过是劳损过甚、需好生调养云云,也便暂时放下心来,挥别王猛摆驾了。
一回宫,他便去了苟王后寝宫。
苟王后出自太后母族,又为他诞下嫡长子,后来被封为太子的苻宏。故而虽不甚受宠,苻坚对她也极是敬重,后宫诸事还是会交由她决断。
苟王后性情寡淡,难得皇帝临幸也不见半点欣喜,只恭恭敬敬地迎他进去。
“朕决意潜心修佛,明日他们向你请安时,你便酌情昭告后宫吧。”苻坚一开口便给了她一个晴天霹雳。
苟王后震惊道:“为何如此突然?可是后宫中谁犯了您的忌讳?若是有,不劳陛下吩咐,臣妾自会……”
苻坚摆摆手,“不用开罪任何人,是朕自己的主张。横竖朕的皇子皇女数量也够,不必顾念子嗣,也能堵住悠悠众口。”
苟王后从最初的惊诧中回过神来,心道皇帝再无皇子,对太子的储位绝对是件天大的好事,便也冷静下来,试探道:“那既然如此,臣妾定会告知诸位姐妹,可倘若他们有人不信……”
苻坚不耐道:“你是王后,难道还需要朕教你怎么做么?从此之后,朕不会宿在后宫,晚间后宫上钥,无朕的口谕手令,任何人不能近处。至于妃嫔,有儿女的,你让他们安心教养皇子皇女;没有儿女的,遍只顾颐养天年。实在觉得无事可做,便去养蚕织布、劝课蚕稼,也算是为社稷谋福,不枉百姓供养你们一场。”
苟王后唯唯诺诺地应了,苻坚在她宫里用了膳,又交待了些其他事体,便离了后宫。
坐在步辇上,苻坚只觉昏昏沉沉,昨日半夜惊醒后,先是思量了一整夜,天将破晓时见了慕容冲,一番敲打后命人安顿了慕容冲姊弟,之后又上朝处理朝事,朝后驾幸清河郡侯府寻王猛密谈,再之后又去苟王后处训示后宫事宜……
大喜大悲、奔波劳碌了一整日,尽管这具躯壳刚过而立,可内里却是一个历经沧桑的活死人,哪里禁得起这番折腾?
故而一回到寝殿,苻坚一沾上榻便睡着了。
第二日清早,苻坚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就听大宦官致远前来禀报,“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苻坚坐起身,开始回想这个印象里总是沉默寡言、无甚特别之处的儿子,仿佛在他命丧黄泉前,听闻太子投晋,联想起先前出兵前太子也曾力阻……
这般看来苻宏倒也不是个蠢的,若是好好调教,或许待他殒身之后,还可为大秦国留下一线生机。
“宣。”
印象早已模糊的儿子走上前来,观其行止,却是规行矩步、沉稳从容,对一个年方十四的少年来说,已极是难得,苻坚不由得赞许地颔首。
“儿臣参见父王。”
苻坚已猜到他的来意,心中难免觉得好笑,面上却仍是波澜不惊的王父威仪,“起。还未至早朝,太子便前来问安,定有要事。”
苻宏恭恭敬敬答道:“方才儿臣向母后请安时,听闻父王决意舍弃红尘、投奔佛土,颇感惊异,特此来请安。”
合情合理,也实话实话,苻坚不由点头,“不错,你母后所说无误。”
他这么一确认,苻宏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了,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只能将不以为然放在心中,可苻坚这般的人精自然看出,他此刻定在腹诽。
苻宏不能质疑君父,只好另辟蹊径,懵懂讨好道:“那儿臣回去后,也会与诸兄弟一同效仿父王日日诵经,再誊抄经书于佛前供奉。”
见苻坚神色愉悦,他以为定能讨王父欢心,又再接再厉道:“是否需儿臣派人查探京中各禅寺,将那些年久失修的一一修葺……”
苻坚打断他,“宏儿,你当真如此诚心么?”
苻宏有些摸不透上意,只谨慎道:“父王为苍生持斋积德,乃是大慈悲。为人子臣,自然当……”
“够了!”苻坚天王之怒,当场便震住了苻宏,笔直地站在原地,讷讷不敢言。
“身为一国储君,岂可人云亦云?”苻坚起身向殿外走,“你去,召集你诸位兄弟……”
走到宫室之外,他顿了顿,“还有昨日起去太学的慕容冲,你们一道与朕出宫,朕自会带着你们边走边看,届时再与你们分说道理。”
第四章
这次出宫,苻坚并未惊动许多人,而是轻车简行,只带了十几人的卫队。
苻坚并未乘步辇,而是骑了他最钟爱的一匹乌骓,打扮得颇像是走南闯北的客商。
苻宏果真是个雷厉风行的实诚人,短短半个时辰,七个皇子便一个不少地恭迎圣驾,还附带一个垂首不语的慕容冲。
他的目光只在慕容冲身上逗留了一瞬,便又移开,对着笔直的官道扬了扬马鞭,“都愣着做什么,上马。”
身为氐人的苻氏儿郎自幼弓马娴熟,鲜卑人也是骁勇善战,慕容冲曾是皇子,更是不成问题,一行人一路飞驰,尘土满天,很快便到了长安城最繁华的所在。
慕容冲本不想来,自从前日被折辱之后,苻坚便未再召见过他,更不曾将他幽禁宫中充当禁脔,反而让他姐弟在宫外居住,吃穿用度与皇子公主相类,昨日竟还下旨让他去太学读书,俨然一副对降将质子的施恩之态。
慕容冲扫了眼苻坚,只见后者神情端肃、容止漠然,可他却永不会忘记那日那夜那张得意洋洋、沉湎淫乐、令人作呕的脸。
苻坚的余光正好瞥见他眼中的厌恶,不禁自嘲一笑,他当年是有多自负,竟会将慕容冲的曲意逢迎当做心悦诚服,将衔悲茹恨视作柔情蜜意,将卧薪尝胆的勾践当成忠信自著的金日磾。
犹记得太元十年慕容冲围困长安,他登上长安城门,遥遥望见慕容冲那恨之入骨的厌恶神态,那一瞬简直撕心裂肺、痛彻中肠。
即使再世为人,再度看见他这口不对心的模样,仍会觉得五脏隐隐作痛。
苻坚冷笑一声再不看他,满怀怅惘地凝视着这座苦心经营半生的都城,马鞭随手一指,“你们以为这长安城如何?”
皇子们对视一眼,庶长子苻丕首先赞道:“煌煌帝京,莫过于此。”
“儿臣等附议。”
苻坚看向苻宏,“太子,你也这么觉得?”
苻宏心中叫苦不迭,也不知苻坚这几日到底怎么回事,仿佛对自己格外关切,动不动便考校自己几句,最后还总是能找出话茬斥责一番。可若是说对自己苛责太过吧,又分明是一片爱之深责之切的慈心。
“回王父问话,”苻宏迟疑道,“儿臣以为,长安城池之固、街市壮美可堪当世之最。”
苻坚一听,已知定还有下文,便故作阴沉,“哦?”
苻宏壮着胆子道:“可太学的鸿儒们教导儿臣,要俯察民生,儿臣囿于宫闱之中,除去偶尔跟随父兄征战,几乎不曾身至市井。故而长安城百姓生计如何,货殖通财如何,儿臣并不知晓,王父此问,儿臣怕是答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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