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眼便看见何英正低头听训,吴山长以杖墩地,站在他面前滔滔不绝,心里有些好奇,便靠近了听。“孽障孽障,你平日丢开经书学些骑射,老夫也不好说你什么,可是今日你在大人面前失礼至此,成何体统!”
叶思睿便知道他说的是何英邀他去家中练骑射一事,只听吴山长怒其不争,连声叹气,“你自己不愿读书也就罢了,污蔑经书,至在座读书人于何地?再者说,县令大人不过谦虚一句,你那点三脚猫的本事拿出来跟谁炫耀?”
何英连忙抬头说:“山长您消消气吧,学生错了,等会就跟大人道歉。”
他见何英虽乖巧地听训,眼里却有不以为然,怕吴山长看出了更气,便走上前去化解尴尬,“敢问吕恒虑是哪位?适才听到几位学子提起他。”
他不说还好,一说那吴山长更是唉声叹气,“那位便是。”他指指一个坐在桌边的举子。一起来的四个举人,其中一个在与人攀谈,另外两个大约是在如厕,只有那吕恒虑独自坐在桌边,自斟自饮,好不快活。他低头斟酒,灯烛氤氲看不清五官,却也神色恬淡。何英又说道:“他可是我们县出了名的神童。” 自从周徽一案后叶思睿对神童这词就没什么好感,又听他咬字很重,明明白白嘲讽的意味,便不欲多问。反倒吴山长嗔他一句:“你可少说几句吧!”又一脸忧愁地问叶思睿:“大人,那些不成器的可是又在诽谤他?”
叶思睿还来不及解释,结伴前去如厕的两个个举人已结伴回来。吴山长一看到他们便扬声叫道:“宋鼎玉,戴流芳,你们两个过来!”
那两个举人都来向叶思睿和吴山长问礼。戴流芳矮矮胖胖,宋鼎玉又瘦又高。
吴山长说:“你们两个,是不是又背地里嘲笑吕恒虑了?”
戴流芳一急起来便是满头大汗,“学生不敢。”宋鼎玉也弯腰:“学生只说起恒虑兄文章做得好,不敢做那背地里嚼舌根的小人。”
他话音刚落,叶思睿便听见何英轻哼一声。
吴山长也不再追问:“没有最好。我知道你们有误会,可是我叫你们入京带着他,是因为他经验丰富,笔力娴熟,对你们应考颇有进益。你们同窗,笔砚相亲,晨昏欢笑,乃是最难得的情分,诽谤讥笑,不是君子所为。”说完,叫了吕恒虑和另一个举人过来,叫他们四个共饮。戴流芳面露不满,宋鼎玉也有些僵硬,唯有吕恒虑低眉垂目,饮酒自如,不似带有怨愤。
大家四下散开后叶思睿交代小厮煮了醒酒汤端上来,四下看看何英正在身边,便问他:“那两个人为何瞧不起吕恒虑?”
何英端了一杯酒,笑起来还是少年人的英气,却已带着成熟的不屑。“吕恒虑十五岁中举,是和临县有名的神童。谁料他后来走了背运,至今已经考过三次会试,皆是不中。何况他父亲早逝,家中清贫,今年母亲又去世了。”
叶思睿听明白了七七八八,对这故事却并不感兴趣。十五岁中举的确算是个神童了,二十七岁未中进士,倒也常见。只是可惜他为母丁忧,又要耽误三年。“你又为何讥笑宋鼎玉?”
何英更为不屑,“我虽瞧不起吕恒虑端着,却更看不上背信弃义的小人。宋鼎玉与何英一同长大,从前是他的至交,后来见戴流芳家里富贵就攀附上,嘲笑起旧友。这样的伪君子,我这个大老粗也鄙视。”
小厮终于把醒酒汤送上来,叶思睿吩咐他们给宾客们都端了一碗。
这么折腾一番,酒宴散席时,已经到了人定时刻。叶思睿吩咐缙云楼的小厮将吴山长和学子扶去附近的宿处,他又和叶阜他们一一辞过这些人,最后坐轿回府。
叶思睿觉得自己神志清醒的很,只是脑袋有些晕晕沉沉。初夏的夜晚已经感觉不到凉气,坐在轿子上探出头,他只感到阵阵暖风。
下了轿子大家各自回屋,叶思睿不要小厮打灯送他,自己摸黑回屋,刚点上灯,就看见黑黢黢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吓得他连连退了几步。
“莫慌,是我。”夏天舒低沉的嗓音传来。
叶思睿捋了一把汗,不自觉晃晃悠悠走过去,“天舒兄一直在候着我吗?”
“没有,刚刚睡了一会,你一进屋我就醒了。”夏天舒走了过来,扶着他走到榻边。“有什么事明儿再说吧,我现在脑子晕得很……”叶思睿一边说,一边取下云冠,然后解衣服,但是手里使不上来劲,手指总是打滑。
“我叫小厮进来伺候你。”他最后的意识只听到这么一句话。他想说不用,却已经张不开口了。
叶思睿费劲地睁开眼睛,只感觉眼睛干涩,脑袋更是疼得像有无数根针扎似的。外头天色已经大好了,他一边摸索着坐起来一边喊:“来人!”
“醒了?”刚坐起来就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深如寒潭的眼睛。叶思睿又是一哆嗦,反应过来后才喃喃抱怨:“天舒兄,你怎么变得这么爱吓人……”
夏天舒抱着手看他,小厮进来服侍他穿上常服,打了水给他净面。
叶思睿拿湿帕子擦了擦,这才觉得眼睛好受些,脸上又热又涨的感觉也消退了许多,只是头还疼得厉害。他轻轻晃晃脑袋,努力控制了一下表情,叫小厮退下去,问叶思睿:“昨天去怡香院情况如何?”
“不急。”夏天舒说,“你是不是头疼?”
“好吧,果然瞒不住你。”叶思睿便卸下劲,拿手敲了敲太阳穴。“饮酒伤身啊。”
“你那是喝多了。”夏天舒说,“过来。”
“干嘛?”叶思睿问。“你快点说,我还要去升早堂。”
夏天舒俯首看他,半晌不语。叶思睿心里又惧又奇,快憋不住时,夏天舒才说:“你还想去升早堂,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
叶思睿见外头天光大亮,心知不早了,连忙问他:“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反正升早堂早就过了。”夏天舒又看他在屋子里团团转,又是懊悔又是恼怒,眼看着就要夺门而出了,终于说道:“我就说你喝多了,清早县丞就派人过来通知,今日休沐,让你好好歇着。”
叶思睿松了口气,坐在圈椅上,刚卸下气,头疼又犯上劲来,哎哟一声叫出了口。
夏天舒摘掉他的乌纱帽,一手托住他的后脑,一手拇指和食指按住他的眉根处,用力搓了一会。那恼人的头疼便立刻去了几分。“这是什么穴位,怎么这么厉害?”
夏天舒没有回答他,又用拇指在他眉心上下搓了一会,然后按压眉骨正上方的地方,再是发际正中处,最后用指节叩击头顶正中。
经他一番折腾,果然神清气爽了很多,叶思睿舒服地叹了口气,“天舒兄,你可太厉害了。”夏天舒又抓起他的手,搓揉虎口处。“饮酒须小酌才有风味,纵酒伤身那是傻子才干的。”
被骂傻子的叶思睿摸摸鼻子,“你昨天等我回来,今日一早又来奚落我,到底昨天你见到了什么,快点说吧。”
夏天舒吩咐下人端了盆滚烫的热水,叶思睿见他面色不改手拿一块手帕蘸入热水,倒吸一口冷气,“你干嘛?”夏天舒拧干帕子叠成块状,稍一用力,捂住叶思睿的眼睛,“哎!你干嘛!”滚烫的灼烧感一闪而过,随后的温暖湿润驱逐了起床后就挥之不去的干涩疼痛。
等到手帕凉了,夏天舒将它扔回水里。又掏出一张宣纸递给他,“你比对一下?”
叶思睿摸了摸眼眶,一时之间还有些怀念那份温暖。他接过那张纸,展开看见一个描摹细致的脚印,第一反应却是骂他:“你既然画得这么好,那天非要我画是什么意思?”
夏天舒说:“论画我还真比不过你,我这张是拓印的。”
叶思睿瞪大了眼睛瞅着那张图,又不可置信地问:“那地上的脚印如何拓印?”
夏天舒见不解释明白他是不会去比对了,只好解释道:“你知道白虎么?那是中医里一味药,又叫石膏,生用具有清热泻火,除烦止渴之功效;煅用具有敛疮生肌,收湿,止血之功效。石膏磨成细粉,混入水中,会发热成糊状,倒入脚印中,晾干成型,在模子表面涂上墨就可拓印了。”
“这样的法子亏你能想出来。”叶思睿啧啧称奇,展开另一张纸,两下一对比,虽然他描摹的那幅脚印偶有疏漏之处,但还是能看出是同一双鞋留下的。“这下便一目了然了。也是老天保佑,近几日却没有下雨。”叶思睿道,“这双鞋的主人应当就是凶手了。”
第28章 女尸疑云(七)
夏天舒并不乐观。“哪有这么好找。”
叶思睿提醒他,“天舒兄,皂靴可不是人人都能穿。”
“可是和临县能穿皂靴的人本来就多,光临过熏芳阁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就算加上身高体型,还是很多,你要他们筛选名单得筛到什么时候去?”夏天舒依然愁眉不展。叶思睿见状笑道:“我的案子,你急什么,再说,还可以找到其他一些线索。”他转过身对着窗笑道:“天舒兄,怡香院的彩凤姑娘被发现时,旁边是不是也点着两根红烛?”
夏天舒点点头,“被人发现时已经灭了。”
“这是凶手带来的,你猜得到他为什么不点灯要点蜡烛吗?”
夏天舒摇摇头。
叶思睿也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有个猜测,民间有习俗,新婚当晚洞房花烛,必然会点两根龙凤呈祥的蜡烛,约有小儿胳膊粗细,到天明,若是蜡烛烧完才灭,夫妻二人便可白首到老。”
“蜡烛不挑烛芯不一会就灭了吧。”夏天舒说。
叶思睿没想到他问的竟是这个,当即笑了出来,“天舒兄你什么都懂,就是对世事人情太过漠然。那夫妻为图个好兆头,当然会请人一整晚看着,时时记得挑了烛芯。”
“所以?”
“所以,凶手力图模仿洞房花烛,必是因为认识这两人,不仅认识,应当还有很深的感情。”
夏天舒沉默不语。
“你也猜到了对不对?玲珑姑娘在屋里睡觉,那凶手是怎么进入屋中的?怕是玲珑姑娘往下放了绳子,他爬上来的。他二人这么幽会,应当不止一次了。”他又问他:“对了,怡香院那边彩凤姑娘的屋子如何?”
“就在院子里,从外面的巷子里翻墙就能进去。”夏天舒答道。
“大人,大人。”有人叩门,叶思睿叫了一声:“进来。”便见一个典吏进屋,唱喏行礼,“回大人,小的传刑房掌案大人的话,熏芳阁的人说,彩凤姑娘身上戴的首饰,多半都是玲珑姑娘屋里丢的。但是玲珑姑娘丢的首饰还有一部分没见到。”
“他做的很好,你先下去吧。”典吏一下去,叶思睿就连连跺脚叹气,“不好,不好。”
夏天舒端了一杯凉茶给他,“你先别急,慢慢说,怎么回事?”
叶思睿说:“我方才不是告诉你了么?这人点了红蜡,是为模仿洞房花烛。新婚女儿都要上妆打扮,穿金戴银,是因为烛光下唯有金银才会闪闪发光。但是洞房花烛应该用龙凤呈祥的花烛,他买不起,才用同等粗细的劣质红烛代替,显然他家道消乏,穷困潦倒,或许是因为如此,才性格偏执,杀了那两个□□,却摆成洞房花烛的模样。”他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就着夏天舒的手喝了口茶。“彩凤体己少,掏空了首饰盒也没凑齐一整套金首饰。他连花烛都买不起,哪来的钱给她置办那些精巧的金首饰?想必是从玲珑姑娘那里拿的。可是,”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玲珑姑娘的首饰还没用完……”
“所以还会死人?”夏天舒脱口而出。
叶思睿摇摇头,“我不敢说,我宁愿是猜错了。”
一时屋内寂然,只有外头蝉鸣逐渐响起。
“外头的夏天当真热。”叶思睿自言自语道,又强笑道:“我许是杞人忧天了,这熏芳阁的案子案发好几天,应当已经传开了,那些个青楼女儿战战兢兢还来不及,岂会私会男子。”
叶思睿摇摇头,“你既说了他们是旧相识,女子情深,未必就会防备。眼下,当务之急还是找到凶手。”
叶思睿勉强打起精神,“你说的有理,我还是去催促一声,叫他们快些筛选出人来。”
夏天舒忽然又说:“你方才说得很好,可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那凶手若是穷困潦倒,哪来的银子吃花酒?你也看到了熏芳阁是个什么去处了。再说他还穿着皂靴,你不是告诉我,普通人家穿不得吗?”
叶思睿只好说:“你这么理解就不对了,富和贵可不是一回事。商绅就算富可敌国也不准穿锦衣皂靴,翰林再怎么清贫,那也是清贵。”
夏天舒却面露不喜,竟不发一语转身而去。
叶思睿茫然地看着他走开,心里犯了嘀咕:他说错什么了吗?
叶思睿去了东厢房。这一间是叶旷的卧室,王嬷嬷守在门口,他一看就知道。王嬷嬷见了他问了好,“老爷,小少爷从昨儿起就说要去看您,我派了小厮去问,说是您还在和其他大人谈话,就劝住了。”
“你做得很好。只是下次旷儿若想找我,派人来问之后也只会我一声。”叶思睿说。挑了帘子进去,叶旷正坐在桌前看书。
“你看什么书?”叶思睿问,叶旷扭身行了礼,“回睿叔,在温习《大学》。”
“温故而知新,很好。”叶思睿说。
“早晨去正屋问安,小厮说睿叔还没醒,我等了一会,师父叫我回来了。”叶旷说,想来他觉得此举不合规矩,皱成了个包子脸。
“我昨日饮酒,今儿休沐,就没有早起,你既去过,心意已到,不用拘礼。”叶思睿转而问道:“你师父住在哪儿?”
叶旷见他毫无责怪自己的意思,便舒展了眉眼。“师父住在西厢房。”
东厢房地位高于西厢房,西厢房用于待客,按理是没问题。“你自己选的么?”他问,“你住着东厢房,倒叫你师父住西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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