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仞刚开始连胆汁都吐得干净,后来也能面不改色给尸体清理淤泥了。
这活儿危险又晦气,冬天没生意,夏天尸体易腐烂,可是来钱快。
除了做盗匪,就它来钱最快。
程千仞回答完有些忐忑,直到男人说:“哦,你留下吧。”
南央城的小面馆里,血流遍地。在官差赶来之前,他们终于完成了这场对话。
雨势渐小。程千仞端着粗瓷碗走到门口,清亮的茶汤冒着白色热气,转眼被寒风吹散。
他将茶壶放在摇椅边:“东家,喝点热茶。”
“多谢。”
程千仞指指对街:“我给朋友也送一壶?”
看见了吗?就在那边,你的瘫友。
“随便你。”
程千仞撑伞走进凄风冷雨里,对脸色苍白的顾二道:“喏,给你换壶热的。”
顾公子双手接过,立刻用看亲爹的目光看他。
“喝完把壶送回来。”
顾公子捧着茶壶暖手:“其实不用,天晚了,谁来画像也看不清,我都打算收摊了。”
正说着,一片阴影遮住光亮。
有人走进顾二的油纸伞下,坐在了他们对面。
来生意了。
第12章 夜雨┃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画像。”
一枚十两银锭放在宣纸上。
来客是位年轻公子,身穿月白色丝袍,不知是什么料子,像是笼着淡淡的光辉。
他身后站着一位神色木讷的小厮,左手为他撑伞,右手握着一把华美的剑。
分明是雨天,他们却一点水汽也不沾。
顾雪绛直直看着对面的客人,程千仞直直看着桌上的银锭。
顾公子道:“不画,要收摊了。”
客人笑了笑,笑意让人不舒服。周正的面目,也掩不住他眉宇间骄躁之气。
只见他从袖里摸出一沓银票。每张都是一千两。堆废纸一样,他将银票堆在他们面前。
有两张被风吹落,打着旋儿掉进泥水里。
顾雪绛依然瘫在椅子上,懒得像是没骨头:“不画。”
程千仞忽然觉得风雨更冷。他已意识到这不是生意,可能是麻烦。
果然,对方下一句话恶意昭然若揭:“是画不了吧。毕竟你现在武脉尽废,成了个废人。五感也差……”他微微前倾,“天色这么暗,你看的清我的脸吗?”
正在收拾笔墨的顾雪绛停下动作,缓缓道:“我一直觉得,武脉被废是件很痛苦的事。毕竟一个人从云端跌落泥潭,总有些不适应……”
对方显然没想到他如此坦诚淡定,一时怔了。
顾公子突然笑起来:“此刻倒是庆幸,若能看清你的脸,脏了眼睛,一定更痛苦。”
长街空寂,细密的雨幕中,油纸伞下的四个人,两坐两站。
程千仞的衣袍被飘飞的雨丝打湿,他心中惊涛骇浪,看向对面的目光却警惕而沉静。
那位客人身体微微颤抖,像是在竭力忍耐什么。他身后提剑的仆从却像个假人,即使主人被侮辱,也依然一副木讷模样。
这两人应该是修行者。但是境界有多高,他看不出。
入南央城以来,程千仞第一次遇到这种程度的危机。
他知道顾雪绛是皇都人,家境不错,后来被赶出家门。其余一无所知。甚至没听顾二说起过自己曾是修行者。
这两人多大的过节?
对方什么来头?敢在南央城里打杀学院弟子吗?
州府衙门里养了一群吃白饭的,学院院判手下的护卫队可不是。这座城里贵人官署如云,却只有南渊学院最大。院规有时凌驾于天祈律法之上,历史上有弟子犯法,也是院判先提审。
短短一瞬,程千仞想了许多。
那人终于将怒气压下,面上平静了些,目光更冷:“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惹人讨厌。”
“谢谢。可惜我没有注意过你以前什么样。”
顾公子卷好最后一张宣纸,收进书娄。桌上空空,只剩银锭与散乱的银票。
“还不走吗?我要收伞了。”他起身,提起茶壶,“不过看你冒雨赶来求画的份儿上,也请你喝碗茶吧。”
程千仞带来的茶,已经有些凉了。倒在粗瓷碗里,不见几丝热气。
那人端起碗喝一口。立刻弯腰吐出来:“呸!咳咳咳……”
他扶着桌子剧烈咳嗽,压抑的愤怒终于爆发:“这是人喝的吗?”
顾雪绛拿出另一只空碗给自己倒满,一饮而尽。
他居高临下看着对方,神色倏忽冷漠起来:“我吃过的苦,远不止这一碗粗茶。”
“武脉被废不算可怕,被家族养废了才要命。如果你不能杀死我,劝你还是不要惹我。”
“我很记仇的。”
那位年轻公子双目赤红,霍然起身,厉声喝到:“剑来!”
他身后的仆从递剑上前。
程千仞同时上前两步,潜意识里没想起顾雪绛曾是修行者,只觉得顾二身体单薄,而自己在边境摸爬滚打几年,拳脚功夫总比他好。
一声铮鸣,银光如霜,华美的长剑怆然出鞘。
瞬息间一道无法言说的威压兜头罩下,油纸伞下的空间仿若与外界割裂,风雨难侵。
程千仞只觉寒意扑面而来,飞速涌入四肢百骸,千斤重力压在肩上,眼前昏暗一片。
他汗如雨下,分毫动弹不得。
长剑顷刻即至。顾雪绛不避不让。
电光火石间,两声轰鸣乍响。
“锵!——”
是一柄长刀钉入桌面。
“铮——”
是剑尖与刀身相击。
年轻公子手腕剧震,连退三步,退到伞外。
长刀穿雨破风而来,宽阔的刀身却滴水未沾,平滑如镜,映出四张神色各异的脸庞。
伞下近乎凝滞的空气被打破,微凉的春风夜雨再度飘飞进来。
程千仞肩上压力骤消。
犹如万丈孤峰平地起,这把刀强硬、霸道地横隔在两方面前。
头顶的油纸伞,发出吱呀声响,片刻后轰然崩裂。伞柄碎裂成截,落了一地。
至此,刀势方尽。
四人彻底暴露在雨幕之中。
顾雪绛神色不变,年轻公子脸色骤白。
长刀钉穿了银票,又入桌两寸,不毁桌,不伤人。
真元的控制尽在毫厘之间。
夜雨潇潇,街上无人,店铺闭门落锁。不知谁家楼上有人探出头看了一眼,又飞快关上窗户。
四人向街口望去,只见一个高挑的身影从风雨中走来。
少女手握另一把刀,长刀曳地,一路星火飞溅。
周身真元狂暴地燃烧着,以至于雨滴还未落在她身上,便化作升腾的白雾。
年轻公子扬声问道:“阁下何人?”
冰冷的声音穿透风雨:“在下徐冉,有何贵干?”
第13章 馄饨┃断私怨、决高下,演武场见,生死自负
从年轻公子拔剑出鞘,到一刀横来,徐冉出现在街口,看似漫长,实则须臾间已尘埃落定。
若是慢上分毫,谁也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结果。
程千仞的一身冷汗浸透衣背,方才那一瞬间,恐怖的压迫感直指人心,思维停滞、肢体不受控制的感觉实在太糟糕。
他心有余悸地想,这就是修行者的力量?
徐冉没有走的太近,在他们七步远处停下。
这个距离,看似向对方表示没有立刻动手的意思,实则能确保她最强一招的刀势落在对方身上。
是从前顾二教她的。不知道他教这些时,是不是想到了早晚会有这一天。
年轻公子蹙眉:“原来是你。”
徐冉认真道:“是我。这位师弟,昨天认错人,是我不对,你有什么意见大可来找我,不要报复我朋友啊。”
话音刚落,除了那位假人一样的仆从没有反应,其余三人都有些神色古怪。
这种毁气氛的能力,让始终波澜不起的顾雪绛也忍不住叹气。
程千仞大概能猜到他的想法:唉,难得徐大这次发挥这么好,还是帅不过三秒。
果然,对方讽刺的笑了笑:“你算什么东西?”
徐冉还是拎不清状况的认真表情:“我都说了,在下徐冉,你又是什么东西?”她又想起来,“哦,对了,不是什么东西,是钟天瑜,交院建费的那个。”
年轻公子的讽笑僵在嘴角。
程千仞突然有些同情对方,雨夜寻仇,结果遇见的都是些什么奇葩。
他没有注意到,徐冉一来,他们三人重聚,自己就放松下来,还有工夫胡思乱想。
钟天瑜转向顾雪绛:“湖主,你从前最怜香惜玉,现在武脉废了,就只能躲在女人身后吗?”
程千仞平日怕麻烦,遇事能避则避,现在明摆着避不过去,便想速战速决。
毕竟这么晚了,逐流还一个人在家里等他。
“我不知道你们皇都什么规矩。你们俩什么仇怨。”
始终一言未发,此刻突然出声,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说:“但这里是南央城。我们都是南渊弟子,当然按学院的规矩来。”
“你说的是‘求学期间,不得杀害同窗’那条?”钟天瑜笑起来:“不巧,我与这位师姐,同属青山院,院规里青山院不禁武,断私怨、决高下,演武场见,生死自负。”
徐冉‘锵铛’一声收刀回鞘:“等你战书,演武场见。”
“没彩头,打生打死有什么意思?”
“我没钱,你要什么彩头?”
他在和徐冉说话,却看着顾雪绛:“输的一方当众跪下道歉如何?”
徐冉想了想:“你若输了,也不必下跪,给银子吧。”
顾雪绛从未想到徐冉还有如此聪慧的时刻。
若钟天瑜真被逼到当众下跪,以钟家人睚眦必报的性格,此事只会更麻烦。事关一个家族的脸面,不再是年轻人的小打小闹。
徐冉可没想那么多,只觉得下跪还不如给钱实在。
在同伴的殷殷目光下,她心想,我得狮子大开口,宰他一笔,我们仨人平分。
她说:“三十两!”
顾雪绛:“……”
程千仞:“……”
气氛突然变得有点尴尬。
徐冉顺着程千仞的目光看见了桌上银票,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但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不能反口。
只好硬着头皮道:“师姐也不坑你,就三十两,让你买个教训。”
钟天瑜此时一刻也不想多呆。真是太掉价了。
他把剑仍给仆从,甩袖便走:“战书明天到。等着下跪吧。”
仆从依然面无表情,跟在他身后为他撑伞。两人衣袂翻飞,转眼消失在街口。
顾二问:“你带伞了吗?”
绵绵春雨,打在身上不痛不痒。等对方走了,彻底松懈,才发觉早已浑身湿透。程千仞和顾雪绛没有真元护体,看上去很是狼狈。
徐冉老实道:“没带。只带了刀。”
程千仞从一地竹骨狼藉中捡出自己的伞:“走吧,跟我把壶送回去。找东家给你俩借两把。”
门前摇椅上没人,店里也空荡,程千仞将摇椅搬回柜台。
东家正好撩起帘子,从后厨走出来,端着一碗鸡汤馄饨,往桌上一放,对他说:“吃吧。”
程千仞放学匆匆赶来,没顾上吃饭,又经凄风冷雨,刀剑惊吓。此时面对一碗热气滚滚,浓香扑鼻的馄饨,才觉得饿极。
不止是他,一旁的徐大和顾二也直勾勾盯着馄饨碗。
东家见不得他们这副丢人样子,又往柜台后的摇椅上一瘫:“做多了,锅里自己舀去。”
馄饨皮薄馅足,汤汁鲜美,加了辛辣的胡椒粉,越吃越热,浑身寒意都被驱散了。
程千仞埋头吃着,忽听东家说:“之前不是告诉过你,来我这里时,要带上趁手的家伙吗?”
他心想,原来你看见了啊。不过隔得远,又下雨,多半没看清楚。
唉,刚才遇见的可是修行者,我拿一把生锈的旧剑有什么用。
嘴上应道:“来时带着,放在墙角,刚没带出去……谢谢东家。”
想来没有老板愿意雇佣在外面惹了大麻烦的伙计,他也不敢多说。
程千仞想起刚来那天,临走之前,东家叫住他,从柜台下取出一个长条布包扔给他。
“虽说是在南央城里,但西市鱼龙混杂。”他看看地上的死人,“这种事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再来一次。接好,以后来这里带上这个。”
程千仞拆开一看,竟是一把剑。
“年岁旧,锈得厉害,不过你拿着装个样子也够了。”
“……谢谢东家。”
“不谢,伙计。”
西市三教九流聚集,客人醉酒闹事、买卖双方拌嘴打架,官差总是姗姗来迟。
程千仞得剑之后,每次来这里都依言带上,就算没什么用,手上有家伙,心里也多一分踏实。
徐冉和顾二端着碗出来,三人坐在小桌上,呼啦啦闷头黑吃。
吃完留下十文钱。这是老规矩了,程千仞吃饭不收钱,他们俩得按正常价格给。
“东家,我想借两把伞,明天还。”
东家又祭出三字口头禅:“随便你。”
三人都住在城东,回家同路。
雨势渐弱,夜风却更寒,卷起树影摇曳,落叶纷飞。人家屋檐下纸灯笼在风中飘摇,明灭的烛光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留下浅金色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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