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之上,烛火通明。
月光穿过琉璃顶落在白衣佛子身上,他站在窗边,视线却被菩提树遮挡。
一点皙白指尖触及窗边。
琉璃窗极细微颤动,比蝴蝶扇动翅膀更轻。
波旬从身后靠近他,低声道:“你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顾二唱歌:没人能在我的bgm里打败我~~
程千仞:续一秒续一秒
第134章 为他诵三万遍佛偈
林渡之神情安详, 像树上栖息的鸽子, 涉水而行的驯鹿。
“你不必让他们留下。”
波旬笑道:“这是他们的选择,你不能代替别人做决定。”
他拿出为佛子写的第九世传记, 翻到卷册最后一页:“我发过宏愿, 要你永生永世不得成佛。只要你成佛之心不死, 我就不得安宁。”
林渡之垂眼看去,轻轻地说:“你明知道没有用。总有那一天。”
波旬沉默, 银色月光与黑暗阴影在他身上形成一道分隔线。
直到黎明降临, 白昼驱散黑暗,明月光辉隐退。
他说:“你看看那个登塔的人, 双手沾满鲜血, 滔天杀业缠身。如果他触碰你, 就会像我一样,被你的佛光灼伤。”
寒夜里旅人贪恋火堆的光明、温暖,但若要拥抱火焰,只会被烫伤、烧死。
“起诸善法本是幻, 造诸恶业亦是幻。”林渡之闭上眼:“我愿为他诵三万遍佛偈, 以我功德, 换他解脱。”
魔王笑起来:
“天地造万物,我生来就是魔王,这不是我的错。我知道他们都想让我死,或许连你也想让我死。‘扫地莫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你的大慈悲, 怎么没有一丝分给我?”
林渡之闭目不语。
波旬语气缓和:浅金色月牙眼弯弯:
“我听故事去了,晚上见。”
林渡之与波旬行走世间,治病救人,教他了解人间,而程千仞教魔王了解世界之外。
程千仞用整整六天时间,为魔王讲述理想国基础知识。
事实证明,大魔王除了‘不懂爱’,其他方面倒有一通百通,无师自通的天赋。一旦接受某种设定,学习、掌握知识的速度远超人族,这使他们节约了很多时间。
程千仞将他比喻为超级计算机。
波旬不喜欢这个比喻:“所以理想国的人,由类人猿,进化到人,再进化到机器,不断向更高等进化?”
“不,人使用机器,不会被它主宰或取代。”
波旬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不会?”
程千仞想了想:“我不知道。”
我已经来到这里,西出阳关无故人,故国也不再有。
波旬道:“从出生到死亡,为了适应所谓‘科技社会’而拼命奔跑,这比起人,更像某种工具。”
程千仞:“一位先贤曾说,‘我们的一切发现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具有理智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但我不这么认为。”
波旬笑笑:“任何征服天地得到的胜利,必将遭到天地的报复。我和它打交道这么多年,虽然它有许多规则限制我,但我从未把它看做敌人。不是敌人,就不能讲征服,要讲交情,讲平等。”
程千仞看看天色:“今天该结束了。请顾雪绛更上一层楼。”
他的叙述中,没有涉及任何科技异化的忧虑,魔王却提出类似问题。
程千仞隐隐意识到,对方与他想象中不一样,更加敬畏天道,敬畏宇宙。
波旬张开双翼,飞向高空,敲了敲黑塔楼梯边的窗户,通知登塔的可怜人。以往这个时候,他会穿过云层,继续向上飞,回到塔顶找林渡之,但今夜不一样。
他又出现在茶席。程千仞已走出菩提树遮蔽,抬头仰望星空。
夜风呼啸,天似穹庐。
一条横跨数百里的光幔,像轻纱像飘带,瑰丽色彩变幻,在漫天星云间缓慢浮游。这等景色,只有极高寒的雪域可以清楚看到。波旬问:“你在想什么?”
程千仞:“想这个世界。”
波旬顺着他目光望去:“灵气带。”
“什么?”
“如果你有足够的真元,不停向高空飞去,会渐渐感受到压力。那是一层灵气屏障,像一只扣下的碗。灵气极度浓郁,几乎化为实体,便显现出斑斓色彩……”
程千仞怔怔听着。
“你若修得真仙,试图破碎虚空,或许就要突破这层灵气屏障,但我不行,它与我魔息相斥,使我肉身无法穿行。如果舍下这具法身……”
波旬没再说下去。程千仞敏锐地想到某些非同寻常的事。
灵气与魔息相斥,这是常识。比如顾雪绛体内两者兼有,便使其苦不堪言。但支撑这个世界的基石,头顶保护这个世界的屏障,是天地间无处不在的灵气,不是魔息。修行者吸收灵气修行,死后体内灵气重回天地,完成一个循环。魔族死后,难道魔息没有重回天地?它们去了哪里?
他看着波旬的面容,想起魔族对魔王极端的信仰,大军在白雪关的祈祷仪式。第一次感受到雪域寒冷,遍体生凉。
波旬一张少年脸,被夜空无比瑰丽的光幔照亮:“就是你认为的那样。”
程千仞:“原来如此。”
他是魔族生来力量的源头,也是魔族死后力量的归处。他即魔族天地。
程千仞白天与魔王对谈,晚上在菩提树下打坐,面对星空进行思考。
这几天他思考过的问题,比过去几十年总和都要多。同时他感到如芒在背的危机,好像星空化作一只冷漠的巨眼,时刻俯瞰着他。
后世记载中改变人族命运、整个天下命运的谈话,其实并不如何庄重严肃。有时它乏味无趣,有时充满低级冷笑话。
时至第八日黎明。程千仞与波旬很难继续遵守原先的日落提问规则。
魔王生而伟大,是一个种族的力量之源。程千仞生而普通,一路攀爬才站在高处。
截然不同的两者,即使同坐茶席,也注定产生分歧。他们对故事中理想国持有不同态度,对这个世界里,天道意志的感悟也各不相同。
天气并非日日晴朗,今天没有朝阳。厚重铅云下,星星点点的碎雪飘飞。
一场争执之后,程千仞道:
“我每天夜里,会想今天该讲什么,你会如何提问,我要如何作答。但在那之前,很多无关紧要的想法,会不可控制地冒出来……
“比如雪域风景虽好,但真的很冷啊,不知道这时候我弟弟在做什么,我想他了。
“想一起吃饭泡温泉,然后钻进暖和的软被窝。大概他也会想我。”
波旬震惊地看着他,根本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些。
程千仞:“我并非生来心怀天下,也缺少所谓的皇族使命感。我看不到人族,只看到我弟弟,我的朋友们,我的剑阁弟子、学院学生……看见他们,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希望他们能生活的更好一点。进而希望天下太平,万民幸福。”
“我不会再试图说服你,因为我们不一样。人是有感情需求的。”
“至少对我来说,即使登临绝顶,也需要一个被窝。”
同一时刻,顾雪绛令魔头大的歌声再次响起。他已接近塔顶,那声音就像从天空飘下:
“大魔王你不懂爱……”
波旬神色冰冷。
第135章 给你以新生
就在程千仞以为对方即将发怒, 下意识握紧剑柄时, 波旬笑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没有感情?就因为我是魔王?”他甚至用了昨天才学会的新词,“这算种族歧视。”
程千仞无奈道:“你将林渡之囚在高塔, 未必出于感情需求。佛子成佛后去往诸天, 你不确定那之后会发生什么。有光明就有黑暗, 就夜晚就有白天,有魔王就有佛子,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了佛子, 魔王是否依然存在……”
波旬打断他:“说话要小心。你的猜测很可笑。漫长生命里,我们互相陪伴。他第二世还送过我礼物, ‘观自在’琉璃宝镜听说过吗?”
魔王探进广袖摸了摸, 茫然失落道:“哦, 已经被他打碎了。我忘了。”
“我们应该换个话题。”程千仞妥协道,“你不是对‘守恒定律’很感兴趣吗,聊那个吧。”
波旬默默喝了点水,恢复正常状态。
“你说的守恒, 其实这个世界, 也是守恒的。虽然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 时间流逝,我们头顶的菩提树叶,这一刻与下一刻不一样,即使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毫厘之差,依然是不同。你此刻看到的叶子,不是上一刻的叶子, 不是下一刻的叶子。”
“但根据我的经验,你说的守恒,‘某种物理量的值恒定不变’,在这个世界同样成立。比如天地灵气循环往复,总量不变。”
程千仞:“你不是人,不能吸收灵气,对它的了解或许偏颇。人族学者们认为,大陆灵气日渐凋敝,所以修习五行法术的灵修越来越少,用剑用刀的法修越来越多。灵气稀薄,不足以支撑五行术法显露威力……”
“这不是灵气总量变少的问题,我认为这是转化率降低,你们自己的修行传承出了问题。”
程千仞一怔:“转化率?”
“对,从你那里学来的词。”
“……”
程千仞不得不佩服波旬。
十日谈接近尾声,顾雪绛接近塔顶,对方没有表现出急躁、忧虑,依然保持着冷静思维,和高效学习能力。
反观自身,经常感到不安和警兆。
他猜想这是因为被天道注视。虽然许多年前,自己在夜雨里破口大骂‘为什么让我来这个世界?’,但那时他修为低微,尚且无法感应天地,自然不被天地所见。现在不同,他时刻提防天道意志制裁‘异世游魂’,与魔王对谈中,泄露越多信息,意味着危险越大。
世外之人,或许是不该出现的意外,规则之外的变数。程千仞假托讲故事,在被制裁的边缘试探。
顾雪绛今夜没有唱歌。
程千仞有些担心他的身体状况,难道是筋疲力尽,唱不动了?还是打算省点力气,攀爬下一层?
林渡之是否已经完成自渡,由人性接近佛性?如果顾雪绛见到他,他却不愿离开,或者真的成佛去了,顾二能接受这个结局吗?
茫茫雪域,程千仞心意不宁。
然而该来的总会来。
时至第九天夜晚,帝星与魔王静坐通宵,一起等待黎明。
这段时间安静至极,程千仞觉得它既漫长,又短暂。
西天仍是冰蓝色,挂着一道浅淡月痕。转向东边渐渐泛鱼肚白。
朝阳是好像一瞬间冲出来的,千万只金光利箭穿透云翳,照亮黑塔、菩提树、白色雪山、整个世界。
波旬站起身,沐浴晨光,仔细整理衣襟袖摆。
然后露出翅膀,转过去问:“你看我羽毛整齐吗?”
这情景有些滑稽。
但魔王表情郑重,于是程千仞也没有笑。
他掸掸衣袍起身,象征性地为对方梳理了两下:“挺好的。”
魔王满意地点头。
程千仞:“我随你一道上去。”
如果顾雪绛力竭,我还能帮帮他。
波旬:“不必。我们就在这里告别。”
程千仞想了想:“不管以后如何,现在这一刻,谢谢你。”
“也谢谢你。但是没有以后了。”
魔王张开双翼。遮天蔽日如夜幕降临,卷起一阵狂风,直冲云霄。
程千仞静立原地,等待顾雪绛与林渡之下塔。
游戏终于结束。他们该回家了。
雪域的风,冷冽浩荡,一片绿叶悠悠飘落。
是菩提树的落叶。程千仞伸手去握,却听‘喀吱’一声脆响,叶脉碎裂,整片叶子化为极细微的尘埃粉末。
尘埃随风飘逝,不留痕迹。
这棵树汲取魔王的魔力生存,如果波旬不愿意,它永远不会落叶。
程千仞看着这幅离奇画面,电光火石间,突然明白了一切。
“不!”
神鬼辟易斩开一条通路,他身形消失在树下。
程千仞借助剑势冲向塔顶,他已经快到极致,只需要万分之一刹那、一动念的时间。
几乎同时,千万片菩提树叶,雪崩般轰然落下,却在半空化为粉末流散。
程千仞一剑破开黑塔琉璃顶,闯入塔中。
还是迟了。
窗外,整颗巨树生机飞速流逝,如被烈火焚烧,灰飞烟灭。
顾雪绛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双目赤红,无比痛苦地挣扎。
他的刀刺入波旬胸膛。没有鲜血,四下里一片金光漫漫。
魔王手握刀刃,笑容妖异而超然:
“天地为证,请给我以自由,给你以新生!”
以二人为中心,万丈狂风凭地卷起,震碎屋顶和窗户,裹挟琉璃碎片、烛台、书卷桌椅,向天空冲去。
难以想象的滂湃魔息向顾雪绛奔涌,几乎使空间扭曲。黑塔根基被撼动,一切都在剧烈颤抖。
刀锋处,无数点金光飘扬,魔王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散,化作金尘。那些微光落在顾雪绛身上,雪花般消融。
狂暴的风声,与顾雪绛的嘶吼交织,程千仞刚落地,一把拉住林渡之,撑起一道真元屏障抵御汹涌魔息。
波旬回头向他们看来。笑意浅淡,眼中似有泪光。
他说,“好奇怪,我又不是人,为什么有眼泪……”
话音未落,金光彻底消散。风暴平息,黑塔却依然在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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