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起身。
汤良工说:“你今日可升午堂?”
叶思睿心道不好,只得说:“今日前去迎接大人,耽误了时候。”
“你想偷懒,还要本官担责?”汤良工又眯眼,“本官料到了可能有人偷懒,没想到却偷懒到这种地步!还不快去升堂,等着本官帮你审案不成?”
第33章 夺命噩梦(二)
升午堂之前, 叶阜跟叶思睿商议,原本定在缙云楼的接风宴是肯定不可能继续摆了,否则汤大人没准就坐实了他们贪污受贿的罪名。叶思睿对这位知州大人着实不感冒, 乐得免去与他相处。叶阜却觉得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于是冒着再被呵斥的风险请求汤良工赏脸一起吃个便饭,汤良工勉强应了。
“他居然住在驿站!”叶阜不可置信地喊出声。
官员因公出差在外可以凭公文入住驿站, 换马食宿,但那只是赶路途中不得已而为之。何况汤良工以知州身份巡视诸县, 本就应由县衙招待。叶思睿又刷新了对这位大人的认知, 便说:“玉峰, 你冷静些。他这也算以身作则了,我们也别招惹他叫他搬出来了,他住驿站, 那就在驿站吃吧。”
叶阜听他这么说,只好勉强地说:“那之前准备邀请的人呢?”
叶思睿说:“怎么?你还准备请一大堆人来,叫他说我们互相勾结?免了吧,就我们两个, 还有主簿典史两个,陪他吃一顿便饭吧。”
谁料这顿便饭也吃不安生。汤良工出巡,带了他的儿子汤景焕和侄儿汤志用。护送的兵卒送他到和临县又都返回州府了。只有七个人做了一小桌。和临县的驿站一般都是为那些住不起酒店的低级别官员提供食宿的, 驿长头一次见到从五品的知州,已经激动不已了,现在知县亲自过来陪客,接风宴竟然就在这小小的驿站进行, 他诚惶诚恐地在一旁服侍,生怕几位有一丁点不满意,结果一开口就碰了个钉子:“大人可要饮酒?小的这儿没什么好酒,只有前几年边军进京时带的军酒,土里埋了几年,应该还算醇厚。”
汤良工倒是听他说完了,只是一听便面露不满,“驿站来往官员都是有要务在身,如此烈的酒,岂不误事!”叶思睿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叶阜和主簿典史也就跟着沉默。驿长一时手足无措,“你就拿坛水酒来,也就够了。”汤良工吩咐。
酒菜热腾腾的端了上来,桌上的气氛却依旧冰冷。
叶思睿看了一圈,心里叹气,双手捧起酒杯起身,向汤良工说道:“知州大人今日赶路辛苦了,我先代大家敬大人一杯。”汤良工一双锐眼紧盯他,叶思睿已经做好了他不理睬的准备,看到他也站起,有些许诧异。汤良工也端起酒杯,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不必用这些虚礼。你们能忠于职守,尽到本分,我这一趟就不算白跑。”两人干了一杯酒,气氛终于活跃了一些。叶阜带着他们两个也紧跟着给汤良工敬酒,一圈下来,饶是喝的是水酒,汤良工的脸颊也开始泛红。“景焕,你代为父敬各位大人。”
汤景焕就是中午扶汤良工下车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十分瘦弱。他闻言端杯起身,“我代家父敬各位大人一杯,各位大人招待家父辛苦了。”言罢羞涩一笑,露出俏皮的小虎牙。叶思睿几乎立刻对这个少年产生了好感,汤良工那样古板的父亲是怎么养出这么单纯的儿子的?
“汤公子多礼了。”他们不敢坐着受礼,也都站起来回敬。
他们一饮而尽,汤景焕年少,只喝了半杯。敬酒之后,汤景焕坐下。汤良工又说:“你怎么不敬你兄长一杯?”汤景焕气恼地说:“他不是我哥!他要害我!”
“胡闹!”汤良工绷紧了脸,“你怎么跟你兄长说话的!孝悌之道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汤良工一下午一本正经,这会“狗肚子”三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叶思睿乍一听却想笑,只好极力绷住脸。汤景焕眼圈一红,泫然欲泣。汤志用就坐在汤景焕上首。他与汤志用长得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年岁稍长,此刻捧杯起身,“叔叔莫生气,各位大人还在,不要辜负了大人们的款待,我先来敬各位大人一杯。”他们纷纷起身,汤志用碰杯一饮而尽,又重新斟满,“叔叔,侄儿再敬你一杯。”汤良工压了火气受了一杯酒。汤志用又喝了一半,“焕弟,做哥哥的有不周到的地方,弟弟只管只说。你我兄弟同饮一杯。”
汤景焕依旧负气坐着不搭理他,汤良工瞪他:“孽子!还坐着作甚!等谁请你!”汤景焕眼圈更红,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站不成站像,你的礼节怎么学的!双手捧杯都不会吗!”
汤志用浅笑着与他碰杯,自己喝了干净。汤景焕只是沾了沾唇,便将酒盅扔到一边。汤良工又瞪他,却没再说什么。
这一出冲突下来,叶思睿原先活跃起来的气氛又散了。有汤良工在,他们也不敢划拳行令,便都借口醉酒,草草吃了饭便告辞。
叶思睿在酒席上没吃下什么,回了衙门只觉得饥肠辘辘。从知县到典史一群人都喝了酒,晚堂自然是免了,他就回自己屋里,吩咐观言叫厨房下碗面。
面条是夏天舒端来的。叶思睿虽然奇怪,耐不住腹中饥饿,道了声谢便快速吃了起来。夏天舒坐着看他吃。他吃得虽快,挑面的动作却优雅,而且几乎没有一点发出声音。吃了大半,饥饿感才逐渐消失,叶思睿渐渐放慢动作,姿态愈发优雅。他咽下一口面,“这面不会是你下的吧?”
夏天舒摇头,“我并不会下面。”
叶思睿想想也是,便继续吃。等他吃完了,夏天舒突然问他:“汤大人如何?”
“如何?”叶思睿刚吃完饭,脑袋转不过来,随口便说道:“他呀,他就是爆炒石头,油盐不进!”
“他不是个好官?”夏天舒蹙眉。
“这倒不至于。”叶思睿说,“好不好官我不知道,不过真是要了我的命了。”他便给夏天舒讲起下午到晚上的事。夏天舒侧耳细听,听完之后才说:“他做得没错。”
“可能吧。”叶思睿并不在意,“他就是个油盐不进的主,估计布政司的大人也受不了他,这种人在官场上挑不出他的错,却也派不上用场。”
夏天舒听得很认真,“正直的人在官场上就派不上用么?”
叶思睿没想到他还问,只是说:“正直?正直倒是没错,可是叫他人都受不了,就是顽固了。不管当什么官,都是要与人相处的,上官,下官,办事的差人,还有百姓。一个连怎么相处都不会的人,做得再好也不过是他一人做个好官,何况官员推行很多事情,就算本意是好的,还有欺上瞒下,倒行逆施的,他若根本无法和下官交流,怎么办得好事呢?而只有熟悉规则,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也知道如何利用别人所想的人,才能撼动整个官场。也许没那么正直吧,不过谁在乎呢?”
夏天舒半天不言语,反复咀嚼他这番话,似有所悟。“你的意思是,本意是好的,做出来的事可能反而坏了;而有些人你觉得他的本意是坏的,可是却能做出好事来?”
“你竟然开窍了?”叶思睿笑看他。他吃了热面条,刚刚那点酒意便被蒸发出来,面上热热的,像是炉火熏烤过,“天舒兄,你是天下第一等纯粹人,说什么是什么,想什么便说什么。可是官场上啊……嗨,人心隔肚皮,你哪里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呢?”
夏天舒点点头,“我知道了。”说完他端起面碗就要走。叶思睿却想起了一出,便嬉笑着问他,“天舒兄,若是我方才说他不是个好官,你会如何?”
夏天舒说:“杀了他。”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叶思睿心道果然,脱口而出许久以来的疑问:“天舒兄,杀人当真如此容易?你是冷眼热心肠,难道死在你剑下的个个都是罪大恶极之辈?
夏天舒慢慢地说:“我从前年少任性,并不管杀的是谁,只要不是我在乎的,人人皆可杀。可是后来明白了,我不在乎的,却有人在乎。所以杀人一事,才愈发谨慎,除非罪无可赦,或者重罪难惩,否则我不敢轻易取人性命。”
叶思睿听得饶有趣味,撑头看他,眼神朦胧,“可是你还是要杀他。你竟如此信任我么?我说他不是个好官你便杀他,万一我骗了你呢?”
“你醉了。”夏天舒说。他走过来放下面碗,扶他到榻上。叶思睿并不反抗,顺从地被他扶着,只是嘴里念念叨叨:“你说啊,你这么信任我,万一我骗了你呢?我骗了你,你当如何?”
夏天舒把他放在榻上,替他脱了鞋,盖被躺好,看他合上眼像是睡着了,才自言自语似的说:“不如何。”他声音很轻,“反正我也骗了你。”
早晨起来,叶思睿又觉得头疼欲裂,坐起身,好半天才回想起昨天的事。他看自己身上只穿了里衣,连忙喊道:“观言?观言?”
观言从门外窜进来,“大人,您幸好醒了,要不然小的就得斗胆叫您了,快起来吧,知州大人已经到了,就等着您升早堂了!”
叶思睿心里默骂了一声,开始穿衣,边穿边问道:“昨儿谁给我更的衣?”
观言背过身去,说:“夏先生走的时候说您醉了,叫下人进去给您更衣拭身。”
叶思睿点点头,穿好了青色盘领衫,正了正腰带,观言又递了碗茶水给他,叶思睿刚刚一饮而尽,就有人冲了进来:“大人不好了!驿站走水了!”
第34章 夺命噩梦(三)
叶思睿变了脸色, “是汤大人住宿的驿站?”
小厮连忙说:“正是!”
“叫马庐带上一个班跟我走!”叶思睿顾不上管汤良工在哪儿,带上人直奔驿站。
小小的驿站远远看上去就火光熏天,已经被火焰包围, 看不到形状。周围的民房也在被火舌逐渐吞噬。刚刚靠近火场, 便觉得热气扑面。早在小厮报告叶思睿之前,火夫派了人来灭火。“周围的房子里住的人呢!, 驱散了没有!”叶思睿大声冲着他们吼道。浓烟熏得他连连咳嗽。
“大人,旁边住的都是村民, 早起下地了!”为首的人也大声回答。
“妇孺儿童呢?”叶思睿又问。
“已经派人去搜了!”
火夫们拿着拿着水桶取水来。按规定, 京城居民每家都要设置水缸水桶。和临县虽不比京城, 一里之内好歹也有十多处水缸。一些人灭火,另一些人把还未引燃的房子拆了防止火势蔓延。他们都是做灭火的差役,行~事已经很熟练了。一些及时从火场逃出来的驿卒和下人们, 还有旁边几户的居民也加入灭火的队伍。叶思睿揪住一个驿卒。“两位汤公子呢?”叶思睿问。汤良工的儿子和侄子应当还在屋中。
那个驿卒被他一吓,双~腿一软跪下,话也说不利索了,“汤汤汤, 汤少爷还在卧房睡觉……”
叶思睿一松手把他丢开,冲着火夫们喊:“听到没有!进去救人!”
“大人,驿站里火势太凶了, 进不去的!”为首的人咬咬牙,还是大声回道。
“让小的去吧!”观言突然说。
“你送什么死!”叶思睿像揪小鸡一样把瘦弱的他拖到一边。他知道他们说的是实情,可是汤良工的儿子和侄子就能放任不管了吗?他又看那些忙碌的火夫,他们只是被雇佣的贫民, 怎能强迫他们去送死?“马庐!”“在!”,马庐手下的衙役已经加入了救火的队伍,只有他还在身边。“你进去,务必把汤大人的儿子和侄子救出来!”
“是!”马庐答得十分干脆,把身上的外衣脱下来浸在水桶里,拎出来再往身上一披,就冲进了火场。
叶思睿无法干坐着等他,也跟着拿水桶拎水,火势渐渐控制住了,可是那房子也经不起一桶桶水浇上去,开始坍塌。叶思睿心神不定。旁边的火夫衙役围上来,“大人,房屋坍塌,此地危险,不要逗留了!”观言也哭着劝。叶思睿教过叶旷千金之子不坐堂,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马庐还没出来,他怎么敢走。
“怎么样了!”汤良工大步流星冲了过来。
“大人您怎么来了?”衙役们涌过来不叫他靠近火场。叶思睿没时间废话,直接说:“你儿子和侄子还在火场,已经叫人去救他们了。”
汤良工也不废话,当头一巴掌,“混账!”
叶思睿无法辩解,受了那一巴掌,汤良工青筋暴起,满面涨红,“混账!这么大的火,怎么敢叫人进去送死!”
“马庐!”叶思睿来不及震惊,身后传来惊呼。他扭过头,一个身影出现在屋门口,几个火夫都凑上去浇水,拉他一把。马庐背着个人冲了出来,把他往地上一放,就要往火场里再冲。“不能进去了!”火夫拦住他。像是在证明火夫的话,门廊上的石头块滚了下来,整面墙轰然坍塌。
叶思睿和汤良工早就冲上去看他背出来的人,少年胳膊已经严重烧伤,满面黑灰,已经昏迷了。叶思睿拍拍他的脸“醒醒,醒醒。”
“景焕还是志用?”汤良工焦急的问。火夫也不管什么,一盆水照着脸浇上去。他呛了两口水,醒了过来,“叔叔……”
“叔叔在这,在这儿啊。”汤良工轻声安慰他,看不出是否失望。
叶思睿一看吩咐一个壮班的衙役背汤志用去医馆。他看到马庐坐在地上喘气,走过去问他:“你受伤了没?”
马庐发须全都烤焦了,面上黑一块白一块,大滴的汗珠顺着流下来,冲出一道白沟。“没事,都是些皮肉伤。”叶思睿看他身上黑黑红红看不清伤势,也吩咐他去医馆,他却全然无视,又要加入灭火,叶思睿又抓~住他问,“你在哪儿找到的汤公子?”
马庐身上的衣服还是热着的。“汤公子被困在楼梯里了!有石头木头从上头砸下来砸塌了楼梯陷住了,小的费了半天的劲挖开把他拖了出来,楼上的房间实在来不及去了!”叶思睿看他的手,果然土中包着血,四五个指甲盖翻了过来。“你做得好,快去处理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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