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卷‘白露胡言乱语’还未看完,令他震撼的‘向天借三日春光’之后,秋暝又写过几个人物。
其中一位再次使程千仞心惊。
“我游历皇都时,见到了王朝的守护者。他对杀死魔王很有见解,与他交谈,获益匪浅。皇帝醉心权术功业,论修行境界,倒不如他。”
“那时我已不算年轻,看到了自己的极限。人就是这样脆弱的生命,若不能突破真仙,终会消散,但魔王永生。他也看到了自身极限。他说,他会有儿子继承他的伟大意志,守卫王朝。”
“话到这里我不愿再谈。此人老谋深算,阴沉狠厉,我向来不喜与这种人接触。我想,即使他有了儿子,也一定像他一样,不讨人喜欢。”
程千仞读到此处,悄悄打量旁边人。
秋暝,你不愧是我澹山前辈,说得太对了。
这一眼被朝歌阙抓个正着。
“明日闭关,你有几分把握?”
程千仞定了定神:“为何一定要谈把握,这卷札记中,写过一句修行感悟,我认为极有道理。”
他翻到那页,坚定道:“怒海行舟,险中求胜。”
朝歌阙毫不动容:“哦,原来一分没有。”
程千仞摔书:“三成!我有三成!你不想帮忙就回朝辞宫去!”
朝歌阙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三成就三成。就算一成又如何。我在这里,难道护不住你?”
程千仞听见这句,俯身拾起书卷,心底一片冰冷。
完了。真的能忍。这也能忍。
以后还不算计死他?!
朝歌阙放下书,眉峰微蹙:“你不够平静。这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程千仞:在弟弟翻脸的边缘试探jpg.
第96章 你说开花,就有花
程千仞沉默片刻, 深吸一口气。
“你我互不信任, 非敌非友,还要共处一室, 装作若无其事。我受不了。”
旧案上书册堆叠, 一点烛火摇曳。
就像傅克己自称大器晚成普通人, 程千仞一直觉得自己脾气挺好。只是行事方法较为直接,与朋友, 喝酒谈天吃面, 是敌人,横眉冷对, 说拔剑就拔剑。
在旁人眼中, 那位南渊院长、剑阁山主, 是当世修行界传奇人物。
有人说他少年成名,性情狂傲,也有人说他潇洒豁达,刀山火海面不改色, 身陷重围谈笑自若。
但无论是哪个程千仞, 都与暴躁易怒不搭边。
“我不擅长揣测人心, 我喜欢用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我跟你不一样。”
既然开口,索性说得明白点。
“你对我的态度,令我不安,如何平静。”
灯花乍响,微弱烛光明灭,照亮他们面容。
难捱的幽暗寂静中, 他发现朝歌阙通身气势变了。当即握紧剑柄,先发制人地站起身。
“哐!”
身后木凳发出沉重、刺耳的闷响。
对方依然坐着,只是抬眼看他,目光沉沉,令程千仞生出被俯视的错觉。
朝歌阙分明什么都没有做,他却感到如有实质的威仪与疏离,像浩瀚大海,表面风平浪静而已。
“你要突破,必须平静,必须相信我。”
程千仞听见那人冷淡、低沉的声音,反倒觉得舒服多了。
是的,没有什么比他赶在开山大典前突破更重要的事。
“你的疑问,我暂时不能回答,但我不会害你。”朝歌阙的语气缓和了些:“你会在开山大典当日知晓一切,不过几日功夫,等等又如何。我本意明天将你送入我的‘小世界’中,你在那里闭关,总可以瞒天过海。既然你不能平静,我建议你现在就进去。”
他伸出右手,掌心升起点点微光,似跳跃萤火,照得一室光怪陆离。
程千仞惊愕:“这……”
小世界又称‘须弥芥子’,意为将巍峨的须弥山藏于细小的芥子之中。如何在大世界开辟一方空间,是真正的大神通。掌握这种神通的人,会将它作为最隐秘的底牌。
时空是最玄妙、最难捉摸的东西。道法典籍里关于‘小世界’的记载极少。程千仞不曾想自己有缘见到。
“我的小世界中,时间流速缓慢,你可以慢慢平静心意。”
朝歌阙不再言语,因为相信对方会做出足够理智正确的选择。
他太需要时间了。
时不我待,芸芸众生拼命奔跑,争分夺秒。没有人能拒绝更多的时间。
片刻之后,程千仞伸出手,食指微微抬起,试着触碰那团柔和光芒。
“哗啦!”
萤火微光化作刺眼明光扑面而来,炽烈如银河倒灌,一股巨大、沛然莫御的力量从指尖席卷全身。
一阵剧烈眩晕后,他晃了晃脑袋,觉得头脑发懵。
只是一瞬,书案没有了,小屋没有了。眼前是乳白色雾气,茫茫然,朝歌阙站在他身边。
他们在雾中行走,不见天地。
等程千仞缓过神,心中升起一丝微妙失望感。
充满传奇色彩的‘小世界’,居然一片荒芜,别说宫阁殿宇,连点花花草草都没有。
念头方起,他突然踩到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有初生青草。
白雾倏忽散去,他眼睁睁看着草地无边无际的蔓延开来,草叶上缀着晶莹露珠,泥土与花草的味道盈满肺腑。
他们脚边,一朵白色小花破土而出,细弱、惹人怜爱地在风中摇曳。
一切都变了。
生机勃勃的花木,孔雀蓝的晴空,柔软的云朵,温暖的日光。
程千仞目瞪口呆。
朝歌阙垂眸看着那朵花:“在这里,你所思所想,皆会成真。”
程千仞有点尴尬:“抱歉。”
就像去别人家做客,不经主人同意,改建了人家的后院,撸了人家的猫。把别人家当自己家。
朝歌阙是个大方的主人,没有计较:“想象你从前最平静的时候。我暂且离开,不用顾虑我。”
程千仞眼看对方身形消失,放松下来,静心冥想。
我一生中最平静的日子,是在南央城。那时我还没有修为,你年龄还小,懂事又孝顺。朋友们靠摆摊卖画、收保护费为生。我在宁复还的面馆的当伙计,生活虽然很忙很累,但过得有盼头,也知足……
他后来有许多纵情潇洒的好时光,但要说平静,到底是在柳烟路老巷最平静。
程千仞回到了小院。
矮墙破屋、树下桌椅,都是旧日模样。
他在那张和弟弟、朋友们吃饭的桌子边坐下。
初春,树荫繁茂,禽鸟唧唧喳喳。
这里时间流速缓慢,紧迫压力和躁郁感消退。
忽听见有人说:“忘记来路。”
程千仞站起身,开始洒扫庭院,打水生火,洗菜切菜。
吃饭、沐浴、睡觉,第二天开始练剑。
他没有用真元,单纯、认真地练剑。从日出到月落。
春去冬来、年复一年。
他感受不到疲累,渐渐感受不到时间流逝,进入某种空茫、玄妙的状态中。
仿佛只有他、只有手中神鬼辟易是真实存在的。
“忘记剑。”那道声音说。
“忘记这套剑诀的传奇历史,忘记多少伟大人物修习过它,忘记师父的教导指引,忘记招式。把剑融入天地,将自己融入剑中。”
“练剑千万遍,然后忘记剑。”
***
程千仞闭关突破的消息,到底还是传了出去。
众弟子兴高采烈,杀鸡宰鸭。开山大典上,剑阁将有一位大乘强者坐镇,以程山主精深剑术,论战力,或许可与圣人相当。加上澹山剑阵助威,如虎添翼。
南渊弟子更兴奋:“这不是胡说,想当年程院长还是破障境,就能在太液池边,接下院判楚岚川的刀。厉不厉害?”
热闹气氛没有持续半日,在长老们的叹息声中,欢呼化作一片死寂。
他们突然意识到,这不是突破大乘,突破剑阁历史上、最年轻的大乘境界纪录。以程千仞的年纪,这是要突破人族修行速度的极限。
怀清后悔不迭:“我不该告诉大家。”
怀明声音颤抖:“山主天纵之才,能为常人不能之事,定然创造奇迹。”
距离下月初三开山大典,只有六天。
一众长老对此忧心忡忡:“若是来不及……”
程千仞走了一招险棋,成,则号令天下宗门,败,则入万劫不复深渊。
傅克己抱着剑,平静道:“那便来不及罢。”
***
“……我原来是个木匠,后来打仗了,三天两头征兵,村里又遭了涝,没收成,大家都去参军混饷银,我也跟着参军。排头兵,能活下来领双饷,打着打着,一起参军的,死的只剩我一个,我就升到百夫长了。我琢磨着,我这运气不错,说不准还能活,还能升。
就不知道等我回去,我那婆娘还在不在。唉,现在少了两根指头,回去也当不成木匠了……林大夫,我听说您是个修行者,怎么跑到这鬼地方?”
林渡之:“按时敷药,伤口避水。”
他多日未眠,眉眼间显出淡淡疲倦:“下一个。”
话多的百夫长连忙道谢,起身走了,一位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老者坐下。
林渡之想,野心勃勃、改变世界的大人物太少,世上大多是这般普通人。乱世沉浮,被某些人一挥手、一句话之间决定生死命运。
他们不关心谁坐江山,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吃饱喝足。从前是裁缝、厨子、农民,打仗之后是灾民、流民、兵卒。
离开顾雪绛后,林渡之在世间行走,治病救人。不分男女老幼,是贫是富,不管他们属于哪支军队,站在什么立场。
他只是想救人,这就是他想做的事。
很多人说他慈悲心肠,叫他活菩萨。林渡之每次都认真地纠正对方,不要这么叫。
“林大夫,您是个修行者,那什么剑阁,什么开山大典,您去吗?”
“我不去。”
难民压低声音:“那就好,您可别去,小心伤着。听说又要乱了。到时候山上打起来,动静肯定不小。”
林渡之面露疑惑。
“您没听说吗,程千仞突破失败了。”
他抓药的手停下,摇头道:“我不信。”
说完继续抓药,不再言语。
程千仞出关,甚至比预定时间早一天。
初春夜空晴朗,明月如钩。
没有清光烟霞、瑞兽祥云、泠泠仙音。剑阁上空毫无动静。
天象未变,意味着程千仞突破失败。人们都这样说。
消息又被有心人宣扬,半日传遍大陆。他名声太盛,上至修行界,下至市井街边、村头井口,传的沸沸扬扬。
突破失败非同小可,不出意外,他将一辈子停留在小乘境。就算他得了机缘,能养好伤势,重塑道心,第二次冲击关隘,也是数十年之后的事了。
这些年他与多少人结仇结怨,再觅转机、再攀大道希望渺茫。
一代天才人物,如明星冉冉升起,终似流星划过夜空,只剩一声叹息。
“贪功冒进,到底还是太年轻。”
抑或是怨毒、畅快的咒骂:“性情狂傲,目中无人者,得今日报应,咎由自取!”
第97章 安危谁与共 风雨敬同舟
程千仞虽然拒绝搬去隐仙岩, 由剑阁诸位强者守关护法, 但傅克己与一众长老不敢大意,始终关注着澹山后山。
修行者突破大乘时, 沟通天地, 必使风云变幻。或祥云化瑞兽, 清光普照,或阴云汇聚, 狂风卷地。人们远观天象, 便知他心意是宁和还是暴戾,情况是凶是吉。
若不能沟通天地, 天象自然不会变化。
“他出来了。你们可以去看他。如果他不愿出来见人, 便趁早散了。”
即使考虑过突破失败的可能, 傅克己仍一时间难以接受。想来程千仞一定更痛苦。顾忌对方自尊心,他没有和剑阁弟子、南渊学生们一起去。
他决定单独去。
众弟子提着灯笼、举着火把,向澹山后山聚集。火光在山道上蜿蜒,如一条条星河。
山上春日来迟, 夜间寒风呼啸, 吹得他们衣袍猎猎作响。
临近后山, 人群中响起低低啜泣声。
“突破失败必然损伤根基,山主为了剑阁,竟然走到这一步。不然以他的天资,稳扎稳打,早晚有一日超凡入圣,何至于此!苍天不公!”
程千仞出关了, 尚不知山外人如何说他。
他推开窗户,眼看墨蓝苍穹,弯月如钩。视野尽头群山与天幕相接,山峦轮廓延绵起伏,笼着淡淡清辉,气象壮阔。
仿佛做了一场大梦。梦醒之后,眼中世界与原先看到的截然不同。神清气爽,豁然开朗。
他回头道:“谢谢你。”
这次突破如此顺利,水到渠成,瞒天过海,对亏朝歌阙帮忙。
“不客气。恭喜你更上一层楼。”
程千仞笑了笑,心防消解些许。
稍时,他听见外面动静,放出神识感知。
院门外来了些人,从四面八方越聚越多,却不敲门,只是等候。半夜匆匆赶来,不知出了什么急事。
“我先去看看。”
他这回没有让朝歌阙避一避。大概是笃信对方靠谱,不会被人察觉。
门打开,怀清怀明站在小院门口。
“山主。您出关了?”
或许夜里太冷,他听见两人声音颤抖,像要哭一样。
“您还好吗?”
程千仞笑道:“我很好,万事顺利。多谢你们关心,夜深露重,快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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